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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华璧失声,“为什么?”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反应了回来,“因为薛侯威望太高,怕威胁到王权?”
萧协一笑,“他恐怕没有这份心计与智慧。”
“那……是为了何后?”华璧难以置信,却想起惠帝独宠何后的事迹,又觉得不无可能。
“你说呢?”萧协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他们自是千古情圣了。哪里还要人来拭灰?走罢。”
华璧还处于刚刚的惊涛骇浪中――惠、灵二帝的荒唐实在远在他想象之上,难怪薛铭会恨,难怪他父王要反,难怪泱泱大祈江河日下。
等绕出正殿转向东配殿,他忽然反应回来,“陛下为什么要对臣说这些辛秘?”
萧协脚步一顿,随后继续往前,“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东配殿内,墙上正中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铁化银勾四个大字:麒麟功臣,下方一排画像一字排开。
是大祈功臣阁。
中间乃太/祖成帝容像,英姿圣武、日月辉光。紧挨其旁的是第一任襄王襄武王,琪瑛其质、龙凤其姿,位列麒麟十大功臣之首。
华璧接过萧协手中香,敛容肃目,恭恭敬敬地拜下,待插香时忽觉不对,“武王的画像是否太靠前了些?”竟已与太/祖画像并驾齐驱,放置画像的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心也未免太粗了些。
“是太/祖临终前下的令。”萧协上前,看着两人画像,眼里有敬意也有叹息,“太/祖和武王自幼相识、情同手足,共创大祈万世基业,相约并肩看海晏清河。不想四海初定,武王就出家为僧了,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并肩,聊以自/慰罢。”
如此、荣宠。
华璧插香的手一颤,那股难言的愧疚又涌了上来。
他往旁看去,是位列第二的麒麟功臣襄睿王,果真仪容绝世,难怪能让力主削藩的明帝道出“卿本佳人,奈何藩君”的戏语来。那双描绘传神的双眼仿佛透过百年光阴朝他看来,深沉睿智、洞察人心。
这位惊才绝艳、智冠天下的高祖父是否曾预料到有一天他的后世子孙会走到这一步?
“朕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走还是不走?”正出神间,忽然响起萧协无起无伏的声音。
华璧抬眉看去,对方已走到位列第三的麒麟功臣――第一任弓良侯薛平画像前,他一手搭在画像底轴上,目光有一瞬间的复杂。
“秋狩之前,臣不会走。”
“好。”
话音一落,萧协便伸手拆开底轴。华璧静静地等在一边,竟有种宿命的味道,他想:对方大概是要给他分配一项艰险的任务了。
不消片刻,萧协便从底轴里取出一卷绢布,红底黑边,有祥云瑞鹤、银龙翻飞,这是圣旨?华璧不明所以。
下一瞬,对方已经随手一抛,把那卷圣旨扔了过来,华璧信手一接,展开,瞳孔急剧一缩――传位诏书?
他连忙跪了下来,张口结舌,“陛下?”
“朕说过,你若不走,可能就再也走不了了。现在,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萧协负手缓步过来,待离华璧仅剩半臂距离时停了下来,“朕若侥幸不死,必护你一世周全。”
“若不幸失手,薛铭定会回来拥你登基,朕一生受他束缚,到了总该自己做一次主。”他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长跪在地的人身上,又好像透过对方看到了其他什么,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决绝与豪气,是身为帝王那不可一世的骄傲与权柄,“朕要亲自立你为新君,而不是被他扶上位。”
对方的声音并不响,华璧却觉得自己胸腔都被引得震动,他蓦地抬头,“不。陛下不可!”
“没有什么不可以。古来君王死社稷。”萧协斩钉截铁地打断对方,看着墙上的太/祖、世宗画像,漆黑的双眼亮得惊人,“祖宗如此英雄,儿孙岂能懦弱?朕不能,你也不能。”
华璧已经从巨大的冲击中镇定了下来,“那陛下打算怎么做?”
“朕不会告诉你的。你知道了,必定会加入,难道真要让薛铭拥立才三岁的胶东王登基吗?那他只会是另一个朕,甚至长不到懂事,就已经王朝覆灭了。”
萧协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华璧,“所以,必须是你,只能是你。记住,哪怕救不了大祈,也要一定要亲眼看着它怎么亡,这是朕给你的王命。”他低沉的嗓音里充满压迫性,幽深的眼神中全是锐利,他在逼他。
华璧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挣扎,忽然道:“文武百官,已经鲜有忠于陛下的,尤其是武将这一块,即便陛下杀了薛铭,恐怕很快就会有另一个薛铭。”
“不错。”萧协转过身,背对华璧,声音转淡,“只是这个‘很快’也是需要时间的,如今薛铭之下第一人郭奋不在建阳,其余人等谁也不敢立刻下决心做这众矢之的,尤其是、不是谁都有这个能力做第二个薛铭的。”
“只要在这个时间差里,让一切尘埃落定便可。”
“朝廷百官,多分五类:一者,真正忠于薛铭,当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二者,合于利益,当杀鸡儆猴,他们就会知道是要命还是要利;三者,屈于淫威,对待方法,同二即可;四者,墙头之草,亦同二;五者,忠正之士,立刻提拔、补上空缺。”
“可是即便稳住了朝廷文武,天下纷然乱又该当如何?关东诸侯已然反了。”华璧又问。
“关东十一路诸侯?”萧协嘴角掠过一抹不屑,“他们以‘奸佞横行,替天行道,匡扶王室,誓挽社稷’的名头起兵,薛铭一死,他们的凭借已少了一半。”
“朕会下旨澄清之前薛铭给他们网罗的罪名,并让他们将功折罪擒下郭奋。同时再下旨给郭奋部下及军马:知他们听命行事,并无反心,知错能改,便能赦免。”
“外压内乱,相信郭奋的队伍很快就会溃不成军。届时再邀那十一路诸侯入京封赏。他们是十一个人,可不是一个人,完全不必担心会出现另一个拥兵自重的薛铭,又恰好可制约京内原本薛铭的兵马。等差不多时候,再让他们十一个人自相残杀,并不难。”
他轻描淡写道,像是在说再简单不过的事了,让人心底无法抑制地升起一阵寒意。
华璧想了想,又问,“关东既定,那其余人等呢,天下并不止雍、代、晋、弘四州,陛下这一手翻云覆雨间,必有他人趁机坐大。”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三千食客,谁是良谋?若怕他人坐大,最要防的是人才流失。而这真正的人才素来孤高,却又想施展抱负,朕占大统之位,名正言顺,可立即颁布招贤令,再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吸引起人才来比谁都容易。”
“这是陛下的计划?”
萧协一哂,摇了摇头,“民间有句俗语叫: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是你问的时候,朕能想到的最符合现在局势的方案,然到时候恐怕就不是了。好了,小啰嗦鬼,问完了么?”他转过身蹲下,捏了捏华璧鼻尖。
任对方捏完松开手,华璧才开口,“问完了。”
“问完了,始觉臣逊陛下远矣。”
华璧高高举起圣旨,抬过头顶呈上,“所以,恳请陛下爱惜自己,臣愿肝脑涂地,替陛下完成秋狩中的布置。”
萧协定定地看着华璧直视他的双眼,认真、坚持、决然,那眼底好像有什么被推倒又重建,他忽然笑了起来,掏出怀里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
华璧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在劳巷地动里,你就那么晕过去了,该罚,朕便没收了。”萧协理直气壮的,随后朝华璧伸出匕首。
华璧虽不明所以,却也不动分毫,任凭那刀刃朝他递来。然后,“嚓――”,萧协割下他一缕鬓发,拿丝绦系好,藏进了个小锦囊里,抬头,正撞上对方奇异的目光,“你的话,朕记下了。”
他晃了晃那锦囊,笑得眉眼弯弯,随后塞进怀里贴身放好,再抬头时,脸上的表情又变了,“只是,不可能。若可以的话,朕自然会让你代替朕去。”
说着,他抚了抚华璧眉心,叹了口气,“朕观察试探你很久了。你聪慧、坚韧、果决,可惜生性刚直,也不知怎么长的,竟还有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武人意气,若非身份所限,恐怕不会做什么谋划之事,本也不适合坐这个位置。”
萧协说的语气淡淡,却像撞进华璧心里似的,叫他从心底陡然升出股异样的感觉来。
“可惜,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不合适的,懂吗?”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有些回忆,有些轻快,“朕儿时也没想去做皇帝的。因为劳巷里常年只有些残羹冷炙,唯有逢年过节家宴时才能吃上点肉。所以,朕小时候就有个梦想,以后要去杀猪,宰下来的猪肉都不卖,只自己吃。哎哎哎,你别这个表情啊。明帝不也常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么?”
“……”华璧垂下眸光。
萧协几年经营,必非他可冒然替之在秋狩时代掌全局的。
萧必年幼,而若令其余宗室登基,薛铭必不会同意。
只有萧临,必须是萧临。
面前人说的都对,只可惜――他不是。
华璧回视对方,他的面庞在笑,眼底却全是决然。他便已经明白,他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他眸色一沉,心下已是做了决断,收回手将圣旨塞进怀里,吐出口气,轻飘飘道:“陛下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用几句话打破臣刚对您升起的一点幻想。”
见对方终是收起这张传位诏书,萧协满意地眯起眼睛,“小临总是这么口是心非,莫要害羞啊。”
华璧不语,二人一一焚香毕。一前一后出了太庙大殿。
第二天,八月廿二,秋分。
华璧觉得薛铭实在是个矛盾至极的人,“既然图谋天下,就当潜移默化地让天下百姓移风易俗、忘记大祈。如今地动后,这祭月大典,他本可以以陛下身体不便为由取消或自己代替才是。却又偏偏坚持让陛下主持。”
华璧微挑车帘,前面是萧协的御驾,两旁有沿途百姓跪地,簇拥着长长的铁甲队伍,一路往西而去。
祭月大典在夕月坎举行。
夕月坎设在建阳以西的成山,车驾从流央宫东门出,先一路接受百姓跪拜,再绕道北阙往成山西去。
可以看得出来,对于六月地动,薛铭确实处理的很好,一路看去,基本没有断壁残垣,新房重建得很快,百姓身上偶有打着绷带的,脸上也依然是真心的敬畏,鲜有什么愤怒与不满。
华星、翦赞一左一右守在华璧车驾两边,闻言,却也给不出答案,遂不语。
待日过中天,队伍往北而去,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甚至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怎么回事?”华璧掀开车帘,视线蓦地一滞。
他目力极佳,又兼车驾靠前,前方除了仪仗队就是萧协的马车,是故他能一点点看清那由远至近一路走来的女子。
看着她的面庞从模糊转为清晰,就像一幅传世的水墨画,慢慢地勾出轮廓,染上色彩。
雾霭笼罩下青山凝成的长眉,满天烟花里星河坠落的明眸,阳春三月时灼华夭夭的红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视野里。
仿佛一瞬间,蓝天白云都绮丽无比,随着那女子一步步走来,一路官道刹那间色彩斑斓。人间蕴藉风流,尽显眼前;红尘百丈光阴,弹指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