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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雾浓,朦胧而幽静的山间,传来朗朗吟诵之声,诗曰:
雨里鸡鸣一两家,
竹溪村路板桥斜。
妇姑相唤浴蚕去,
闲看中庭栀子花。
山间小径,只见一个弱冠书生长得眉清目秀,着一身雪白的长衫,风流倜傥,正悠然信步走来。书生姓白名清逸,时而昂首,观赏山林秋色,时而低头,吟诵手中书卷。手中的书卷已经旧的发黄,却保存的完好无损,白清逸一首诗才吟诵完毕,仿佛意犹未尽,脱口又出:
春吟桃花诗,
夏游绿河池。
秋饮黄花酒,
冬赏寒梅雪。
溪水潺潺,鸟鸣嘤嘤,山色朦胧,恍如仙境一般,白清逸并没有留恋山水景色,而是不紧不慢地赶往南京,参加今年的秋试。这一路风餐夜宿,终于到达了南京城,此时离秋试日期还早,白清逸便找了一家客栈暂先住下,温习功课。没过几日,客栈里陆续注满了客人,俱是参加科举的秀才,众人见了面,大多谈论些“诗书礼易乐春秋”,不知情者,误以为此处乃一座书院呢。
且说客栈里有两个秀才,一个姓许,另一个姓陆,二人无心温习功课,整日花钱请人喝酒,攀谈交情。这许生与陆生自知才疏学浅,难以高中,便想着多结识有才学之人,若结识的人有幸中得举人,凭着这番交情,或许日后能受些眷顾。
这一日午时,白清逸点了几碟小菜,一只手拿着馒头在啃,另一只手卷着书籍在读,正自入迷。这时,许生与陆生见白清逸午饭吃的寒碜,心生怜悯,遂走近说道:“这位兄台,客栈里人满,拼个桌用用如何……”
白清逸道声:“无妨”,作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落座,让店小二上了酒肉,许生道:“小生姓许名斌,这位姓陆,双名天维,敢问兄台高姓大名?”白清逸搁下手中馒头,连忙答礼:“小生姓白名清逸。”双方又相互通了年龄、籍贯,算是结识了。
陆生为白清逸倒满一杯酒,说道:“我与白生有缘,请白生喝上几杯……”说完,先干为敬。
白清逸推辞道:“萍水相逢,岂敢生受?况且……此时饮酒,耽误午后的功课。”
陆生道:“相逢何必曾相识……小酌三、两杯,倒不打紧。”
白清逸推辞不过,前后饮了三杯,出言感谢。
三人交谈片刻,许生忽道:“白生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文采必然也不差……在下昨夜路经林苑,遇清风袭来,偶然得来一诗,还请白生指点指点。”稍后,许生晃首而吟:“一叶香樟落荒丘,目断天南星辰孤。当年旧梦今犹在,满腹诗书入仕途。”
此诗前面两句倒也凑合,后两句显得重于名利,污了诗文意气,白清逸虽如此想,却违心赞赏一番:“一叶香樟落荒丘,目断天南星辰孤之句颇有意境,许生高才也!”
这时,陆生递出一张纸,对白清逸道:“小生也有一诗,乃前些时日所写,还请白生过目。”
白清逸将纸展开,原来是一首《黄昏》,诗曰:
残日落山崖,
新月照人家。
吟诗唱新曲,
看花赏烟霞。
看毕,白清逸暗自思忖,这位陆生所作比许生高明许多,不由赞道:“好一句吟诗唱新曲,看花赏烟霞,可谓悠然而惬意。”许生、陆生献诗已毕,要求拜读白清逸之作。白清逸抱歉说道:“近日忙于温习四书五经,疏于作诗,还请二位兄台见谅。”二人见白清逸执意不肯,猜是不敢献丑,只能作罢。
八月初九,秋试之日,众考生相继入场,白清逸领了考卷将题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这考题竟见过类似的,遂提笔作答,一气呵成。又加上八月十二、十五两场考试,白清逸凭着经纶满腹,下笔如神,只觉得中举志在必得。
放榜之日,桂花飘香,白清逸夹在人群中争相观望着桂榜,榜首之人写的是唐易云,遂暗暗赞道:“唐公子天赋异禀,五岁成文,七岁作诗,‘解元’当之无愧。”便又往下观看,见第二名写的是苏凯,叹息说道:“苏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惜与唐公子同期考试,只能屈居第二了。”再往下看,第三个名字写的是李亚平,此刻,白清逸却有些不服气,自言自语地道:“这位李兄与小生交往了多次,虽有些文笔,却也算不上出类拔萃,没想到竟让他占了第三名。”说完摇了摇头又往下看,第四、第五名乃仇文浩与王林,第六、七、八、九、十名,也没有自己的名字,直看到榜末,也不见“白清逸”三个字。白清逸猜是看漏了,遂又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将桂榜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却连一个“白”字也不曾见着。
正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桂榜之前,众考生形态各异,有那张生、李生春风得意,额手相庆;又有那周生、吴生号啕大哭,失魂落魄。此时,那许生与陆生走了过来,问白清逸:“白生可有中榜?”见白清逸面色苦闷,低头不语,早已猜出答案,许生安慰说道:“白生勿虞,小生同也落榜……大不了下期乡试再考便是。”
白清逸暗暗气愤,这许生才疏学浅,怕是再考上十次也难中举,又岂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许生又道:“陆生的运气却好,竟中了倒数第三名……陆生要在飘香楼设宴庆祝,白生一同前去喝上几杯?”
白清逸再看一眼桂榜,倒数第三名当真写了“陆天维”的名字,得知陆生中榜后,心中更觉失落,敷衍向陆生恭贺几句,婉拒道:“小生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与兄台作陪……”作别二人,黯然神伤地离开。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南京城繁花似锦,热闹非凡,街上许多好吃好玩的,白清逸却没看上一眼,魂不守舍地一路而走,漫无目的。这一走,从街头至街尾,忽传来一阵臭味,白清逸捂鼻看时,苦笑一声,说道:“竟来到买卖牲畜的地方!”
近处便是买卖马匹的地方,远一些也有买卖牛、羊、骡子的。白清逸穿一袭雪白长衫,风流倜傥,见落脚处都是污泥,正打算离开。不及转身,贩马之人见有客至,老远便迎上前,招手道:“来来来,这位公子哥,这儿有好马。”
白清逸苦笑着,摇头而道:“小生错走此地,不是来买马的。”
那马贩名叫老幺,是个十足的生意精,不仅能说会道,更能察言观色,见白清逸的穿着打扮,猜出是个有钱的主儿,遂跨上前伸手拦住,说道:“公子留步……即使不买,看看有何妨?”白清逸不忍拂了老幺的热情,点头答道:“小生便随你看看。”二人来到马厩旁,围着看了一遍,老幺问道:“瞧公子模样,像是今年参加科举的考生,不知可有中榜?”提及此事,白清逸又黯然神伤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并不答话。老幺何等精明,摇头叹息:“唉,自宪宗皇帝采用八股取仕以来,不知埋没了多少有才学之人?恐怕李白、杜甫这样的大诗人,也写不出一篇好的八股文。”
八股文始于成化年间,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题目须出自四书五经。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四句须对仗工整不说,更要借鉴孔、孟之语气。这般苛刻的要求,竟难倒了无数书生,即使绞尽脑汁,也只能敷衍成文,谈何文采,谈何新意?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有人能将苛刻的八股文写的文采斐然,定然是有真才实学。
白清逸听老幺说了八股取仕的弊端,难免也要评判一番,贬其形式古板,令人深恶痛绝。而老幺既是马贩,却没有闲工夫扯这些学术之道,话锋一转,说道:“我有句话,不知公子愿听不愿听?”
“阁下但说无妨,”白清逸说道。
“当今天子重武轻文,即使科考中举,也难有作为,我见公子额头饱满,猜是习武之人,何不弃文从武,必有一番作为。”老幺一语道破天下事,惊醒梦中人。白清逸若有所思,想自己五岁学文,七岁习武,可算是文韬武略。老幺又道:“想那锦衣卫石文义,兵部王敞,最初乃江湖上一介莽夫,便是凭一身武艺,仕途平步青云。”听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白清逸豁然开朗,谢过老幺后,正待离开。老幺又将人留住,说道:“公子即打算弃文从武,眼下没有一匹像样的坐骑可不行。”
“吓!说了半天,却是想要小生买马。”白清逸心里暗骂老幺奸诈,转而又想,自己科考失利,无颜回乡,本打算四处游玩一阵,如今买一匹马也好,只是自己不知买马要花多少银两,可不能吃了亏。白清逸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围着马厮慢慢地走,将圈中的骏马一一打量,时而点头,时而摇首,像是极懂相马的样子。
见白清逸看了半天,仍没有相中的马匹,老幺可耐不住性子,引着白清逸来到一匹乌骓马前:“公子请看,这一匹乌骓日行千里,不论赶路,还是行军打仗,乃万里挑一。”
白清逸见乌骓马通体黑缎子一般油光放亮,背肉坚实,四肢筋腱,不由赞道:“果然是好马,不知要几两银子?”
老幺高兴地道:“公子真是识货之人,正所谓‘自古英雄配好马’,只有像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才配得上这匹千里乌骓,既然是千里乌骓,要价也自然高一些,卖你一百两银子,另外再赠送一副马鞍。”
白清逸先听到恭维的话,本已飘飘欲仙,突闻要价一百两银子,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故推辞道:“小生也不要千里马,只需寻常的马充当脚力便可。”
老幺脸色不悦,却只是稍纵即逝,转又露出之前的笑容,指着另外几匹马,说道:“若是充当脚力,这几匹也不错,而且价格实惠,只需三四十两不等。”
白清逸捏着下巴,不懂装懂地说道:“这几匹也算不错,只是称不上三四十两银子。”白清逸继续朝前走去,赫然见旮旯之处有一白马,身上粘了污渍,不停地晃头踢腿,时而传来一声低沉哀怨的马嘶,如那落第的秀才,寂寞长叹。白清逸心中不由一喜,像是找到知音一般,赞道:“马厮有白驹,遗世而独立。”说着便伸手去拍那白马,岂料白马性子倔,容不得有人抚摸,“咈咈”地闪过一旁。
相马是门学问,白清逸不懂相马之术,只凭喜爱白色,以为白马必然是好。岂不知这匹白马乃是圈中最劣的马,奔跑缓慢不说,又不愿拉车载物,老幺本打算将白马宰了卖肉,可是马肉有酸味,无人食用,便只好丢弃在马厮一旁,不管不顾。
老幺看出白清逸对白马有兴趣,心想能卖个三、五两银子也好,遂道:“这匹白马性子烈,只要有人靠近便会发狂,而且吃的多……”
白清逸迫不及待想买下白马,怎能领会老幺话中之意,连忙问道:“小生愿买下这匹白马,却不知要多少银两?”
老幺乃精明之人,却不立即回答,而是出言反问:“公子愿意出多少银子?”
白清逸心想,刚才老幺说千里良驹要一百两,其余马匹三四十两不等,此价定然有得还,待我再压压价格,遂道:“这匹马吧,小生最多出二十两银子。”
老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还装出很是为难的样子,说道:“这匹白马,我养了好些年都不舍得卖掉,公子出价未免太低了吧。”
“再加你二两,不能再多,”白清逸道。
“至少也得二十八两,不能再少,”老幺抬价说道。
“二十五两,再不肯卖,小生找别家买去,”白清逸使一招欲擒故纵,说完后假装离开。
欲擒故纵乃兵家常用之计,自古屡建奇功,岂不知经商的生意人早已数见不鲜。老幺背对着白清逸,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二十五两不卖,我再让步一两银子,算公子二十七两,少一个子儿也不能卖。”
欲擒故纵之计已收成效,白清逸不免沾沾自喜,高兴地折了回来,笑道:“那小生便二十七两银子买下你的白马。”说完后,忍不住又去抚摸白马。
老幺见白清逸诚心,佯装委屈地将白马卖了。
离了马市,白清逸先将白马全身清洗一遍,清洗过后,只见白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白马离开马厮,像脱去了束缚,突地一声马嘶,极为响亮。
白清逸连赞好马,高兴地捧着马头,用自己脸颊去蹭,显得亲密无间,只差没跟白马亲上嘴了,又对着白马说道:“白马白马,我穿白衣,你长白毛,今后你我肝胆相照,闯荡江湖……”说了一通话,忽地翻身上马,想要试骑一番。却不料白马四蹄乱蹦,白清逸一个不慎,摔下马背,揉着屁股苦笑:“果然野性难驯。”又试了几次,皆被白马掀了下来,虽然摔得鼻青脸肿,白清逸只道是自己骑术不精,丝毫没有怪罪白马的意思。正当白马安静下来,白清逸将身子一跃,紧紧揪住鬓毛,白马嗷地一声长鸣,愤足狂奔起来,白清逸伏在马背上,双手不敢放松,只觉耳边呼呼作响,颠的五脏混乱,头冒金星。白马一路驰骋,直奔了十余里路才缓缓停下。白清逸滑下马背,只觉乾坤颠倒,万物转动,躺在了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歇了片刻,再不敢骑了,只好牵着白马一路行走,想着日后再慢慢驯服。
走在闹市,只见琼楼玉宇,气势磅礴,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白清逸左顾右盼,早已将落第之心抛到九霄云外。南京底蕴深厚,风景古迹不胜枚举,白清逸打算逗留几日。正此时,前方传来打闹之声,白清逸忍不住要去瞧个究竟,原来酒楼之外,几名酒保正在殴打一个瘦弱少年。那少年缩卷在地上,双手护住要害,任其殴打,既不出言讨饶,也不还手反抗。白清逸见少年被打得凄惨,生出恻隐之心,忍不住喊道:“住手,以强凌弱,算不得好汉!”
酒保听见喊声,仍朝着少年身上狠狠地踢上几脚,才肯罢休,骂骂咧咧地道:“这、这泼皮吃饭不给银子,你说该打不该打?”又将白清逸上下打量,疑惑问道:“你这秀才充什么好汉,我们打这泼皮,与你何干?”
白清逸转过身,问那被打的少年,说道:“这却是你的不是……吃饭给钱,乃天经地义之事,堂堂男儿,为何要吃白食?”
少年爬起身,用手抹去嘴角血痕,往地上重重地吐了口痰,神气地道:“小爷肚子饿了便吃,没银子便先赊着,如今打了小爷,银子却休还了。”酒保又怒,握拳迈进,想要再来教训少年。少年身子瘦弱,哪是对手,吓得躲在了白清逸身后。
白清逸劝住酒保,说道:“小哥且住手,总共多少银子,小生替他出了便是。”
见有人愿出银子,酒保笑呵呵说道:“既然这位公子愿意出银子,那我便饶恕这个泼皮,本店都是小本生意,他吃的,也就一两银子。”白清逸大方给了酒保一两银子,酒保收了,高兴离去。
酒保去后,少年才敢从白清逸身后闪出,朝酒楼门口骂了几句,随后转身,抱拳向白清逸说道:“我叫陈实,方才多谢出手相救,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白清逸答道:“小生姓白名清逸。”又将陈实打量,见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材不足七尺,浑身精瘦,长一副贼眉鼠眼,着一身腌臜长袍,头发蓬乱,实属无赖泼皮形态。
陈实满脸堆笑,接着问:“听口音,白兄像是外乡人?”
白清逸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陈实又问:“看白兄打扮,想必是参加科考的书生,却不知中榜没有?”
问及科考之事,白清逸心里又一阵悲伤,轻轻摇了摇头。尽管陈实显得热情,白清逸始终一副冷冷冰冰模样,不愿与之结交,交谈几句,便借故告辞离开了。
岂料,陈实跟在白清逸身后,道:“我对南京城再熟悉不过,白兄要去哪儿,可由我带路。”
“不必!”白清逸略有烦意,说了两字,牵马急走。
陈实追上前,如苍蝇嗡嗡作响,说道:“南京不仅有好玩的,还有好吃的,那秦淮八绝白兄可曾听过?”不管白清逸听没听过,陈实滔滔不绝自顾说着:“这第一绝,乃永和园的黄桥烧饼和开洋干丝;第二绝,蒋有记的牛肉汤和牛肉锅贴;第三绝,六凤居的豆腐脑和葱油饼;第四绝,奇芳阁的鸭油酥烧饼和什锦菜包;第五绝,奇芳阁的麻油素干丝和鸡丝浇面;第六绝,莲湖糕团店的桂花夹心小元宵和五色小糕;第七绝,瞻园面馆熏鱼银丝面和薄皮包饺;这第八绝嘛,当属魁光阁的五香豆和五香蛋……”
路是公家的路,嘴是人家的嘴,白清逸不能阻止陈实跟来,也不能让陈实闭嘴,无奈只能受着,任由他去。
来到秦淮河畔,但见两岸雕栏玉砌,参差不一,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河中船舫众多,或大或小,或远或近。白清逸立于河畔,悲伤之情袭来,悠悠而吟: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陈实听了,高兴说道:“这首诗我知道,是唐朝大诗人杜牧写的,不过此刻天色尚早,要等到傍晚时分,商女们才出来唱《后?庭花》哩,白兄若喜欢听,我可以带你去窑子里,让那最俊的妞儿唱给你听。”白清逸自恃清高,岂会去胭脂之地,听了此话,直气的两眼发白,训斥陈实不知礼义廉耻。
走了片刻,又来到秦淮北岸的夫子庙,白清逸免不了要进庙里对着圣人雕像三跪九叩,膜拜一番。陈实阴魂不散地跟了进来,见白清逸对着孔子雕像,拜得十分虔诚,便出言嘲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天地与父母,我陈实却从不下跪,这孔夫子即不保佑我升官,又不保佑我发财,拜他个球!”白清逸将眼一横,怒道:“孔夫子创儒家之学,方有中华礼仪之邦,圣人之道,岂容尔等黄口小儿在此胡言乱语。”陈实假装掌了自己嘴巴,不敢再说。
出了夫子庙,见秦淮河上有一石桥,石桥之南便是乌衣巷。乌衣巷古今闻名,三国之时,吴国戍守石头城的军队营房便在此地,当时军士身着黑衣,故以乌衣为巷名,后为东晋高门士族聚居之地,王导与谢安都曾住于此巷。白清逸牵马过了石桥,不料骚?情又至,脱口吟道: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陈实暗自偷笑:“这酸溜溜的书生,害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白清逸牵着白马,自顾吟诗信步,至一条狭窄巷道,道边摆满商货,众商贩大声吆喝着,好不热闹。白清逸边走边看,正悠然惬意,不想白马又耍起性子,一蹄掀翻路边的摊位,摊位上的瓦瓦罐罐噼噼啪啪碎了一地。
摊贩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正背身与旁边小贩说说笑笑,突闻声响,见是打碎自家的物品,急得双手一拍大腿,破口大骂:“哪个瞎了眼的卵蛋,撞翻老娘的摊位?”地上仍有些罐子没被摔坏,或是磕破了小角,那中年妇女心疼不已,麻利地在地上挑选起来,重新放到一旁。
白清逸见白马闯了祸,红着脸,向妇女赔个不是:“是小生的白马撞翻,请大婶宽恕则个。”
抓住元凶,那妇女又破口大骂:“原来是你这个没卵蛋的混球!你弄坏了老娘的摊位,若不如数赔偿些银两,就是去衙门里告状,老娘也有分说。”
白清逸知书达理,受不了下流的话,红着脸与妇女理论:“小生的白马弄坏了你的摊位,赔些银两乃天经地义之事,你却不该将这般不堪入耳的话,辱骂于小生……”
妇女勃然大怒,“哎呀”一声,手指几乎碰到白清逸鼻尖,继续骂道:“妈拉个巴子,你弄坏老娘摊位,老娘骂你几句还有错了?若不赔银子,今日休想离开此处!”说完便去拉扯白清逸的衣裳,以防逃走。
白清逸长的身形消瘦,而中年妇女身材臃肿,这一拉扯差点将人拉倒。遇上不讲理的主,白清逸只能强压住怒火,说道:“大婶好生无礼,你且松手,待小生先系好马缰。”
岂料,妇人抓得更紧了,拽着衣裳便要往衙门而去,骂道:“混账小子,你休想逃走,快跟老娘往衙门评理去。”
此刻,四周围了许多看热闹之人,对白清逸指指点点,又怂恿着中年妇人往衙门里评理。白清逸哪见过这般阵势?吓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本想拿出银两赔偿,又气恨妇女的无礼,倘若不赔,少不得要被送去衙门,落得进退两难,不知所措。正当白清逸为难之际,陈实赶来,双手扒开人群,大声骂道:“你这泼妇,欺我白兄性情温和,不与你一般见识,有种便冲我来。”
妇人见了陈实,心已怯了三分,手不由地松开白清逸的衣裳,语气也软了许多,说道:“原来是这泼皮的同伙!哼,即便有这泼皮撑腰,你打烂老娘的东西也得赔了银子再说。”陈实本是地痞无赖之徒,商贩们对他又恨又怕,如今众商贩合在一起,帮着那中年妇女说话,定要白清逸赔偿银子。
白清逸此刻只想快些赔了银子,了却此事。不料,陈实挽起衣袖,朝众商贩呸地吐了一口浓痰,怒道:“不就摔坏几个破罐子,不赔又能将我怎样?你这泼妇出言辱骂白兄,又打算赔多少银子?”
“泼皮好不讲理,这个秀才摔坏我的瓦罐,反倒要老娘赔钱?”妇人见陈实耍起赖来,便又扯住白清逸衣裳,说道:“老娘不与你们争论,衙门说理去。”
陈实也道:“去便去,老子还怕了你不成?”
白清逸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等鸡皮蒜苗之事何必闹到衙门,便开口问那中年妇女:“小生赔偿便是,总共要几两银子?”
妇女忽停下脚步,约莫算了算,道:“算你二两银子。”
此刻,陈实却不乐意,骂道:“贼婆娘好长的獠牙,白兄不过摔烂你十几个罐子,却要赔二两银子,你想敲诈不成?”
中年妇女道:“这秀才只摔烂了十几个罐子不假,可是经这么一闹,整日的生意算是黄了,需赔了全部罐子的钱,老娘才肯罢休。”
陈实怒极,拉着中年妇女往衙门方向走去:“岂有此理,到衙门说理去。”
中年妇女毫不示弱:“衙门说理去。”
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二人谁也不肯相让,一定要往衙门讨个说法。白清逸可不想为了区区二两银子,要将事闹到衙门,遂道:“两位也无需去衙门说理,小生愿出这二两银子。”说完,已拿出二两银子递到中年妇女手中。
妇人接过银子,眼神一亮,仿佛打了胜战。而陈实犹如战败,恨得呲牙咧嘴,心里暗骂白清逸太不争气,让自己颜面尽失不说,日后还怎么在南京城待下去,只能想办法扳回一城。中年妇女高兴地正要离开,忽被陈实叫住:“慢着,如今摔坏瓦罐之事已解,你辱骂白兄之事又当如何处置?”
妇人得意地白了一眼陈实,说道:“我骂了这位公子,自然会给这位公子道歉,却与你这泼皮何干?”说完向白清逸赔礼道了歉,朝陈实冷哼一声,又转身去收拾摔坏的瓦罐。
陈实气极,骂道:“白兄即然赔了银子,这瓦罐便不是你的,贼婆娘休想占便宜,老子将全部罐子砸烂。”说完,举起最大的一个罐子,狠狠地往地上砸去,又抢过妇女手中的罐子,噼里啪啦一顿乱砸,直将所有的瓦罐都砸坏,才觉得挽回了面子。
中年妇女本欲发怒,又觉陈实说的不无道理,既然那秀才已赔足了全部瓦罐的银子,砸不砸坏倒与自己无关,遂咧嘴嘲笑:“哼,随你这泼皮砸去,诅咒你砸烂自己的脚趾头!”
陈实骂道:“贼婆娘嘴巴狠毒,小心生蛆。”
妇女跺足,亦唱亦骂:“泼皮无赖,草席卷盖,丢于后山,黄土掩埋……”这分明是诅咒陈实去死的话。
陈实听了,气得哇哇大叫,要不是因为自己身单力薄,打不过妇女,怕早已动起手来。白清逸见中年妇女毒舌厉害,自甘认败,忙拉着陈实离开。陈实气愤难消,仍自埋恨:“白兄不该赔那二两银子,换作是我,休想赔她一文,如今赔了银子不说,还受一肚子怨气。”
白清逸笑了笑,反来安慰陈实:“钱财乃身外之物,何必为区区二两银子,闹得不开心?所谓破财免灾,正是此理。”又轻轻一揖,说道:“幸好陈兄弟及时相助,小生感激不尽,不然真不知如何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