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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侯府联姻竟然掩藏着一笔巨大的财产纠纷。表面上嫌弃四儿糊涂难当大任,实际上是嫌弃她拿不到生母留下的巨额嫁妆。易嫁□□如此劲爆,听者无不惊骇莫名。市井坊间人人热议,立时将两座侯府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书生们自认受圣人教化最深,责无旁贷率先站出来卫道。
前年春天初议易嫁之时,书生们闹腾了半年,时间虽长,可揭帖发了百八十份也就歇了,揭帖抄着费劲,刻版印刷要花银子,大伙没也那么多的闲钱怄气。如果可能,书生们更乐意三五成群找上门去面责其非,再听两座侯府耐着头痛,客客气气,把自身的想法难处掰开来逐一解释。
可这次不一样了,对侯府的非议一开始就攻势凌厉。第一张揭帖亮相街头,直接就是雕版精刻的印刷品,一群半大后生每人都拿着厚厚的一摞,见人就塞,北城南城到处乱钻,哪人多就在哪闹腾,很显然身后有人指点。文章是个秀才署名写的,也不知打哪里得来的消息,把易嫁始末缘由掰扯得一清二楚头头是道,更把俩侯府骂了个狗血淋头。
书生们大都觉得这篇文章固然叙事清楚,骂得解气,说理却是不足。于是坐下来各展才华,舞文弄墨,深挖易嫁之弊,痛斥豪门权贵寡廉鲜耻,见利忘义,背德违礼,败坏世风。
有人写得得意,当众诵读,满堂喝彩声还未消散,立刻就有自称家有余财的热心市民提出免费帮他刻版印刷,如此好文章就该大量散发,让全北京的正人君子都能瞻仰拜读才是。倘若书生不愿公然惹事,也没妨碍,取个笔名就是了,大义所在,不结私仇,言己所言,只为端正风气,警醒世人。
这样的鼓励之下,书生们无有不从的。两三天后,北京街头的刻版揭帖就发得铺天盖地,各权贵府第和相关衙门,有心人更是专司投递,意在推波助澜。侯府也派出人马悄悄搜集情报,许萱河的书案上不重样的揭帖迅速堆积如山,如此海量的文章乘以千万的倍数在全城广为散发,必然声动九城。
风波来得如此急骤险恶,超过了他的预期。他心知这背后必有侯府政敌拨云弄雨,市井间众口纷纭才是第一步,更大的浪头还在后头。以易嫁丑闻为□□,操纵民意民心造势,这场空前激烈的政斗最终会在朝堂之上对侯府实施正面狙击。
许萱河明白,如果侯府依然是单纯的武将之家还好过关,偏偏静琳封后,遭了嫉妒,皇后母家的家风德行被人刻意摊在阳光之下挑眼,实在是侯府几十年里遇到的最大的难关。
果然,揭帖满城,对手犹自不足。一夜过后,侯府大门两侧的灰砖墙上也贴上了几十份檄文,个个字比拳头都大,墨迹淋漓,引得附近的市民纷纷跑来看热闹,识字的大声念给不识字的听,赞叹声,咒骂声,挖苦声此起彼伏,一向肃穆森严的侯府门前顿时变成了北京南市,从早到晚熙熙攘攘行人如织。
有位书生自觉用心正大行为磊落,不屑暗夜里行动,故意选了白日人多的时候大大方方地来张贴自己的文章。家丁们受到严令,并不制止。在周围一大群人的喝彩声中,书生顺顺当当地完成了自己的挑衅,傲然朝侯府白了两眼,拂袖而去。
在此之后,来张贴文章的书生们变得络绎不绝。街上散发的那种揭帖字体偏小,新上墙的文章都是重新誊写过的,字都写得碗口般大。家丁们守着大门,对周围的一切热闹都抱着安静克制的态度,不敢作声。围观者的胆气愈加勇壮。有书生来得迟了,看到好位置都贴满了,顿时迟疑起来。有看热闹的见此情形,故意到侯府问事房前,求借一把高凳子。家丁们不知如何是好,飞报管事,管事略加思索,亲自扛了一架梯子,又指使家丁搬出一张桌子,稳稳当当地放在墙底,意思是想贴什么尽管贴,侯府敞开胸怀,接受批评。围观的诸人倒也公平,同样报以一阵叫好声。
这般作为传扬开来,书生们普遍比较满意,觉得忠勤侯府恭顺诚恳,敬畏民心,是个有规矩的人家。从忠勤侯当朝自劾,主动要求皇帝惩处,演变到如今三司会审,细究起来,忠勤侯耿直本分,知错认错,要怪应该怪死要钱的定南侯。
这种说法慢慢扩散,许家当家的自是暗暗欣喜,却让背后的政治势力极度不爽。一番运作之后,侯府门前更多了几十号市井盲流和无知小儿,手里的旗幡子上书写着斥责的标语口号,从早到晚地鼓噪起哄。
黄昏时分,许萱海下朝回家,只见家门口熙熙攘攘嘈杂不堪,“爱钱没够,不要脸!”“一家子伪君子!”“死要钱!”“无耻败类!”“装好人!”叫骂声声入耳,气得忠勤侯怒火中烧,拳头握得嘎巴嘎巴地响。
他一声断喝,两队护卫立刻刀剑出鞘,将簇拥在门前的闲杂人等驱散,然后燕翅排开,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忠勤侯黑着脸端坐马背,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瞪人,沙场猛将那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想挑衅与激怒他的心思就像晴天里的雾气,瞬间就消散了。
有些人能惹,这虎彪彪的莽汉则不能。这项认知霎时就折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傻子才敢把将军一怒,浮尸百万当成一句戏言。
人群悄无声息地散开,忠勤侯找不到发作对象,忍气回了府。这天之后他被父亲兄弟勒令坐轿上朝,不管别人骂得多难听,官轿直出直入,他再也没有露过面。
一时的胆怯丧失了绝好的机会。有人举手加额大呼庆幸,有人顿足捶胸遗憾不已。
三天后,恩科考试结束。出考场时査继良就觉文章不利,估摸着这回怕是要名落孙山。但是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沮丧,回家的路上怀里就被人塞了几份揭帖,所到之处更是人人说易嫁,査氏何来这么一笔天量资产也是市井议论的焦点。三司会审此案引来的关注与冲击比他期望的还要猛烈。
当晚就有高门贵府的清客相公上门笼络,言及查继良一介书生,赤手空拳来京追产,面对的忠勤侯,定南侯,靖北伯皆是豪门勋贵,权势熏天,以一人之身对抗三家强敌,实力上完全落在下风,只怕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话锋一转,说朝中几位正直大臣基于义愤,愿意仗义援手,帮他打官司,追回财产之余,还要令贪财易嫁者丢官降爵,于公弘扬正气,端正世风;于私则美美地为受尽欺凌的甥舅二人出一口恶气。
査继良暗暗心惊,托词相信三司会审必有公道,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送走这拨人,査继良吩咐立刻闭门谢客,除了自家外甥女,其余人等一律不会,决不能卷进权贵们的争斗之中,被人当枪使,最后闹得身不由己。
管家陈树生和塞罕等齐齐应了。
査夫人连日里忧心不安,只怕官司一开,査继良就此得罪三家豪门,惹祸上身。
曾氏说道:“自打回京,忠勤侯兄弟对相公一直礼敬有加,提起易嫁更是满口认错,不计较您的态度,也没有难为外甥女,我想,这是他们抱着和平解决的想法。一上堂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侯府颜面无存,会不会狗急跳墙伤害您?想起来我真的有点寝食不安。”
“外头动静闹得那么大,谅他们不敢。何况有塞罕他们日夜守卫,无妨的。这几日我也不多出门,好好整理一下父亲留下的书籍账簿,做好上堂的准备。”
曾氏点点头:“外甥女呢?官司一打起来,她在那家里的处境就难了。”
査继良道:“她以前就不难么?易嫁是何等深切的侮辱,德闵几乎送了命。我是亲娘舅,不该追究么?忠勤侯做事只考虑自家利害,就因为德闵样样强于继室之女,他才觉得易嫁做错了。德闵若是不如她呢?难道他们就合该撇开没娘的闺女另娶?一屋子达官显贵把礼法信义置于何地?上到堂上,我再跟他们好好掰扯一下这个理。”
曾氏笑道:“也没啥好掰扯的,明晃晃就是他们错了,他们应答不了您。”
查继良道:“谅他忠勤侯也说不过我。最让我郁闷的是德闵现在的那位姑爷,混账东西,把金锭子当土坷垃,连媳妇的脸都没看清楚就投军去了,气死我了。”
曾氏道:“可不是嘛,他在军中,德闵是走是留都不得自主,只能在侯府过日子。万一那家人怪罪起来,德闵每日就有生不完的气了。”
査继良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畏难不做。如果我上堂只追家产,却对易嫁只字不提,世人会笑我见利忘义,跟定南侯忠勤侯全无分别,德闵会更伤心的。”
曾氏语塞,想一想,默然点头:“女孩儿婚事如此跌宕不顺,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遇上。那一日我好奇,悄悄地观察了一下许静瑜。您恶声恶气地待他,以他那样的出身,竟然不见半点焦躁懊恼。说是上门请罪,态度也是诚恳大方里透着尊贵自持,无论容貌、性情、还是气度,都是难得的。德闵那位继母很有眼光啊。”
査继良冷冷的哼了一鼻子:“那个贱人,眼光好又如何?她坏了心术,落得个害人害己。这会儿被老七逼得出了家,在庙里也未尝不后悔。”
“我这两天常常想到这两兄弟。咱那位外甥女婿七少爷虽没见过面,但这人行事铁血刚烈,尖锐难犯,刀子似的,女人从本能上就觉得畏惧不亲近。而许静瑜温柔平和,和德闵站在一起,就像两块晶莹润泽的蓝田玉,最是般配不过了。可惜偏偏无缘做夫妻,让我好生感慨。”
査继良叹气道:“我虽兼祧查氏陈氏二族,其实身上没有一滴陈家的血。外祖子孙单薄,传承到嫡母这一辈,子嗣男丁已经断绝,没奈何才为她招婿。父亲入赘十几年,除了樱姐,再无所出,可怜陈氏血脉如游丝一般,所以当日煞费苦心,为她挑选了一位太平侯爷做夫婿,却不料她死于生产。到了德闵,有人暗算无人心疼,竟然硬生生地嫁了个沙场点兵的大将军。天晓得,对陈氏来说,他们最不想要的恰恰是老七这样的女婿。”
“这都是命数。德闵生来命苦,夫复何言?”
查继良摇摇头,说:“真说她命苦,我却也不赞成。她生在富贵之家,自幼虽不娇养,到底衣食无忧。婚事被人算计到了,嫁的依然是勋贵豪门。姑爷虽然身份不配,又有原配和儿子,不过他人还算争气,军中新贵,大有前程。德闵自己胸藏锦绣,才智绝佳。哪一样上说,都不落人后。唯独就是错过了那个许静瑜,那也没什么可惜的,看见他我就一肚子气。人常说覆水难收,以德闵的性子,未必会顾念他。”
曾氏不由得微微摇头,又点头:“但愿吧。”。
“那日在忠勤府,我问起证人,我那位大姐还想拿捏我几分,德闵立时表态,不要她们姐弟帮我们作证,这份傲气让我想起了嫡母。我记忆里她老人家就是一副又爽利又骄傲的样子。只见人求她,不见她求人。论起倔强要强,连爹都不如她。”
曾氏说:“那是自然。公公寒门学子,出身差了一大截,自然多些谦逊容让。”
“我觉得德闵骨子里像她外祖母。那块血玉你没见,玲珑剔透,姐姐特意拣出来送大姐的,绝对是个稀世宝物。她也不问这东西值多钱,随随便便就赏了丫头。我当时也吓了一跳。事后我越想越佩服,姐姐信里说闺女才是她的宝贝,德闵当得起这种赞誉,这种行事方法,谁敢轻贱她?”
“我正要跟您说这个血玉呢,我这两日无事,翻看公公生前的笔记,有一篇里提到说他老人家偶然间读过一本《灵异志怪杂录》,里头记载了好多离奇传说。其中就提到血玉。书里说世人都晓得血玉珍贵,殊不知天然血玉是极少极少的。市面上的血玉大多是古代武将的佩玉,他们战死沙场后血染玉件渗入玉体,最终形成了血沁,被称为血玉。还有一种成因就是在死人落葬时作为衔玉塞入咽喉,千百年后,玉体透血而成。因为有血凝结,怨气不散,因此很多人认为血玉不吉,懂行的人是不肯戴它的,等闲也不愿意收藏。”
査继良皱眉:“哦?”
曾氏站起身来,从枕畔拿起厚厚的一本册子递给查继良,查继良看看封皮,工楷书写着《眉坞札记》,翻开一看,是父亲早年书写的一些日记,记载着家常生活里的细碎小事。那时樱姐将满十岁,嫡母开始点点滴滴地教给她掌管家业的知识和手段,父亲觉得有趣的就记上一笔,写得栩栩如生。某日父亲回家,见到小小的女儿趴在桌上在拨一个大算盘,于是嘲笑女儿成了财迷刻薄鬼,母亲教女儿反口说父亲禄蠹。书页间夹着一张纸片,稚嫩的笔迹,写着大大的“禄蠹”二字,很显然出自年幼的樱姐之手,被父亲万般珍惜地收藏起来。
查继良看着父亲的文字,渐渐的眼圈红了上来。曾氏不愿看他难过,接过书册翻到后面,将自己折叠的几页展开来让他看。秀丽工整的笔迹之上,用红笔触目地连续书写了好几个大大的惊叹号,将有关血玉的章节完整地覆盖在血红色的朱砂之下。
这本札记保存得十分精细,可不知什么缘故,这几页显得相当粗糙,纸面斑驳不平,似乎经了水或者洒了泪。再翻后一页,是一行圈起来的血色小字,“内子先祖因血玦示警而遁出蒲甘,不着一语而灵犀相通,可见此物不吉彼此心照。而吾直待爱妻独女双双离世方遇《蒲甘灵异志》,心好恨也!”
朱砂圈点的字迹周围溅落点点血色,看上去竟有血泪纵横的感觉。查继良不明所以地觉得心提了起来:“《蒲甘灵异志》?是什么?”
曾氏道:“应该是一本书,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公公的这本笔记写得不详尽,只说血玉不吉,再没别的。这些朱砂字是他老人家十年之后才加上的,《蒲甘灵异志》不知说了什么,让他老人家受了很大刺激。”
查继良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蒲甘?就是极南方的那个蒲甘国么?”
曾氏点头,道:“应该是。”
“难道……嫡母一家子是打那里逃难来的?好远的路呢。”
曾氏说:“看公公留下的这段话,很可能。”
查继良说:“我在杭州住了一年多,对爹的情况还有些了解,对娘那边实在是一无所知。这几天看账簿的同时也要抓紧时间好好读一读爹的笔记,下功夫找一找那本《蒲甘灵异志》。”
作者有话要说: 天哪,可见走得很久了,连更文都路数都忘了。呵呵,元宵节也过完了,再懒的人也该上班了,握爪了亲们,我正式回来复耕。咬牙切齿地赌个咒,再不会一下子消失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