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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二十二年的秋季注定要在大雍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一年的秋冬之季,显得比往年更为肃杀。云州将军府不断有身着铠甲的军士疾行而出,不多时远处的街口又传来风雷一般的马蹄声。那一声一声让人心头闷重的声音,像是昭示着如燎原一般弥漫开来的战火。
鹤翁被十名黑甲将士簇拥着踏进将军府的大门时,气息都还有些不平稳。他很是不悦地瞪了身边最近的一个兵士一眼,“老夫的骨架子都快散成块儿了,你们这些年轻的壮小伙就不能体谅体谅老人家?”气呼呼的模样像是胡子都要吹起来了一般。
那名黑甲将士习以为常一般默默低下头,只剩下冷硬无光的黑铁头盔直直对着鹤翁,低声恭敬道,“老先生,殿下等您已久。”说完便抿紧了嘴,一丝缝隙都不再露出来,摆明是不想开口了。
鹤翁瞪大了眼,嘴唇抖了抖想要说什么,最后也只狠力地挥了挥衣袖,转身往着书房走去,一边犹自言语道,“真不知顾九那小子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闷葫芦,闷葫芦训练的亲兵也全都是一群闷葫芦!这日子也太无趣了——”
数名黑甲将士闻言顿了顿身形,随后依然板着一张脸跟了上去。
将军府书房如往日一般灯火通明,方一踏入,一张细节极为清晰的疆域图便映入人的眼帘。鹤翁顿了脚步,负着手很是认真地看了看,最后不得不出言夸赞道,“不错不错,老夫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加详细的战略地图了,你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一边说着一边大跨了两步直接端了一杯茶水猛喝起来,含糊道,“哎哟真是辛苦了我老人家喽……”
穆寒逸感兴趣地看着那风尘满面的老头子,无论如何也没有看见所谓的仙风道骨,有些疑惑地问坐于书案后方的陆承宁,“殿下,这位便是……”
陆承宁垂眸看着平铺在桌面上的地图,闻言没有接话。明亮的琉璃灯落在他的不远处,火光衬得他的侧脸如玉一般,泛着秋日的凉意。只是眸中却带着明显的暖色,不知忆起了何事,连唇角的弧度都软化了不少。
鹤翁歇够了,也不理会屋内的其他人,直接走到陆承宁的面前,慢条斯理地掏出了叠成一叠的纸张,“喏,这些个东西都已经在路上了,老夫先送来图纸给殿下看看。”说到这得意之处,他有些松弛的脸上也多了些熠熠的光彩。
陆承宁颔首,随后双手接了过来,一页一页地翻阅,修长的手指摩擦着薄薄的纸张,神色十分认真。待纸张窸窣声渐消,陆承宁垂袖起身,抬手执礼作揖道,“孤为边疆战士、大雍百姓谢过先生。”这一揖便是真的弯下了腰,垂长的广袖落于案上,层叠如水纹。
鹤翁也没有避让,很是坦然地收下了当朝储君的这一礼,摸了摸胡子,语气也有些慨然,“当年你与顾九寻到了老夫,那矿山出产的矿石自是佳品,这几年老夫合着些老匠人日日在那火炉边打转儿,好几本书都给翻卷了页,不过好歹也终于把这些个东西给做出来了。
老夫也知道,这些个东西在战场上最多也只是多挽救几个将士的性命,若说什么改变战局胜负,那必是不可能的。”
一边的穆寒逸与余下的数人早已在两人说话时便将图纸拿来翻看,他们长年驻扎在燕云六州,自小便是与金戈长矛一起,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图纸的价值。再加上老者说成品已经在路上了,不免心中一阵激荡,连捏着图纸的手都在颤。
虽如鹤翁所说,这些攻城守城的器械不能扭转战局,但是两军交战,要的便是时机。
鹤翁见年轻的几个吵吵嚷嚷的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又转到疆域图前去指指点点,便也不开口了,自己往空椅子上一坐,闭目养起神来。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能平复,只觉定是自己的气还没有喘匀。
原本以为陆承宁尚无经验,上了阵怕是没多大的施展,但是没想到他倒是知人善用,该用的人毫不含糊,个个都顶着大梁。再加上穆家在燕云经营了这么多的年月,这大雍边境还真的就像是铁桶一般。
若是作为君主,或许治国无大才,但是这手腕与气魄却是今上都难以企及的。
况且,还有一个坐镇京城的太子妃顾明珩。开战一年来边疆粮草充足,供应源源不断,若不是他在前朝周旋,怎会有如此局面?
想到这里,鹤翁的胡子轻轻抖了抖,却又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养神,赶紧把笑容给收了。
陆承宁由着穆寒逸与顾徵戈几人在那里商讨着,他们都是年轻的将领,还没有磨练出老将的沉稳。他自己却恍若独处静室一般兀自盯着烛火发起呆来。
顾徵戈便是当年跟随在顾明珩身边的阿徵,对陆承宁自是非常得熟悉。见他的模样,便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穆寒逸,打了个眼神,往着书房门口走了两步。剩下的人也从激动中反应过来,息了声响依次退出了门。
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鹤翁缓缓睁开眼,就见陆承宁一双眼像是融进了夜色一般,显得凉而寂静,连跃动的烛火都无法在他的瞳孔中点亮什么。
“早些时候送到老夫这边的近卫这次也带回来了,按着顾九的意思,给他们每人都给配了盔甲武器。”见陆承宁听见“顾九”两个字眼神便微微一亮,鹤翁顿了顿接着道,“要我说,也就你们两个败家的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那一套一套的盔甲可都是银子啊!”他一边说脸上的细纹褶皱都更深了些,像是在肉痛一般。
陆承宁没有接话,而是话锋一转,“先生可知,怎么才能真正的将西狄连根拔起?”他身着太子衮冕,云纹在灯下如流动的水一般。在前线近一年,陆承宁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金戈之意与血气,气质与在京城时多有不同。他像是一棵大树,正在风雨中极为快速地生长,枝桠逐渐可以遮盖他想要保护的人与物。
“这西狄为患已久,多少帝王将士想要将他们除掉都未曾成功。”鹤翁并没有说出什么具体的内容,只是定定地看着书案后的储君,浑浊的双眼带着锐利。
“离开了天空的苍鹰便是麻雀也不再畏惧,家犬也曾经流着野狼的血液。”陆承宁看着不远处的老者,语气平常,神色无澜,“孤想要的,便是真正的斩草除根,将他们的血性自传承中抹去。”
鹤翁放置在袖中的手轻轻一抖,突然就明白了那五千黑甲骑士最终的作用。
东宫。
水榭之中,自湖面吹来的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无声地拂过四面的帘幕。谢昀泓一手把玩着一把红玉折扇,衬得肤如雪色。
他凝眉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子,眸中少见地沾上了几许不耐,头也没抬地开口道,“木头你能小声一点吗?就不怕手指头给敲断了?”
话音刚落,水榭中指尖的轻叩声便止住了,一身武服的穆寒江略有些委屈地凑近棋盘,眼巴巴地看着谢昀泓,“我不是在想殿下他们么……”
谢昀泓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想打战想疯了!”穆寒江也没有反驳,只是伸手抓了抓头发。
此时他的父兄皆在前线统领三军,他便是那个放在君王眼前的质子,让王座上的人安心。所以他就算再怎么想一刀一马回燕云,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万千情绪,日日留在这东宫等着战报。
他懂,所以他握紧了拳头,也没有冲到朝堂上去请命。
顾明珩将白子落在棋盘上,柔缓的声音响在三人的耳边,“陛下这几日身子有些不大好。”没有犹豫与揣测的语气,而是肯定。话一出,谢昀泓与穆寒江几乎是同时抬头看他。
自从陆承宁去往燕云,一年来便是顾明珩以太子妃之名主持东宫大小事宜。这时说皇上染了疾,那便是真的了,且可以肯定的是,这病还不止是微恙。
但是一国储君却不在京城。
“需要告诉殿下吗?”静了静,谢昀泓问道。
“尚且不用。”顾明珩摇了摇头,“前线之事本就纷杂,陛下这边尚还无伤大局。”只是安王却像是要等不及了。随着前线的战报一次一次地传来,太子承宁的声望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在朝堂都在不断地升高,若太子得胜归来,那安王隐忍了如此之久,便是真的白费了。
一旁的两人见一身松青色深衣的顾明珩又自顾自地思索起事情来,也没有出声打扰。东宫之事每每都需要他做最后的决定,尚且不说别的,这些都已经足够让人疲累了。若是换了常人,怕是早已坚持不下来了吧。
穆寒江看谢昀泓面上也有了忧色,想了想,伸手握住了谢昀泓微凉的手掌。谢昀泓怔了片刻,却没有挣脱。
湖面风起,叶落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