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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云擦了擦夺眶而出的泪水,李熙递了张帕子给她,轻声道,“安乐侯事后被人夸赞,有勇有谋,忠义两全,以最小的代价换来了整个安乐侯至少百年的安逸……那个才出生一周的孩子,以及管夫人,都被理所当然的视之为应当牺牲的人,而管夫人弃了夫姓,带了长子破府而出,也被不少人暗中议论,当然,皇上和安乐侯府依然不敢把她怎么样,毕竟为了孩子伤心也是人之常情,她背后又有着云阳侯和清微教。皇上若是去计较了,未免就和仁君的形象过不去,还要背负上一个忘恩负义之名,因而这些年来,安乐侯府也都拿管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只能纳了侍妾,却没办法动那侯夫人和嫡长子的位置。”
急云低声道:“师父当真是所嫁非人了,那侯夫人的名头,又有什么稀罕的。”
李熙笑道:“她大概是为了嫡长子吧,到底是儿子的亲父呢,若是和离,却是不能名正言顺地带走嫡长子,也有可能到底曾对安乐侯有过爱意,却无法面对他杀死自己亲子的行为,于是索性出走,我在宫里见过安乐侯,其人风度翩翩,看上去的确颇为才貌双全,不过——在古中国还有个易牙的故事,易牙是善烹调,深受君上宠爱,一日君上叹气说没有吃过人肉,于是易牙便将自己的三岁儿子烹了给君上尝,同样是以忠君之心献上自己的亲子,却因纵容君上享乐,古中国历史上属于佞臣之流,安乐侯……其人很难让我想起到底算个男人的程婴,却让我想起易牙。”
急云叹了口气,她一直知道师父心里苦,却没料到遇到的是这样有屈无法申的事情,在他们这些土生土长忠义之心早就扎牢在脑子里的人,只怕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为皇上死是荣幸这样的想法是根深蒂固,比如自己的生父,女儿被指婚给有心疾的晋王,也只是默默地接受了,根本没有想过要反抗,反而是玉衡天不怕地不怕闹了一桩,倒是误打误撞地成全了他们。
李熙问她:“我猜谢相和谢夫人大概还是想隐瞒你的身份悄悄将你嫁出去吧,你如今怎么看?”
急云看了他一眼,他眉目含笑,急云心知他其实是在确认她的态度,她想了想道:“这里的社会风俗什么的,还有和人相处,我都有点不习惯,还是和你一起过好一些吧。”
这些年来,她其实一直远离人群,并没有真正融入到主流社会中,一想到将来的日子,她其实有些郁闷。看了管夫人的生活,忠君与爱国是紧密相连、男尊女卑经在每个人的观念中理所应当,还有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细想想,还有谁能和她能够有共同的价值观、人生观?只看今天的谈话,若是被这里生活的人听到,只怕会觉得他们惊世骇俗,欺君犯上吧?找了顾藻这么多年,不嫁他还能嫁谁呢,再说了,那些生活琐事、人际交往,她原就十分不擅长,有个彼此知根知底,又学识渊博的顾藻在身边,感觉会安逸多许多。
李熙笑得得意洋洋:“我这就安排一下,有空上门去拜访下谢夫人,将事情挑明了,择个吉日一同返京最好了,其实你嫁给我是谢相目前最好的选择了,既勉强能挽回在皇上那边失的圣心,而多了个王妃姐姐,父亲又仍有圣宠,令妹的婚事也顺利些,否则,如今她遭苏定方拒绝的事情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所以谢夫人才如此匆忙的带着女儿离京,若是如此下去,只怕你的妹妹弟弟的婚事将来都不会好。”
急云想了想,知道李熙说得对,她有些迟疑道:“那个苏定方是什么情况?玉衡似乎为了他都自杀了。”
李熙微微一笑:“苏定方颇受女子,尤其是教内女弟子们的欢迎,这事情我都颇有耳闻,皇宫里头的侍卫有些清微教的弟子,说起他来那是酸溜溜的。他从谢玉衡七岁就开始教她武艺,亦师亦兄,平日里据说是无话不谈,又时常仗剑同游,又已年过二十,却迟迟没有成婚,拒绝了许多提亲,要不是如此,谢玉衡断然做不出敢抗旨退婚,又去找他暗示提亲的事情出来,她平日里必定是得到了足够的暧昧暗示,因此自信苏定方必然喜欢自己,只是碍于婚约不敢开口。这个大秦朝其实对女子要求算不上特别严苛,上巳节,多的是男女同游,私订婚约的,谢玉衡实算不上惊世骇俗,只不过她偏偏遇上了个传说中的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三不男人。”
急云愣了愣,重复了一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李熙点点头:“不错,很多男人采用这种方法对待女人,一方面男女之间的关系绝不先主动表白,只由女方主动,一方面如果女方主动以后一般不拒绝,只管两情相悦,但是不会给女方任何承诺,更不会结婚,号称其实这样才是对女方最负责的态度……李博士就是贯彻这三不很到位的了,经常同时和数个女子搞暧昧,别人依然趋之若鹜。”
急云想了想,诚恳地给了个结语:“垃圾。”
李熙一梗,看到急云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他,目光寒如冰雪,宛如在打量犯人——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举起双手道:“我没有!”
急云收回目光,想了想道:“那苏定方为什么要吊着妹妹?”
李熙赶紧道:“那苏定方明明就是给了玉衡期待,只怕稍近些的人都知道相府小姐倾慕于他,用以抬高自己,同时想必也得了许多便利和方便,结果没想到玉衡个傻姑娘居然有胆量走钉桥退婚,旨意改了,他骑虎难下,又怕得罪皇室,傻子都知道皇帝是借坡下驴,若是真的娶了玉衡,必然膈应到皇帝,他赶紧撇清,继续做他的有为弟子,而拒绝了自作多情的相府小姐,又在京城出了一回名,人人都知道他志向高远,对名门贵女的求爱毅然拒绝,不屈权贵,清名远扬。”
急云目光转冷:“踏着我妹子的名声上位,他想得美。”
李熙哈哈一笑:“这帐要算还不容易么,将来等你回了京城,你也是管夫人的弟子,算得上是他的师妹了,到时候自然有的是机会替你妹妹报复,如今你且先回去吧,我择日便上门拜访。”
急云点点头,却是想起一事:“糟了,我还要去参加夏老大儿子的周岁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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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福酒馆后院内,早就摆列好桌椅,茶铛,酒炉,料理停当,夏妍身着素裙,抱着长寿儿在与杜鑫、赵阳在叙话,一时前边通报谢家小姐来了,夏妍大喜,赶忙出去迎接,结果下了车却发现只是玉衡来了,有些惊异,玉衡道:“母亲让我陪着姐姐来的,还备了份厚礼,只是姐姐路上说看到了旧友下了车,说一会儿自己过来,让我先过来替你道贺。”
夏妍去看那玉衡,只看她身上换了一身华丽的浅蓝色衣裙,配着白玉首饰,与之前那落魄激动的样子不同,言行举止都正常了许多,更显出了贵家小姐的气派来,她点点头一边请她进来,一边嘴上却不饶人道:“你姐姐还罢了,你过来和我们这般粗俗的人一桌吃饭,可不是难为你了。”
玉衡撇了嘴道:“夏老大您别揶揄我了成不,我不就犯迷糊了一次么。”
里头杜鑫已是笑道:“夏老大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当年施辰救了阿瓦回来,夏大姐不也还是嚷嚷着要赶她走,可惜今天缺了施辰和小红,不然倒齐全。”
赵阳只知道呵呵的搓手笑,看到玉衡坐下来,身上薰的香清香之极,不由地有些嘴拙,最后只好说:“这酒味极佳,可多吃一杯儿。”
玉衡看了那酒,果然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抿了一口,酒质清香醇,入口绵甜,笑道:“咦,果然好,是桑落酒吧?”
夏妍叹道:“方大厨亲酿的酒,要不是今日他的高徒来,他万不舍得拿出来的,竟被你这小姑娘先尝了。”
玉衡摇头晃脑道:“我和姐姐是一样的,我喝了自然就是姐姐喝了啦。”一边又喝了两杯,脸上涌起了红晕,端的色如春花,夏妍嗔道:“你这娇娇贵小姐,也不知道喝过酒没,一会儿喝醉了,你娘可要来兴师问罪。”
玉衡微有醺意,冲口而出:“谁说我没喝过,我十岁那年就和师兄一同悄悄去尝过酒了!”说完后却惊觉自己和师兄早已分道扬镳,从前那春日里偷酒在山崖边边喝酒边舞剑的事,再也不能有了!
她眼圈忽然又红了,夏妍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又想起了伤心事,笑道:“我从前也是有个未婚夫的,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后来家里出了事,我悄悄回去看过他,他面如冠玉、目似曙星,骑在大马上,威风凛凛的,看到我好似没看到一般的骑马过去了,我喊了他一声,他仿佛没听见,走了一段路,他身边的小厮跑了回来,塞给我一锭碎银子,让我赶紧走远远的,别再来京城……”
玉衡睁大了眼睛,怒道:“你怎么不立时将那银子掷回去!”
夏妍哑然失笑,转过脸来对她问道:“你呢?你师兄负心,你如何不当时给他一耳光?”
玉衡脸上一红,扭捏道:“兴许……兴许师兄是有苦衷的……”心里却直发虚。
夏妍微微一笑:“苦衷?什么苦衷?他明知道拒绝你会让你落入什么样子的境地,他依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你。谢小姐我告诉你,大抵好一点的男子,多是有着奋发为雄,出人头地、雄踞一方,盖世无双的雄心,正如我们女子也更喜欢那卓荦不群、高标独秀的人中龙凤,却会对不思上进耽于情爱的庸男子嗤之以鼻……
然而,雄心勃勃的男人,他的眼光会更高,更远,渴望着成名成家、为雄为王,他会不断的在自己追求更高更远的路上不断权衡利益,包括女人,也是他们权衡的一部分,当你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帮助,他就会果断而冷酷的放弃你,你若是想要他还要你,那你就要努力证明,你对他有用——当然,如果睡了你,不会有任何麻烦,那他是很不介意来个一夜风流的,可惜你这样的贵小姐,可不是随意能睡的,在你已经没有用的情况下,沾上了就是麻烦,因此他会忙不迭的甩脱你……”
玉衡听了夏妍的粗俗露骨的话,面红耳赤,恨声道:“胡说!这世上仍是有那一等情深又优秀无比的男人的,我爹爹就是!出则将入则相,从来就没纳妾,只对我娘好!”
夏妍哑然失笑,没和她争辩,这世上兴许是有那种男人,可惜,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这样的运气遇上的,有这样的父亲,只不过是让自己的女儿更无法面对现实……当年那锭银子,她拿着去换了吃和衣服,然后一路流浪到了江陵城,骨气值多少钱?命都没有的时候,她还要那骨气贞洁什么的来作甚?她换了大杯来,一饮而尽,酒意上涌,杜鑫却是又调换了她的酒杯,劝道:“你还要喂长寿儿,如何能喝酒?”
夏妍嘿嘿一笑:“也满了周岁了,快可以断奶了,再说有奶娘在呢……”
杜鑫没说话,拿了那大杯却给自己斟满了喝,一时气氛有些僵着,夏妍看杜鑫脸色有些不好,有些莫名,正要开玩笑,却忽然听到门庭有些喧扰,她立起来问道:“外头什么事?”
却看到外边的仆佣们阻挡不住,一行男子闯了进来,领头一人,八尺以外身材,淡金面皮,黄眉蜂目,颧高耳陷,口阔鼻低,腮下半寸短髭,身披杏黄罩衫,内衬秋葵色短袄,足登粉底豹皮靴,看到夏妍笑道:“夏娘子,听闻令郎今日周岁,庄某人特意来恭贺恭贺,备上薄礼一份,还请笑纳!”
后头几个跟班大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男子年约二十,头戴武生巾、身穿天蓝箭衣,腰间悬着一口三尺长的佩剑,笑道:“夏娘子就快和咱们是一家人了,舵主您何必这般客气。”
夏妍认得来人正是漕帮江陵分舵的舵主庄雄,说话的是他的副手铁辛,听到他们妄语无礼,冷冷道:“有劳庄舵主来贺,不过小妇人还在孝中,不敢大张旗鼓招待外客,更不敢劳动漕帮列位尊驾,小妇人如今只想着抚育孩儿长大,并无再嫁之意,还请铁小哥慎言。”
庄舵主面色一沉,说道:“夏娘子你这就有些不厚道了,昔日杜帮主病逝,你为了儿子继续继任帮主,自己大权在握,亲上门来求我,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待你坐稳后,便委身于我,如今你丈夫已逝去快一年了!虽然不着急孝中成婚,却也可以预备起来了,如何如今却反口不认了?”
夏妍大怒,杜铭逝后,万马帮的确有人蠢蠢欲动,她替杜铭料理帮事多年,又有亲子在手,不少长老也是支持她的,她当时是带着杜鑫施辰一一遍访了长老,又争取了漕帮的支持,将反对的人一一剪除,将儿子这帮主的位子坐稳了,只是当时也许了漕帮不少好处,虽然他也露出了要娶她的意思,她却严词拒绝了,他想要强娶,也要看万马帮众答应不答应!
她怒睁双目道:“庄舵主!我当日带着亲信拜访于你,争取你的支持,却是将江陵城清扬河两岸的地盘尽皆让给了你,并未说过什么委身于你的话,如今咱们河水不犯井水,请您自重!”
庄雄睁大眼睛奇道:“清扬河两岸地盘,历来本就是我漕帮的,何来你让不让的?你当日明明就与我度了一夕之欢,我知道你面嫩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早日从了我,咱们夫妻独霸这江陵城,岂不好?”
一旁铁辛却笑道:“你一介女子,在万马帮中实在太过辛苦,倒不如依了我家舵主,将万马帮并入我漕帮,岂不美满。”
夏妍心头狂怒,知道今日这事难以善了,万马帮这块肥肉,不是没人想觊觎,只是万马帮在江陵城根基深厚,自己又随着杜铭在帮里数年,收买人心,支持者甚众,如今漕帮想吃掉自己,娶自己自然是最好的办法,自己不肯,那自然便用强的,四散谣言,挑拨离间,渐渐万马帮帮众自然有人怀疑,便有隙可乘,而自己又是个女子,身无武艺,今日若是被人强了,却当真毫无退路。她冷冷道:“想要娶我?先将你家里的妻子儿女全处理干净,再说娶我吧!小妇人虽不才,杜铭却是三媒六证娶了我,正大光明的拜了天地的!”
后头杜鑫和赵阳早就站了起来按剑站在夏妍身侧,外头万马帮的护卫也早已进了来,按剑站在一旁,两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庄雄看到杜鑫,心中又是一热,此人端的是个奇才,精于商贾之道,万马帮名下的产业,被他一人经营打理不过三年,就日进斗金,红红火火,据万马帮里的帮众说,夏妍自己根本不善经营,全靠杜鑫一人支撑,帮务也多是杜鑫帮着理,这般奇才,偏偏忠心之极,自己派了多少人想挖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又智计百出,自己暗自做了几个套子想引他上钩,全然不上当,其人性格古怪,不贪杯不好色不好赌,守着那样多的钱财却一文不贪,居然是个铁蚌,毫无下嘴之处!还有那施辰,好一副铁拳,武艺高强,清微教江陵分舵的内门弟子,都打不过他,也是个武学奇才,又够狠够绝,夏妍不过是个市井贱-妇而已,如何配使这般人才?
如今只有娶了夏妍,方能将这些人以及万马帮的偌大产业人手揽于自己手下,而自己得此势力,如虎添翼,在漕帮里,自然少不得往上动一动了!
他想到此处,欲心更炽,哈哈笑道:“夏老大果然是个小辣椒,你放心,你若是肯嫁我,我就将我那妻子送回乡下去服侍老娘,保管让你舒舒服服绝不受一丝委屈,除开个正妻名头,什么都不会少你一丝一毫,小的们也绝对将你当正经夫人看待!”
夏妍怒极反笑:“你算个什么东西?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漕帮的帮众看她辱骂舵主,脸上尽皆有了怒气,铁辛冷笑道:“还天鹅肉呢,满江陵城谁不知道夏老大是个什么货色,当年早就被人看光了,只怕身上哪里有颗痣大家都能说出来,我们老大肯纳你,那是给你脸面,别给脸不要脸!”后头的漕帮帮众尽皆哄笑了起来,万马帮的护卫却面上极为尴尬。
夏妍怫然变色,身后却传来个清脆的声音:“光天化日之下污言秽语,散播谣言,强娶女子,我看列位果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漕帮投身于清微教门下,却有你们这般败类在外败坏名声!”
众人去看,原来他们站在门口,屋内颇暗,只隐约看出里头有个女子坐着,如今站了起来,夕阳照下来,众人眼前尽皆一亮,居然是个极美貌的女子仗剑而立,一时众人静默下来,都不由得心里暗想,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美人。
玉衡却是心中愤怒,她一贯生长在天子脚下,何曾见过这样巧取豪夺之事?平日里听师兄们说行侠仗义之事,夏老大又是救了自己的,如何能不挺身而出?
她继续清声道:“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名将韩忠的夫人周氏红玉,曾是j□j出身,后来却随夫上阵杀敌,最后做了一品夫人,似你们这班只会揭人伤疤的宵小,只能落于下乘,一辈子成不了大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