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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椒不知道是不是丁香受到的刺激太大了,以至于那样百伶百俐的一个人,说起话儿来都是颠三倒四的,叫人摸不着头脑,还是她自个儿五识出了问题,反正她只看到丁香嘴角翕翕的,脑子里却是七零八落的。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的,匿迹的爱娘怎的又找上了袁氏,又到底甚的事体就要过不去,竟要杀人她只知道,耗子药是红枣下的,当下袁氏替她受了过。
周家湾就自来不曾出过这样的人命官司。
周家湾也好,隔壁漏斗湾也罢,都是住户不多的小村落,村子里泰半都是同宗,外姓人家都少之又少,人口简单,民风也还算淳朴。
往日里便有纠纷,也不过些个鸡零狗碎,或是你家的鸡啄了他家的菜,或是婆媳之间的口角之争,顶破了天也就是兄弟间争田争地了,以及族兄弟争夺族长之位了。
虽然自打秦家发迹后,又是蟊贼又是匪徒,还有骗子的,也算见过几回世面了,那些个匪夷所思又真实发生的事体,可比讲书精彩多了。尤其是秦家生擒“单只手”,直到现在都脍炙人口。
可这样动辄下药、谋害人命的官司,别说巡检司李巡检了,饶是递到县衙里,知县老爷怕都是要一蹦三尺高的。
何况好巧不巧,爱娘一碗下了药的糖芋艿落了肚,没事儿人似的还走到院门口,忽的腹内绞痛,立都立不住,身子一软,就跌坐在地,打起滚儿来。
偏偏这会子秋收秋种方才忙过,趁着农闲,十里八村的乡邻们都推车挑担的过来秦家的水碓磨坊舂米磨面的,溪埂上、莲溪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不知道多少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爱娘一只脚刚刚跨过门槛,就跌倒在地满地打滚儿。
有认得爱娘的妇道人家啐了一口,刚要骂句“屙血泻痢的妖精,隔着这么老远都是一股子骚味儿”,却见她嘴里头白沫直泛,连一个“痛”字儿都喊不出来,脸上青青白白,很快就只有出的气儿,再没有进的气儿了,蜷缩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怎的可能不炸锅。
“药死人啦1也不知道哪个嚷了这么一嗓子,如鬼哭狼嚎般,石破天惊,唬得好些人连拿在手里的簸箕箩筛都给丢了出去,撒的满地的粮食,都来不及道“作孽”。更有一个小伙子,正同家里人一递一把的打风车扬谷呢,一个愣怔,差点被飞速旋转的曲柄削去半只手掌
莲溪沿岸都沸腾了,有的愣在当地不知所措,有的倒是知道去寻人,而两湾里的乡邻们一听见说药死了人,不明所以,急急奔过来看,眨眼的光景,就将袁氏家门前的溪埂堵了个水泄不通。
且喜的是抑或老天保佑,抑或命不该绝,千钧一发之际,爱娘还有一口气。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见过毒杀,总知道催吐。
到底救人要紧,哪还管旁的有的没的。
闻讯赶来的杜氏赶忙领着几个胆壮的妇道人家,也不知道打哪摸来一根竹片,直接上手捏了爱娘的鼻子,将她已经咬得铁紧的牙关撬了开来,直接将竹片子塞进去压住她的舌根。
好在估计糖芋艿下肚的辰光还不久,顶破了天也就一两刻钟的光景,爱娘很快就连汤带水的翻涌着喷吐了出来。
一看有救,人群中一片哗然,秦连虎赶忙让人去请郎中,姚氏已经拔腿回家翻出一味大青叶,泡开了拿过来给爱娘灌下去。
大青叶是秦老娘往日的常备药草,能够清热解毒,可到底疗效如何,能不能解耗子药,姚氏也做不得准,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灌了又吐,吐了再灌,一吊子茶水灌下去,当地已经没有一块干净地界了,眼看着就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爱娘或许腹痛好了些,睁开眼睛,却是像刀子似的刮过袁氏,半晌,又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儿:“报官1
爱娘的喉咙、舌根,甚至于整个人早已经疼得没有知觉了,气若游丝的两个字儿,从里三层传到外三层,登时又是一片哗然,乡邻们的目光都从爱娘身上,聚焦到了供认不讳的袁氏身上,窃窃私语,有百思不得其解的,不明白袁氏怎的可能会下药杀人,更何况还是在自家杀人,这得有多蠢有哀其不幸的,说到底还是秦连彪那个杀千刀的连累了这娘几个也有怒其不争的,吃了秦连彪这么多苦,怎的还能走他的老路,这是当娘的做的事儿吗可不管怎的说,又纷纷把目光落到了秦家人身上。
“呸1这时候,人群中就传来了妇道人家的唾骂声:“你一个牵丝攀藤的开娼婆,也敢告官1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一下子受到了周遭乡邻,尤其是妇道人家们的拥护。
前几年上,爱娘同袁氏牵三扯四的断不干净,哪怕爱娘烧成灰,估计周家湾同漏斗湾泰半乡邻都认得的。
自然来一回赶一回,只要叫她们知道了,就绝不会让她逛菜园子似的在村里头招摇过市,何况带累了村里的大姑娘同小媳妇又该怎的处,也没少为这事儿同袁氏理论,又往秦老娘这递话音儿。
而这两年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袁氏终于醒过神来了,倒是真个少见爱娘的身影了,不由念佛。
如今爱娘的名声可是落到茅坑里去了,据说不知甚的辰光已经搬去九甲十甲的斜街过活了,赁了浅浅一间小院子,又不知打哪弄来两个烟花女。
有的说是从那烟花地界重金买来的瘦马,既通文墨还会弹唱,可也有的说屁的瘦马,不过是大户人家卖出来的调三斡四的奴才秧子。
可不管怎的说,爱娘就领着这两个所谓的“女儿”重张艳帜,操起了旧业来。
这都是他们十里八村都有耳闻的。
一干妇道人家私底下也没少戳她的脊梁骨,都是良家,哪里看得爱娘这样下三滥的货色。
可哪怕再是下三滥,却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何况袁氏已经认罪了,承认是她下的药,想要爱娘的命,饶是她们都觉得心虚。
只再是心虚,人心总是偏的,哪怕她们素日里并不待见袁氏,可眼见爱娘一条小命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捡回来,头一个想的不是请了郎中来诊治,而是嚷嚷着要报官,一副有恃无恐、得理不饶人的模样,这口气自然下不来。
更有的还私心里觉得,爱娘可是那死鬼秦连彪的姘头,纵是叫袁氏这个大妇打杀了,也是天公地道的事儿。
却没想到秦家在同爱娘协商无果之后,竟然真的报了官。
登时瞪目结舌,自然不明白秦家为甚的要胳膊肘往外拐,一时间满崇塘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歪风吹了起来。
这一出风波诡谲的“大戏”,直到年末也没消停,叫一众捧着瓜子的百姓们过足了瘾头。
可对于一干相关之人,也就是袁家、秦家,以及姻亲故旧来说,却是说不出的煎熬。
到底坏了胃肠,恨不得吃甚的漏甚的的爱娘再不肯同秦家协商了帐,坚持要告官,但告官之后,依律怎的判决,在袁氏已经认罪的情况下,却是要以爱娘的状况为准的。
毕竟朝廷律令,人命官司因其造成情节的轻重,虽然不影响定罪,却是影响量刑的。
譬如说,若是谋杀造成被害人死亡的话,犯罪嫌疑人必判斩监侯,从而加功者,也就说,以实际行动帮助杀人者的从犯,必判绞监候,而不加功者,则是杖一百流三千里。
而谋杀伤而不死,犯罪嫌疑人必判绞监候,从而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不加功者,杖一百徒三年。
至于未造成被害人受伤的,首犯杖一百徒三年,从犯杖一百。
所以爱娘苟延残喘,保住了小命,按说按着朝廷律例,袁氏是必判绞监侯的。
而斩同绞相比,虽然斩刑受刑者受到的痛苦比较少,但在死刑等次上,斩刑是要重于绞刑的,这与当下社会传统观念息息相关,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绞刑的执行,并不需要断首裂体,能保留一具完整的尸体,等次自然较轻。
而不管是绞监候,还是斩监侯,实际上都是一种死刑缓期执行的制度。当下朝廷有专门处理绞、斩监侯的会审制度,一是秋审,二是朝审。
经过复审,其处理结果大致有四种:情实,也就是罪行属实,应当处决;缓决,指情节虽然属实,但危害性不大,可减为流三千里、或发往烟瘴极边充军、或再押监侯办;可矜,意味着虽然情节亦是属实,但有值得怜悯的情节,一般可减为流刑同徒刑;留养承祀,则是指虽然案情属实、罪名恰当,当因父母、祖父母等尊亲属无人奉养,或无人继承祭祀,需要留下来奉养同祭祀,所以对嫌犯处以杖刑,戴罪回家尽孝,待父、祖去世或有人奉养祭祀的辰光,再来接受刑罚。
而事实上,通过秋审同朝审,一般都会减免大部分斩、绞监候嫌犯的死刑。
家里头一众小字辈们,在袁氏收监的辰光,就已是把刑律中的人命一项倒背如流了,甚至于还翻遍了他们所能找到的一切旧规,还全部摘选出来,装订成册。
确有泰半小字辈都认为袁氏依谋杀伤而不死例,或因拟绞监候,但酌情下来,袁氏确有值得怜悯的情节,何况还有婆婆需要奉养,有女儿需要抚养,或许就能戴罪回家尽孝,也或许,可以收赎
但小和尚不同意。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立场鲜明表达自己的观点,并同时亦是义正言辞的反驳兄弟们的观点。
在他看来,朝廷刑罚的基本原则应该是对事不对人。
一个罪犯应该因为他做了甚的而遭受甚的惩罚,而不应该因为他是什么人而遭受甚的惩罚。
大堂哥同六哥都支持小和尚的看法
只花椒同丁香却是一个字儿都看不进去,一个字儿都听不进去的。
哪怕在经历过痛苦、彷徨之后,小姐妹两个还是决定将袁氏红枣娘俩李代桃僵的事实真相告诉给长辈们知道,可她们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这道坎。
丁香为人看似桀骜不驯,但她内心深处其实早就建立起了自己的内心秩序,却遭到了彻底的摧毁。
她想不明白,秦连彪是坏人,杀人放火、谋财害命做甚的都不稀奇,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打乱了她的内心秩序,突破她的底线罢了。
可红枣是好人呀,她怎的能够动心动手去置他人于死地的。
人命关天,没有任何人可以拿生命当儿戏!
这是丁香尤其不能接受的事儿。
她很想问一问红枣,这到底是为甚的,到底是甚的事儿让她过不去这道坎,让她在那一刻泯灭了人性。
她也想问一问自己,这到底是为甚的,为甚的自己作为红枣的姐妹,甚的都不知道。
但她不敢问。
花椒也不敢问。
事发至今,花椒也从未见过红枣。
也就仍然不知道红枣怎的走到的这一步,更不知道她将如何走下去。
但她知道,长辈们在同袁氏以及袁家人密谈之后,甚的都没说,仍旧替袁氏奔走,希望能够得到爱娘的谅解
爱娘起初的辰光,确实摆出了一副豁出去了的、必要袁氏偿命的架势。只随着案件审理的深入,在渐渐知道袁氏虽然谋害人命,但所犯罪行,并不属于奸、盗、不孝等十恶罪行,可以适用收赎,也就是可以缴纳一定钱财折抵原定刑罚之后,虽然仍旧咽不下这口气,却是另一幅心思了。
态度略为松动之后,又倏地坚决了起来,说甚的都不肯谅解袁氏,只要她偿命。而且还扬言,这样谋害人命的事儿,袁氏休要几句话了帐。
只不过待到年末,衙门里快要封印的辰光,爱娘在收受了一大笔赔偿费用后,当即就在谅解书上按下了手印,袁氏也被戴罪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