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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要厚道。
吴辅当下深以为然。
吴辅这次是骑马而来,到了山脚那马一不小心被飞来的小石头给砸死了,哀嚎都没得及就翘尾巴了,险些将他摔死。
不过还好,上山的路上也用不着那马,骨瘦嶙峋的,打两鞭子才走的着一步,真真慢死个人,还被路上老大爷骑着的骡子鄙视了好几个来回。
穷,就得挨饿受苦,权当锻炼身体吧。
然而他去的地方,吴辅盯着一桌子的菜,喉间上下滚动,这一桌子花的钱够他吃两月了!
上山途中也不安宁,统共就半刻时间,周围的杀气可以垒成一座高山了,到了庙前还碰见个横眉怒目的大娘,凶神恶煞的像看见了逛青楼回家的懦弱丈夫,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抱怨。
这个时辰赶过来,蹭饭的是吧!
还好他脸皮不薄,哎哟,可不赶巧了哈!麻烦大娘多备副碗筷,对了,我吃辣,不加葱。
所以,他的面前多了一盘红辣椒。
纯纯的红辣椒,连油星子都没看见,这是虐待!是谋杀!有朋自远方来,连口饭都不好好招待!
实在太不厚道。
吴辅愤愤不平,脸上罩着的黑布倒翻了个三角,露出的下巴还带着少年人的凌厉,上面却盖了个彻底,滑稽的很,下筷子的手还一动三抖,在竞日孤鸣偶尔抬起的眼神下硬着头皮接近辣椒。
年轻人,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不损人,反损己。
史艳文自认做不到冷眼旁观,低头吃菜的同时还好心的递了一杯凉茶,却被琉璃以“凉茶不利胃口”之名拿了开去,说要换杯热的,虽然一直没换来就是了。
可见琉璃察言观色功力之深厚。
咳,当然这不是重点。
舌尖又疼又热,头顶冒着热汗,眼圈也红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灼热刺激,好想喝水。
竞日孤鸣见状十分感慨,虽然他只看见了下巴上的汗,“无福壮士不必如此感动,不过一餐,日后若再有机会,大可多来几次。”顺便又给他夹了一截红椒。
“不必……麻烦惹,”吴辅努力憋出一个笑容,说话都忍不住变音,“哪敢劳玩(烦)王呀(页),在些“下”自己蓝(来)就好。”
“不劳烦,倒是厨娘听闻阁下嗜辣,深慕其厨艺,这才特意做了这盘小菜款待,以慰辛劳,少侠相情顾理,堪称年少楷模,这一盘必想必……不在话下。”
不在话下,这一盘,年少楷模。
“……”北竞王给的高帽子,可不是好戴的啊,而且他没有“深慕其厨艺”!
吴辅沉默半晌,史艳文默默幻想着剑无极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的样子,年轻人大多如此,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踌躇不定的八个字,“其实我突然不饿了。”
啧,傻小子。
停杯投箸不能食。
史艳文暗叹口气,想起身又怕无礼,犹豫的看向吴辅,又打量了一番竞日孤鸣,有些不明所以。
竞日孤鸣也停下筷子,淡然回望,恍若同样的不明所以,嘴角隐有淡淡的笑意,像是在等待什么。
史艳文脸色莫名发烫,话到嘴边又不得不按下,眼睛却不小心瞟到旁边或许正泪眼汪汪的某人,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
“先生,我去看看琉璃,她去了很久……”
“嗯,去吧。”
“……”
“怎么了?”
“没,先生慢用……”
“对了,”竞日孤鸣笑笑,“东西送到书房就可以了。”
“……哦。”
为了待客,竞日孤鸣特地命人加了屏风隔断,屏风很大,足以将其后的青纱帐、软绒塌全数挡住,形成了一片孤独禁区。唯有几束月光透窗而过,照亮窗纱,于黑暗中烘托出与众不同的安静祥和。
竞日孤鸣有两盏木贴金嵌玉花鸟纹宫灯,原是侍候人多余带来的,倒是精致大方,只他平常不用,原本是搁在塔下纯做收藏。
放在这里,才能发挥它们的价值。
角落燃着炭火,塌上燃着熏香,隔断上还挂着花雕白玉,一看就价值不菲床边添了一个放书的矮墩,看的吴辅目瞪口呆,这还仅是他偷偷粗略一窥。
万恶的有钱人,万恶的高官。
竞日孤鸣见他一人立在门口,表情变幻莫测,只当是还未方才饭局不平,便道:“回味无穷?”
“不!一点都不。”吴辅哈哈一笑,往木椅上一座,一边羡慕竞日孤鸣的软榻一边道,“我只想念我的白面馒头。”
“呵。”竞日孤鸣笑道,“你的雇主,很穷?”
吴辅想了想摇头,“其实他曾经富可敌国,只是遭受意外,被人一夕之间夺取财富,吃了败仗,现在连个铜板都吝啬赏人了。”
“既然富可敌国,怎会一夕之间被夺,想来他的资产至少也该遍布苗疆才对。”
“做属下的哪知道那么多?”
“如你所说,所知有限。”
“哎,事实如此。”吴辅摊手。
“是吗,”竞日孤鸣叹口气,“那还真是遗憾。”
“什么很遗憾?”史艳文推门而入,左手托着大大的茶盘,放在吴辅身旁,这才转身去关门,“看来你们气氛好了很多。”
竞日孤鸣道,“遗憾他当了一回没钱挣的白工。“
“……算是吧。“吴辅领了他的好意,顺手拿走了唯一的一盘糕点,“还不错,”恩,甜的,“你来了就更好了。”
史艳文莞尔,又带了茶盘放在软榻边的矮桌上,侧身坐于软塌,沏茶的手驾轻就熟,间或看他一眼,“才过两日,怎样又来了?”
竞日孤鸣轻哂,“总不会是过来蹭饭打秋风的。”
吴辅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刚想开口,却差点被噎住,犹豫之下还是觉得满口残渣的说话有失涵养,也有些不方便,虽然他早已没什么涵养可言,盖好面罩继续道:“唔,咳咳,其实,我是来送情报的。”
竞日孤鸣慵懒的晃了晃茶杯,“看来是急报。”
“其实也不算是,”吴辅挠挠头,“上头叫我早早动身,但又说送到就好,不限时日。”
这样自得,倒是引人好奇,想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吴辅壮士请说。”
吴辅抽了一下嘴角,黑布虽盖住了他的表情,但仍能感觉到一点点不满在房间浮动。
然而对竞日孤鸣与史艳文来说,这块黑布实在可有可无,在场另两人中任何一个都能叫他轻易露了面目,还不如易容来的有效,但那两人偏偏自诩正人君子——其中一个至少表面如此——不愿强求,便也就视其无物了。
吴辅道:“几条边境突然兴起的传言而已。”
突然兴起,不是无故造谣就是有的放矢了。
“听说边境不知何处出现了一颗续命丹,据说为先代神人所留,于一小庙,能可肉白骨。”
竞日孤鸣半阖着双眼,史艳文看他一眼,又听吴辅继续说道,“又听说边境不知何处涌现了一处神泉,天降神赐,于一荒山,能可活死人。”
史艳文下意识又看向竞日孤鸣,竞日孤鸣回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且听,静心。
“还听说边境不知何处出现了一名死而复活之人,饮其血,食其心,能可……得长生。”
这又是哪里的天方夜谭?!
史艳文皱眉,这三条传言,怎么听怎么像明指着竞日孤鸣和药泉,何其恶毒。
“这样子虚乌有的事,也会有人信吗?”
“有人愿意信,自然就信了。毕竟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竞日孤鸣无所谓的将茶杯递回给史艳文,又问,“只有这些吗?”
吴辅惊讶,“这些还不够?”
史艳文也放了茶杯,“看来他们是自知智不如你,是打算莽夫强攻了。”
竞日孤鸣道,“他们不早就在强攻了?不过有自知之明这点值得褒奖。”又看向吴辅,似在劝诫,又似警告,“你的主子是不是穷的连人手都请不起了,连这种笨方法都使出来了,就不怕……自吞苦果么。”
这般无所顾忌,史艳文只得苦笑,眉间的担心却渐渐淡去。
其实这件事很好解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可,世间谣言,哪里就只有一个版本了呢?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同棋盘生死,百转千回,自己的弱点,也能变成针对敌人的致命杀招。
吴辅顿了一下,“……做下属的哪知道这么多,不过这方法虽笨,但却十分有效,不是吗?”
中苗方经元邪皇之祸,死伤无数,那些重伤不治者好不容易度过大劫,为了活下去,定有不少人会无所不用其极,更何况,这‘死而复生之人’,确实存在——
世所流传,苗疆叛逆北竞王竞日孤鸣,于现任苗王夺回皇权之时,被其斩杀,尸骨无存。
这就是聪明人的无奈了,诸葛亮能赢得了周瑜,却不一定赢得了张飞,无关文武之别。
你要如何让一个聪明人随时都能应对一个痴傻人的无厘头呢?更何况,还不止一个。
是人,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吴辅晃了晃脑袋,像是十分不解那厢两人的面不改色,须知这世间愚人众多,双拳从来都难敌四手。
已经暴露的目标,就如同校场上的箭靶,山下百里开外,明里暗里都有着看不见的利箭,这间小庙,已如同囊中物,只是这物上带毒的尖刺太多,想要探囊取物还得先护住自己的手拔刺,或者让别人替他拿。
他们不想费心拔刺,便只能选择掠人之美了。
螳螂补偿,黄雀在后,只是那黄雀,到底是谁呢?
吴辅动了动肩膀起身,“消息已带到,在下就不叨扰两位了,呃……史君子介不介意送我出去,外面杀气太多,我害怕。”
史艳文怔了怔,还没开口便听见竞日孤鸣提醒道,“艳文记得披上篷衣。”
“……请。”
……
外面的杀气其实不多,只有一道而已,来自厨房方向。
史艳文将人送到山腰下好几丈,身前不远处有一个黑衣护卫,手上领着灯笼带路。吴辅一路都在跟他拉家常,从祖上所从何事到现今想要几个孙子杂七杂八的说了很多,史艳文都只是面带笑容的一句带过,直到两人即将分别之时也没闲下来。
“辛苦史君子了,还陪我走这么长的一条路。”
“哪里,史某应该的,吴辅壮——”
“叫我少侠!”吴辅急急打断,他实在不适应那个称呼。
史艳文哑然失笑,蓦然想到自家孩子的少年时期,应这俗事拖累,年轻皮相老年心思,一点都没有少年人的活泼。
“吴少侠,路上小心。”
吴辅咂嘴,看着面前人笑的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像是黑夜中近在咫尺的月光,不由感慨,“史君子如此温柔,我若是有史君子这般父亲就好了。”
史艳文笑容微敛,沉默瞬间,眼中似乎没了笑意,四周片刻死寂。
“那才是,真的不幸。”
“……”吴辅尴尬的咳了两声,似是想到一些什么,连忙道:“呃,其实史君子不用担心,俏如来毕竟是尚同会盟主,不会那么轻易受伤的……”
史艳文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什么?”
“虽然听起来挺凶险的,但最后也只是挨了一刀而已,应该……”
“……”
“王爷不是已经派人加入尚同会打听消息了吗?应该……”
史艳文不笑了,脸色甚至隐隐有些发冷,视线直直地钉在了吴辅的脸上的黑布上,“能说清楚点吗。”
吴辅察觉不对,退后一步“……呃,可能是怕史君子担心,便隐瞒了此事,听说是被一个老人不小心砍伤了,但那老人已经被尚同会的人当场逮住,想来并无大碍……咳,天色不早,我先走了,史君子不用送了,呵呵。”
说着便逃也似的奔下了山,史艳文不作挽留,脸色有些难看,不仅难看,还很苍白,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转身。
下山容易上山难,果不其然。方才怎么不觉得山路这么难走,腿脚都沉重的过分,史艳文又站在庙前那棵树,树下已经落了不少叶子,是要入冬了,难怪那么冷。
护卫走在他前面,将灯笼交给了早等在这里的人便转身,消失在黑暗中,那人提着灯笼,一步一步向他走来,逐渐照亮这一方天地,却没带来半点温暖,反而生了一股凉意,这人应是等了很久,身上尽是寒风包裹。
竞日孤鸣还未走进便听见一声叹息,在空寂的夜里分外分明,手心不由得紧了紧,原地停住,“怎么了?”
“……没什么,”史艳文走到他面前,脸色微白,温言笑道,“只是外面有点冷,我有点累。”
“……是吗,“竞日孤鸣看他眼色疲累,蓝眸也不似先前那般光彩,顿了顿,拉着他的手说,“那便进屋吧。
“好。”
一路无言,史艳文的神色怡然自若,偶尔拢了拢篷衣,等到了书房才松了口气,看着竞日孤鸣叹息道,“那孩子实在话多,滔滔不绝。”
“呵,”竞日孤鸣大约能想象到那般情景,也不多问,只说,“疲于应对,早些休息吧。”
“先生也是。”
“自然。”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宫灯,另一盏挨着美人靠,夜晚看书才用得着,睡觉该点的是床边那一盏,此刻并无大用。
合衣躺下,史艳文看看那盏本该点起却毫无光亮的灯默默走神,眉间淡淡愁意,手指无意识摸着灯座,却是突然间光芒大盛,惊回了所有思绪。
史艳文呆愣了好一会儿,撑着上半身,动魄惊心,哑口无言。
宫灯里没了灯芯,却换了颗硕大的夜明珠,光彩夺目,隔了一层苏绣方不刺眼。
史艳文看的眼花才移开视线,闭着眼睛摸索着灯座的机关,让房里再次回归黑暗,独留月色。
“都说了不要,怎么还是送过来了。”
……再等等,再等等。
一家之言,并不可信。
更何况这消息来的目的也不纯,那孩子演技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