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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胡可,现在出镜,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过没关系,我重新介绍自己。
我来自安城,也曾是青木中学三年一班的学习委员,还是方荷的右邻桌。
这样说,你可能还是没有印象,那么我再加一句,我是本方世界中唯一重生的角色。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看到得更多。
此刻故事已接近尾声,我来将前世讲给你们听。
那是民国十九年,故事才刚刚开始发生。
彼时我十七岁,还是个文静羞涩,不善言辞的女孩儿。
当然,这只是外人看到的我,他们不知道,我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一直被压抑着。
我父亲任职安城副市长,母亲也出身自平京的名门望族,我自幼便被教导,要做一个娴淑温婉的女子。
像我母亲一样。
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
既然母亲那么宽容有度,温柔贤淑,那父亲又为什么,要整日流连于外呢?
我知道,就在同一条街巷里,拐角的尽头,还住着另一双母女。
我曾,亲眼见过。
那是一名并不美貌,甚至比起我母亲还要逊色不少的妇人,她牵着一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儿,一脸依恋地搂抱着我的父亲。
像一家三口,走在窄窄的胡同里。
我呆呆地驻在原地,怯怯地喊了声:“父亲……”
他未及回首,便已经顿住。
我觉得那一刻,时光无比漫长。
我看见他动作迟缓地转身,也听见他用沉静的声音回答:“快点回家去。”
母女用不加掩饰的厌恶目光盯着我,奇怪我当时的内心,竟然波澜不惊。
我悄悄地走上去两步,对着父亲弯身鞠了一礼。
而后我依然,平静地转身离开。
那一年,我只有九岁。
那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
从此我再也不会,当着母亲的面提起,或者问起父亲。
我每天早早地归家,安静地陪她吃饭,陪她看书,陪她聊天……
直到有一天,母亲突然问起我:“你想你父亲吗?”
其实连我都已经记不得,父亲上一次归家,是什么时候了。
我当时笑,钻进母亲的怀里抱住她:“我的心都被你占据了,装不下别人啦。”
她在我头顶哭笑,泪水不小心,滴落在我额上。
我在她怀里钻头蹭,把那些泪渍全都擦掉。
后来,她再也没有问起过父亲,而我,也漠不关心。
只是偶尔,路过街巷胡同口时,我会不经意地侧目,看一眼对方的门楣,我怕那扇门会突然打开,然后从中走出三人,彼此相携。
我不知道我能有多少次礼貌,再向他们点头示礼。
因为我真的很不习惯,和陌生人打招呼。
终于过了没多久,母亲带着我搬家了,我们来到了城郊,住到了更为静谧的环境里。
我喜欢环山流淌的清河,喜欢河面上那座青石桥,喜欢岸边成排的柳树,喜欢山脚下孤落的小楼。
时光清浅,我在这里逐渐长大。
青木中学在我家对岸,后连着小秋山,我每日步行,只消一刻钟的时间便能到达。
同学间,有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只除了班长方荷,以及市长千金陈茵薇,或许,还有孙壕和傅明轩。
其实说起傅明轩这个人,我也不得不提一句,他真的挺令人意外的。
我与班上同学关系并不亲近,即便是人缘最好的方荷,我也只在交接班务的时候,会同她说上两句。
其余的大部分时间,她虽然坐在我的左手位,但我们之间的交流却是寥寥。
唯一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便是国中一年级初入学的时候。
她见到我时稍顿了一秒,而后莫名一笑,像个登徒子一样,朝我挑了下眉:“同学,你也是一班的?”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错愕,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女生?
“哇……好呆萌好可爱,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她继续眼睛冒光地盯着我,说着胡言乱语的话。
我这个人素来冷静,盯着她回视了三秒,点头道:“谢谢夸奖,你也很呆萌,你也很可爱。”
“至于我的名字,无名小辈,不足挂齿。”
我说完就走了,换她一脸错愕。
看得出来她一直想和我搭话,但是我这个人,真的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
也许是连番碰壁,最后让她放弃了。
但是我又不懂,她为什么非要和我坐在一起。
我曾经就此疑惑问过她,她说坐在这里养眼。
养眼?原来她眼睛有恙。
我没有再关注过他们。
三年,一晃而过。
毕业晚会那天,校领导请来了众多的名流仕绅,而我父亲,自然也在其列。
班级活动,我素来是不喜参加的,但是这次不同,我被方荷点了名要登台表演,而且我也知道,这一次推脱不掉。
因为连傅明轩,那个班里货真价实的隐形人,都答应了登台献艺。
我自然也不可能逃脱得掉。
说来可笑,我父亲根本没认出来我。
我在台上跳过一段舞,就匆匆地下了台,呆在后台化妆间里,满心想着回家晚了我母亲会着急。
我的心思全程不在晚会上,当然也没有在意,那一晚现身安城,后又轰动全城的人物。
他叫岑天。
只听见后台的女同学们在议论,他长得好英俊,好年轻有为,怎样怎样……
但我心想,那又怎样?
你如何知道,他光亮夺人的外表下,又是怎样的内心?
我不做猜度。
未等到晚会结束,我便悄悄离开。
平京大学的入学考试之后,我便开始了悠闲的暑假生活。
养花遛狗,山间垂钓。
直到,我平静的生活被打破。
临近开学的时候,父亲被人举报挪用公款,与陈市长一起,被平京政府带走调查。
一千万公款,经手人是父亲。
母亲一下子慌了,早已远离京都的她,又为了父亲,重新返京,求到了娘家门前。
可那时,正值孙周两家争权夺势之际,平京城各户各家早已默认了不会参与此事。
更何况一千万现金,无论对哪个家族,都是个不可能填补的漏洞。
母亲被逼到变卖家产,一夜间,我们无家可归。
然而那点筹金,也不过杯水车薪。
此后她继续手足无措。
那一夜我终于哭了,我看着她,我求她不要再管了。
已经仁至义尽了。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他若当真犯了罪行,就该承担后果。
话语出,我挨了沉痛的一巴掌。
脸颊火辣辣的疼,我双眼噙泪,觉得不可思议。
她竟然,打了我。
我想用一生去维护的人,她给了我最清晰的讥讽。
“那是你父亲!”她嚎啕斥责我。
可我无动于衷。
我只是怜悯地看着她:“你爱他。”
哪怕他舍弃了你,哪怕你将自己藏起来,你也还是无法更改。
你心底,依然爱着他。
宁愿卑微,宁愿无闻。
我很伤心,但还没有冲动地离家出走,我已经说过很多遍,我是个的非常冷静的人。
48小时的煎熬,父亲的案情终于有了进展。
但脱嫌的却只有陈市长一人,这结果我并不意外,陈家与孙家素来交好,而这次事件中,孙家也不遗余力地帮陈家筹款。
这场风波最终还是平息了。
陈市长无罪释放,而我父亲,却没那么幸运。
他虽免于了牢狱之灾,却也因此而丢了官位,家中变得一贫如洗。
那天父亲被放出的时候,我与母亲去接他。
又毫无意外地碰见了另一对母女。
她们一样,神情哀伤,满目疲倦。
我们隔着并不宽远的长街对视,我能感觉母亲的身体在颤抖,我想抬手扶住她,却被她甩开。
她去迎上了父亲。
但是可惜,父亲的目光,从未落在我们这里。
他木然地看着前方,只在听到那妇人的呼唤后微微转首,他们像家人一样拥抱。
母亲僵立在马路中央,背影看上去萧瑟,孤独。
那时候,也许我应该走上去,牵住她。
但是我没有。
我想她也该清醒,别再逃避。
过往的汽车疯狂地按着喇叭,父亲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大约有些陌生,大约有些愧疚,我看不分明,也不甚在意。
他走到母亲跟前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走了,三人相携的背影,似乎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我其实,从不恨他。
哪怕现在,看见母亲摇晃踉跄的身姿,我也,没有恨过他。
因为无论是爱还是恨,给了他,都不会得到回应。
这一年的秋天,父亲离开了安城,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据说,他们去了海外,也有传,他们回了父亲老家。
我对此并不关心。
我只在意这年初秋,卧床不起的母亲。
我们已身无分文,住在破烂的农舍里,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拖着不肯回京。
原因我知道,京中祖母又为她重新安排了婚事。
她其实,尚未过四十之龄,人生还很长。
但这些话,我却不会说。
我只能偷偷的跑回京,去求祖母,去求舅姨,可我借来的钱,也没能救下她性命。
她郁结于心,终还是撒手人寰。
我曾经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冷静,可到头来却发现,我其实根本不是。
原来我疯狂起来,谁都不及。
母亲下葬后,我也彻底消失在了平京。
我辍学了。
孤身一人,我去了港城。
游走于各种场所,其间灯红酒绿,赌酒烟妓。
三年时间,我不闻世事,苦练赌艺,最终成就了一手高超的赌技,成为全港城出场价最高的开荷官。
每日千万豪款从我手上走进流出,我却愈发觉得无趣。
渐渐的,我开始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可除了港城,我又不知该去哪里,这世间于我,已经毫无瓜葛。
于是忽然之间,我竟想起了方荷。
我好奇她那样的性格,又会经历怎样的人生?
是否依然做着班长,在校园里掀起风云,她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可我却想不出,这世间有谁能与她相配。
于是我又告别港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平京。
故地重游,除了用物是人非来形容,我想不出其他的词语。
听说四大家族散了,他们从明清时期就已是名门望族,挺过了两代王朝,最后竟然散了?
不是遭逢变故后的败落,而是权势被一点点蚕食,最终溃败。
而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竟也无人能说得清楚。
不过这并不是我关心的重点,我只是想见一见故人而已。
我找到了平京医大,才知道方荷,其实叫龙筱莲,她已经过世多年。
原来,她也身世复杂,命运坎坷。
可能,是天妒红颜吧,我当时这样想。
然而,我却没走出多远,便看见一个女孩儿,扎着两只马尾辫,怀里抱着两本医术,眉眼含笑地走在一名男子身边。
“方荷!”我当时脱口而出,叫唤住她。
女孩儿微滞了一瞬,先是看了她旁边的男人一眼,而后转首看向我,很礼貌,也很疏离:“你认错人了。”
我盯着她看了两秒,歉然一笑:“不好意思。”
她真的不是方荷。
尽管,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我想这可能又是一个长长的故事,但我却无意探知。
因为比起这个,我更关心方荷的墓地建在了哪里,我想我或许可以,去上一柱香。
平岐山的奇闻,早已传至街头巷角,我听着传说,寻到了方荷的陵墓。
但是碑文却很奇怪——挚爱方荷。
没有“之墓”二字,更没有刻字人的署名。
那字迹潇洒飘逸,我辨得出这不是傅明轩的字,更加不可能是孙壕的字。
毕竟我也做了三年的学习委员,每日收发作业,他们的字迹我早已烂记于心。
可这字里行间的浓烈爱意却不会作假,那人必是对方荷用情至深。
我突然无端想起一人,岑天。
他与方荷有些师徒之名,却也从三年前变得沉寂无声。
我以为平京此行大概就这样了,无处可去,我便决定到海外各国去走一走。
然而我也没有想到,会在临行前的最后一晚,于夜总会中,遇见傅明轩。
其实第一眼我真的没有认出来他,变化太大了。
在我不甚清晰的记忆里,他始终是一副干净阳光的模样,而非此刻眼前,眉目淡漠,浑身凌厉萧杀之气。
我看见他独坐在角落里,点的是会场中最烈的酒。
旁边有一圈装扮艳丽的年轻女子对他指指点点,像是要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我有一副过人的耳力,能将她们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说傅明轩从不近女色,她们猜他是不是在战场受了伤,没了那床上的本事。
她们惋惜不已,看着傅明轩俊帅的容颜,却又抵抗不住痴迷。
我也是到这时才知道,原来傅明轩上了战场,而且一去三年。
想来方荷的死,也一并摧毁了他。
我见他杯中的酒已见底,便唤来侍者重新点上两杯,我迈步准备走过去,与他失意人对失意人。
然而却有人快我一步,一名身材单薄,面容尚且稚嫩的女孩儿,颤巍巍地站立在了傅明轩跟前。
她画着浓艳的妆容,穿着尺寸略微不适且有有些暴露的衣裙,很紧张地问他:“我可以,坐下来吗?”
我清晰地看见傅明轩神情微怔,盯着女孩儿看了足足有十秒。
然后突然抬手,一把将人拉进了怀里。
我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将酒杯放回原位,转身离开了会所。
不可否认,那女孩儿的眼睛,真的与方荷太像。
在这世上孤独地怀念一个人,是件比凌迟还要痛苦的事。
这一年我二十岁,却像是走完了漫长的一生。
可能唯一算得上喜事的事,便是我听说孙壕与陈茵薇结婚了。
临走前,我还远远地去望了他们一眼,当然他们并没有发现我。
因为我的变化,也很大。
后来起风了,我裹紧大衣,离开了街道。
最后我终于,坐上了远赴海外的飞机。
可你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没有,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所乘航班,在飞出国境后遇袭,全机人员无一幸免。
再睁眼,我又重回了民国十九年。
暮春,清晨。
我在母亲的轻声呼唤中睁开眼,看见她一脸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睡了这么久?”
我按耐住心头的怦动,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和手撕的日历。
1930年,4月8日。早晨八点。
我心跳得快要蹦出来,却强装镇定,淡然自若地冲她笑了笑:“我没事,不小心睡过头了。”
“哎呀!糟了,今天是周一!”我佯装震惊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
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拎上书包往学校里赶,一副很担心迟到的样子。
但其实,我只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死而复生的事实,以及我可怜的母亲。
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去接受这件事,虽然,我并不知道,向我这样的人生,即便是重生了又能有什么意义。
再次坐进教室,拾起桌上的课本,我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时常侧首偷看方荷,也时常在不知不觉间就走了神。
难以相信,她后来会死。
也更没想到,傅明轩会对她用情至深。
上一世我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而重生回来后,我便在想,我要不要去改变些什么?
比如,救下我的母亲。
此后每天,我都在计算着时间,算着毕业,算着父亲涉案,算着我们家破人亡。
八月悄然而至,父亲被带去了平京。
曾经的千万巨资,在如今的我眼里,也不过是几场赌局的砝码。
我是全港城赌技无双的开荷官,我若要赢,那即是轻而易举。
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悄悄的,寻到了我的旧主。
父亲保住了职位,没有被收权,也没有被削官。
一切无人知晓。
父亲放出的那天,我故意从二楼上摔落,母亲在医院陪了我整整三天,我想,她终于可以避免伤心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
父亲还是找上了母亲,要求离婚。
我不撒谎,我当时有想过,去杀了那一双母女。
然而终究无用,我知道。
这世间最无救的人,便是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就像我母亲。
“离吧。”我拄着双拐站在病房门外,看着我陌生的父亲,以及我悲痛的母亲。
“生死有命,随它去吧。”我说完便转了身,不看他们疑惑复杂的表情。
如果活着是种痛苦,那么死了也算解脱。
我不再执着于为我母亲改命。
每日我都喜欢望着天,坐在病房的窗前,一望便是一整天。
我不动,也不痛。
母亲不知何时走进来,问我为什么要放弃读书。
“考上平京大学不是你的梦想吗?”
我轻笑:“不是。”
我根本就没有梦想,当初想念平京大学,也不过是因为,想带你离开安城罢了。
她在我身后沉默,而我也不曾扭头去看她的表情,我想全都无所谓了。
生与死,非人为可以左右。
我又默算着时光,离方荷死亡也不过只剩三天了。
我特意走了一趟平京,收集了很多消息,关于四大家族。
等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终于搞清楚时,也正好得知了方荷失踪的消息。
是失踪,不是死亡。
我的第一反应是去查岑天,结果不出所料,他从这时起就已经变得可疑。
突然,我有一个大胆惊人的猜想。
方荷根本就没有死,她变作了另外一个人,岑天的未婚妻。
那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女人。
然而更深的秘密,我却不想再去挖掘了。
我明明已经病好,却总喜欢住在医院里,因为这样就可以避免,我的旧主每天催我去港城上任。
母亲似乎很担忧我的状况,她每天花大量的时间来陪我,然而我觉得我并不需要。
我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良好。
“可可,妈已经和你爸爸离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异常平静。
“嗯。”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我问她,但也没指望她回答。
可谁知,她竟然走到我轮椅前蹲下,拉着我的手说:“我想回史家。”
“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吗?”
她竟然想回平京城的娘家,这让我着实感到意外,因为据我所知,祖母并没有放弃给她牵线。
“为什么会突然想回平京?”我不解。
她略微犹豫了下,解释道:“我觉得你需要亲人,这么多年以来都是我忽略了你,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长大……”
我有些错愕,摇头拒绝她。
“你不必为了我委屈自己,其实我没有亲人也一样能好好活着。”
“可可。”她突然变得有些严厉,有些我说不清的难过。
“和我一起回家吧,好吗?”
其实我并无所谓。
既然她说想回,那便回吧。
只是港城的旧主又来催,我并没在平京呆太久,便以出国留学为由,悄悄地前往了港城。
其间我一直关注着国内的消息,因为我还没有忘记,国内很快便会陷入战局。
而港城,也是永远不变的繁华奢靡。
后来战事起,平京城也乱作一团,我在海外做了安排,将史家大部分亲眷都接到了国外。
而这时,我在港城从业的事情也彻底兜不住了。
很多年了,我没有见过母亲发狂时的样子。
她很愤怒,也很失望,但我想她更多的,大概是自责。
这番场景我想过无数回,却最终也不知该如何挽回。
我辞去了港城的职业,却又再次陷入了迷茫,好像世界之大,我竟无以为家。
鬼使神差地,我又回到了平京。
我也没有想到,我又会遇见傅明轩。
还是同样的地点,但我这次没有犹豫丝毫,我没等他的酒杯拿起,便已经拎了整瓶红酒,朝他走过去。
“一起喝?”我连招呼都没打,便自己取了酒杯,斟上。
他抬眼看见我时愣了一瞬,大概是没认出我吧,我变化巨大,我知道。
但傅明轩天生过目不忘,他收起惊讶,淡淡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平京城里已经乱起,大家都在逃难,也许我出现在这里,的确有些怪异。
但我绝对不会告诉他,我只是无处可去而已。
“你不也一样吗?现在前线战事那么紧,你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喝酒。”
傅明轩皱眉看了我一眼:“能不提这些事吗?”
他下巴往桌上抬了抬,似是不悦道:“找我喝酒就只拿这么一瓶吗?”
我笑,笑着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击掌三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今晚的酒水我全包,大家尽情喝。”
客人们欢呼不已,侍者们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傅明轩凝眉看着我:“你真是胡可?”
我斜他一眼:“如假包换。”
他没再说话,只顾埋头痛饮,我想他大概真是伤心,喝下去三瓶都不见醉态。
那就再来三瓶,我把侍者叫了过来。
“上最烈的酒。”
傅明轩仿似没有听见,我也觉得他可能一直在走神。
我们都是失意人,举杯对饮,不必多问。
烈酒果然是烈酒,一盏下肚我便有些烧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冲把脸。
却突然听见傅明轩问我:“你当初,为什么要劝我别再冲动?”
他说的是毕业晚会那次,我进走之前,随口提点了他一句。
至于原因,好像连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于是我胡诌,拍拍他的肩膀:“怕你抵挡不住诱惑,被人一撩就随便酒后乱性。”
好像是有那么一出吧,我记得。
前世的时候,傅明轩在夜总会里,抱住了那个眼睛酷似方荷的女孩儿。
“嘁——”傅明轩耸肩甩开了我的手,语气不屑道:“这世上还没人能撩得动我。”
“嘁——”我更加不屑,我明明都亲眼见识过了。
“你嗤我?”傅明轩不悦地抬眼,盯着已经站起的我。
我垂眸,恰好看见他轮廓清晰的脸,酒劲上头我身体莫名有些发飘。
我看着他大脑空白了三秒,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栽他身上,顺势吻住了他。
感觉他身体僵住,抬起手臂似乎是想将我拽起来,但又不知道为何,他最后没有动作。
我想我的吻一定没什么技巧,因为他真的全程岿然不动。
连一点生理反应都没有。
而我吻得昏昏欲睡,结果我也真的睡过去了。
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我躺在陌生的房间里,洁白的床褥,并不是我的风格。
我头沉痛的很,揉着额间检查自己的衣衫,被换过。
耳柜上放着崭新的衣裙,我自然也不会客气,换好衣服走下楼,正好瞧见傅明轩。
我一脸淡然,我信他不会对我做任何事,但我比较关心,我昨晚的账结了没有。
“你看见我的钱包了吗?”
其实我穿不太惯这样的长裙,他盯着我看时,我总觉得哪里别扭。
“在桌上。”他随意给我指了一下,之后便没再抬眼。
我走过去拿包翻看,里面的钱竟然分文未少。
“怎么,昨晚是你替我结的帐吗?”其实我有些生气,因为我说过了,昨晚的酒水我全包,他却截了我的面子。
傅明轩漫不经心地回我:“是你包里的钱不够,我才替你垫上,账单在你钱包夹层里,回头记得还我。”
他连头都没抬,我仍觉得微囧。
“行吧,回头我派人给你送来,哦对了,还有这件裙子呢?”我拎了拎裙摆,问他:“多少钱?”
他总算抬眼,可眸中却又化不开痛:“裙子送你了。”
我想这大概,可能是准备给方荷的吧。
那正好让我穿走,你也不用再看着它哀伤。
我不再多言,拿起手包便离开了傅家。
然后我,发现自己又无处可去了。
“号外!号外!江川沦陷!江川沦陷了啊!”卖报的男孩儿从我飞奔而过。
我突然在想,他究竟懂不懂,什么叫江川沦陷?
我仰首看天,阴阴沉沉,一行字无端地从我脑海中冒了出来。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白皙细嫩。
然而这也无法掩盖,我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
我何不去上前线呢?既然我的人生找不见方向,那么死在战场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这一个念头,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入伍参军了。
而我的母亲,这次竟然没有责怪我。
她只说,如果我死了,她一定来陪我。
我笑着说不会,我一定活着回去。
战争总是很残酷,陨落的都是一条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每一场战斗,都是再与死神搏命,我愈发懊悔曾经,竟然觉得生死无谓。
活着,是件多可贵的事。
我经历了两年的漫长岁月,履立战功,得获提拔成为了一名中将。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直属上司竟然会是傅明轩。
我见他第一面时便蹙眉,我请求调岗,因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好像还欠着他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当初我投身军营时,已经散尽家财去捐助前线战士。
我怕他如果突然管我要钱,而我又还不上的话,我会在他面前永远也抬不起头。
傅明轩听了我的调岗理由后冷冷一笑:“我管你要钱了吗?”
我回得坦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可下一秒我又不得不萎:“但我现在没有钱,无法在你面前理直气壮。”
他很愤愤地点头:“你要欠债还钱是吧?”
我挺立着军姿回答:“我很想还,但是我现在没钱还。”
“没钱还好办,拿你自己抵债吧。”
我没太明白他的意思,我是绝对不会拿自己性命抵债的。
活着多么不易。
“我想我还是调岗吧。”我很不死心。
房门砰一声被摔合上,我见傅明轩还把门反锁了。
我当即把手伸向腰际去摸枪,我还不想就这么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但可惜他动作比我快,我子弹还没上膛,弹夹就被他卸了。
“求你别杀我!”为了活命我是可以下跪的,只是我到底没能跪下去。
“你脑袋被门夹了吧?”傅明轩把我拎起,又按在了他的桌上。
我满目不解,又有些纠结,如果我大喊救命,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救我。
我只是失神的一刹那,他的手已经伸向我的领口,正在剥我的扣子。
“你要做什么?”我有些愣。
他动作没停,很随意地回我:“收账。”
“可我身上没钱!你搜也没用!”这话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他怎么就是记不住。
他很愤怒地瞪了我一眼,跟着又吼了我一嗓子:“肉.偿你懂不懂?!”
这个我当然懂,但是傅明轩你脑袋被门夹了吧?
“那么多钱,我得偿到什么时候呀!我不干!”
我朝他身下踹去,却被他夹住小腿,只能单脚站立着。
“由不得你。”他说这话的时候,让我想起了一种动物,苍狼。
我只能说,过程并不美好。
“你竟然是个童子鸡。”事后,我忍着痛斥责他。
其实,我很嫌弃,他技术完全没有水平可言。
他盯着床单上的血渍沉默了一瞬,回我:“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是……”
他的语气和我不一样,我听得出来他在愧疚。
但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所以我可以一次性还清你的债了吗?”
他盯着我看,却没有言语。
“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啊。”
他还是没有反应,但我却舒了口气,因为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惦记着欠他的那笔钱了。
我们之间,就只剩上下属的关系。
后来战事平息,他安排我跟随第一批军队撤离,我没有拒绝,甚至连留下的念头都没起一下。
因为我发现,我好像怀孕了。
这事被我掩盖地死死,我甚至连个大夫都不敢去瞧,直到抵达平京,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飞去海外。
可我又想起上辈子,刚飞出国境就被袭机的经历。
无奈我改乘了客船。
这样晃到海外时,我其实都已经很显怀了。
母亲见我这样就一直追我,可我却从未想过要将傅明轩的名字说出来。
我只说,孩子的父亲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母亲哭,我便安慰她,没关系,还有孩子。
半年之后,我平安诞下了一子,我给他取名叫胡安。
他和傅明轩长得好像,我想如果有人见到,一定能一眼认出。
我不得不开始担心,史家这边,认识傅明轩的人并不在少。
无奈,我刚出了月子就要带着孩子跑,自然是回我的老根据地,港城。
在我刻意的掩藏下,孩子又安全地长到了两岁。
然而我依然不能放心,因为他真是和傅明轩越长越像了,偏偏港城中,傅明轩的名气响亮。
我感觉自己又无家可归了。
而且胡安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开始四处搜索,哪里有条件安适的落脚之地。
最后我选定了俄国的宁湾,临海乡村,人口稀少,距离港口也近,方便我们随时转移。
我把港城的家产变卖掉,几乎全部存进了钱庄,只带了一小部分,和孩子搬去宁湾。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就因为这一次存款,我会被傅明轩找到。
那时候我的新家已经建成,我只请了一对当地的老夫妇做仆,我用大部分的时间接送孩子上学,陪着孩子玩耍。
我想我一生,都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可是傅明轩的出现,将这一切打破。
“如果我不来,你还想带着我儿子藏多久?”他很生气。
其实我能理解,我生的时候就知道,我必须悄悄的生,不能给傅明轩知道。
我本以为能掩盖一辈子的,可谁知他们俩会长得这么像,害我不得不四处躲藏。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明说了吧,儿子是我怀的,也是我生的,他姓胡不姓傅,你别妄想能动他一根寒毛。”
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有些害怕的,傅明轩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当初我隐瞒了孩子的存在,他现在一定不会善罢干休。
“胡可。”他突然叫我名字,用那种阴森的语气,踢碎了我院里的花盆,朝石桌边的我走过来。
我把孩子拉到身后,双手攥拳时时戒备着。
“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我说得豪迈却也很怕死,尤其是现在。
他用愤恨的眼神瞪我,半天也不说话。
我觉得大概还有机会,噗通一声给他跪下:“求你放过我们母子吧。”
“我当初也不是故意要隐瞒的,怀孕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安儿他才两岁,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我保证将来也不会有人知道,请你相信我,我们绝不会再回中国……”
“胡可你说够了没!”他突然一声暴喝,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不知为何他的眼眶有些红,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我放过你们,那谁来放过我?”
“我找了两年零六个月……”
“从平京一路追出海外,找到你们丹城史家,结果他们说你带着孩子走了,我他.妈当时连孩子是谁的都不知道!”
“我满世界的找你,你竟然藏在港城躲了我两年,你也真是好本事,能让大半个港城的人都帮着你隐藏身份。”
“要不是你把钱存进了我的银行,我看我这辈子都别想再找到你了!”
他说得我有点懵,让我很后悔离开港城了,存钱那段就不提了。
我抓住重点:“你找我做什么?”
当初他不可能知道我怀孕,我连医院都没进过。
“呵~”他怒极反笑,忍啊忍也没忍住。
凑近我跟前,呼吸喷了我一脸。
“我找你讨债。”他回得咬牙切齿。
我悄悄舒了口气,盘算了下我存进银行的钱款。
“我的存款都归你,这样够还债了吧。”
其实我还想说,当初不都已经肉.偿过了吗,怎么现在还来追债。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反正赚钱这种事对我而言易如反掌,就当是破财消灾,打发他走算了。
傅明轩把眼睛眯了眯,朝院外喊了声:“来人。”
涌进来一堆士兵,我当即变了脸色,抽中袖里的短刀,准备跟他来个鱼死网破。
但是……
我手腕被他攥住不能动了。
“给我搬。”他命令一下,那伙人就开始在我家里扫荡,连破碎的花盆也没放过。
“傅明轩你是黄世仁啊!不就欠你点钱嘛,有种你开个数,我立马还给你!”
“你洗劫我家里算怎么回事?!亏你还是个有头有脸的生意人!”
他好像已经不愿意和我说话了,冷冷瞥了我一眼,对我的质问无动于衷。
我对钱财向来漠视,他喜欢搬就搬吧,我拉着孩子进屋去取行李。
傅明轩突然冲上来,把我儿子抱走了。
我惊慌不已,安儿比我的性命还重要,我冲上去,撕打傅明轩:“你放开他!把孩子还给我!”
我不知道,他当时到底在想什么,我打着他不还手,也不躲开,就那样一动不动。
原来我也会哭,也有脆弱。
“求你……”
他突然单手扣住我的后脑,吻了下来。
我的泪还在流,但我想我可能已经明白了什么。
但是傅明轩,我并不爱你。
我知道这世上最可怜的人,就是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你心里住着方荷,所以我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你。
虽然我是真的很同情你,然而却无关爱情。
“给我一个家,好不好?”他问我。
我点头:“好。”</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