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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是很奇妙的东西,捉摸不定,估量不透。
但比之灵魂更耐人寻味的,还是那颗每个人都大同小异却迥然不同的心。
素还真可以说出来,史艳文也可以纠缠追问,只是都被一个字给震慑住了——于心不忍。
吊诡。
素还真觉得史艳文似乎变年轻了。
不是指面貌,而是性格,那捉弄人的小伎俩处处透漏出让人哭笑不得的稚气。
往前三步站定,素还真低头看看脚尖莫名出现的树藤,十分苦恼。跨过,史艳文必定会再给他提供点麻烦,前赴后继不遗余力,但就这样顺势摔下,似乎又太不好看了,毕竟两步之外就是碎石遍地,很容易就会落个鼻青脸肿的下场。
还是跨过。
又三步,素还真略感汗颜,抬头望天,老木枯藤缠着的巨石眼看着就要当空砸下,挥袖闪身,再度出现却又出现在了来时之地,四处看了看,他这次选择了另一方向。
这是第四次改变方向,史艳文或许是玩累了,这一次并没有过多的陷阱,但迷雾愈深,莫说两步,随手一伸都不见得能完整发现自己的手指。
看来他是不想见自己了,那在此辗转怕也无济于事,素还真唉了一声,还是先行离开吧。
“左前方二十步,小心脚下的碎石,素贤人。”
“……”
少顷。
史艳文彬彬有礼,抄手笑问,“敢问素贤人是为何故纡尊降贵,入此褴褛梦境呢?”
素还真温文尔雅,轻声笑答,“特来襄助故人,以为将功补过耳。”
“可惜故人方自噩梦醒来,心有余悸,又恐重蹈覆辙,怕是不敢再劳烦素贤人。”
“怕,是拒绝的意思吗?”
史艳文看着他,方才架起的笑容一下子烟消云散,他一直以来压抑的不安终于使自己心浮气躁了,三番两次的变故实在让人心累,险些被这些打击冲昏了头脑,“怕,是希望还这梦境一片明朗,至少,能让我记得亲人的脸。”
“‘至少’,”素还真脸上的笑容也敛了下来,看起来很是沮丧,“看来艳文是对素某失望了啊。”
史艳文侧过头,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外围迷雾,半晌,闭上双眼,忍住酸涩,“艳文只是想回家,无论什么代价,我都可以接受,我只怕连这个付出代价的机会,都求之不得。只是这样一个机会,素还真,你应该明白的。”
“……我不知道你的代价是什么,”素还真向他走近,执起史艳文的右手,“但素还真相信自己。”
纯白无暇的魂力让人心里一暖,在手心打了一个旋,缓缓流进另一人的手指里,魂灵相通的交融感让人迷恋,稍纵即逝的契合让彼此都忍不住有了瞬间颤栗与失神。
史艳文脑中突然闪过一句话——他可以是救我出苦海的天赐神迹,也能是让我更加无助的地狱鬼渊。
慌乱地收回手,背脊上划过一阵酥麻,像冰雪落在了身上,那瞬间冰冷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受惊与闪躲,“……那是什么意思?”
素还真若有所思地捏了捏指腹,方才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了一个画面,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一处极其平常却精巧别致的大院——正气山庄。
那就是史艳文梦寐以求的归处吗?
“素还真,你在想什么?”
“没事,”素还真看向他,却正好发现那人默默移开视线,“……素还真既然承诺要助你,便不会食言。那日不是好时候,素某只是想起一些要事需要处理,只要你愿意相信我,在此安心养魂,等素某手上之事得以缓冲,我会留下时间,亲身前来向你解释。”
素还真很忙,史艳文是能感同身受的,他忘了许多事,但曾经的责任就像嵌入了骨子里,要忘了它,就要削肉拔骨才有可能,而素还真在遇见史艳文之后,或许就更忙了。
不仅醒着忙,睡着了也忙。
他本该问清楚,哪怕十有八九是得不到精确的答案,否则,素还真为何只字不提?可史艳文不敢多有耽搁,史艳文懂得分寸,素还真即便真的承诺了什么,也没有道理接受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的诘问。
他们最相似的地方莫过于此——不愿让自身成为别人的麻烦,却又总是身陷麻烦之中,无论是不是自己引起的麻烦。
“相比之下,我们似乎太过清闲,”抬手抚着麒麟的羚角,史艳文挑了挑眉,“不过,我那样说,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
——那艳文,想要一个承诺。
——哦?什么承诺。
——若是他朝艳文能可返界归家,艳文要清香白莲素还真,倾尽全力一助。
——嗯……
——肯否?
——若不违道义,素还真自然愿意。
然而河清难俟,他冥冥中中觉得自己大概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了,有这么一个人愿意让他得寸进尺也是好的。
史艳文往水里沉了沉,温热的泉水漫过肩膀,趴在木桶上看着乖巧的仁兽,嘴角勾了勾,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以前怎么没听过素还真还有个神兽相伴,还是麒麟?
“素还真藏着你,是要做什么?”
麒麟眼睛都不眨了下,看起来像是没听懂。
“你的眼神很像他。”史艳文半跪着起身,想凑近了细看,带起的热水一不小心就溅到麒麟眼睛上,惊得它猛缩头,扭头就跑出了洞外,史艳文莞尔,拿起一旁的衣服穿戴。
它的眼神很像他,所以史艳文总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时时刻刻都被素还真盯着一举一动一般。
“吼!”
“素、素还真?!”
是屈世途的声音,史艳文连忙绑好衣带,随手扎了个单调的马尾便走了出去,按相处时间来说,屈世途可比素还真要亲近多了,心情不由也好了起来,“屈管家。”
史艳文出去的时候,屈世途还是一脸震惊地坐在石凳上,茶水荡了一桌,和口中的“这这这”一搭,越加让人憋不住笑意,“屈管家怎么有空来了?”
屈世途好不容易静下心来,看见史艳文的样子登时又睁大了眼睛,神色有异,“你刚刚在沐浴?”
“昨夜睡得晚,又在梦里遇见个有趣的人,正午方醒,屈管家见笑了,”
“他也跟你一起洗?”
史艳文嗤笑,“那木桶可容不下它,可是有什么问题?”
屈世途眼角似抽了抽,“没问题,没问题,只是素还真何时派了头麒麟过来,老屈我竟不知晓,有些惊讶罢了。”
“想必是素还真看你日理万机,不敢劳烦吧。”
“哪比得上他‘事多’,”屈世途低头抖抖肩膀,像是冷风吹进了颈间,好半天才抬头,从怀里拿出两本书出来,干咳一声,“我是来送东西的,这两本书各是讲究养魂护体和清心佛经,其内容虽不算罕有,但于你却大有益处。顺便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补充,我也好一并置办。”
史艳文接过书,放在手下,眼神微微眯起,“艳文并不缺什么,倒是先生,不过送些东西,怎么脸色那么红?可是哪里不适?”
屈世途默默看了一眼麒麟,麒麟舔了舔并不存在的毛发,撇过了头,史艳文跟着看了一眼麒麟,似是顺口一问,“和它有关系吗?”
“是啊,”屈世途重重地哼了一声,解释道,“这突然出现在人身后大吼一声,胆子再大恐怕也会被吓的跳脚,更别说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了,你说对吧,素还真、的麒麟?”
史艳文打消疑虑,上前摸了摸麒麟的头和下巴,“它只是调皮了些,对吧?”
麒麟听话地点点头,屈世途脸上表情再变,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手指指着那头威严尽无的仁兽直颤,“你!你简直、简直……”
史艳文奇怪地看着他,“屈管家,你怎么了?”
屈世途一甩袖子,“那么高贵的神兽,你看看他演的……咳咳,你看看他的样子!”
“哈,万物有灵,亦有自己的独特个性,屈管家何必过于苛责?”
“……”屈世途翻了个白眼,摇摇头不再看他们,“我去看看你缺什么。”
“我不缺——”
“你缺不缺东西,老屈我自己会看,你先把头发晾干再说。”
“……”
史艳文的确不缺东西,屈世途是何等细心的人,将素还真堪称挑剔的繁琐审美都能照顾的面面俱到,更别说随遇而安的史艳文了。
且他不仅不缺东西,还多了样东西。
屈世途看见那架被束之高阁的碧琴之时还十分感兴趣,拿在手上轻拢慢捻,音质确实上佳,“不知是何处买来的,实在是好眼光。”
史艳文摇摇头,“这是弦首给艳文的临别赠礼,艳文不善琴曲,便只好将之好生珍藏。”
“弦首?”屈世途撩着胡子又看了看,“弦首甚少送人礼物,看来你与他相处很是愉快?”
愉快吗?
如果两相无言也能算是愉快的话,那的确算是愉快了。
“既然你没什么缺的,那我也提早回去,不然那两个孩子又该闹饿肚子了。如果你有事,”屈世途顿了顿,指着麒麟,“就告诉这家伙,他应该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史艳文引身行礼,“弦首告知,这地方仅有几人可自由出入,艳文有幸并不在此列,哪里又来的麻烦,屈管家不必担忧。”
“呵呵,这……你当然不太会带来麻烦,”屈世途欲言又止,“总之,苦境近来并不太平,小心些总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艳文定当谨慎。”
叮嘱几句,逗留几时,屈世途便就下了山。
道人改过的阵法有着天然迷魂的作用,但这作用似乎只用于史艳文一人,是以屈世途这一路走的极为顺畅,连半步停顿都不见,径自行至一处高崖,顶着烈日,一边吹胡子瞪眼,一边看着艳阳当空来回踱步。
今天是个好天气,晨起时雾大了些,白日里阳光便不太烈,何况这里举目一望,处处阴凉。可他偏偏不在那些地方等待,就选了这毫无遮掩的山崖,山峰高耸入云,树林时而传来沙沙的野兽骚动之声。
他有意让隐藏的秘密曝光,只是到底是个心软的人,徘徊半晌又磨磨蹭蹭回了林间。
岂料林间早有一人安然以待,见他出现还幽幽叹了口气,“好友啊,素某在此等待多时,怎的如此姗姗来迟?”
屈世途本想气愤地先来一场冷言冷语,出口却又习惯地改成了苦笑,“我啊,是真搞不清楚了,你到底是怀疑他,还是看重他?若是怀疑,人现在也是插翅难逃,你就晾他个两三月也无可厚非;若是看重,也不必在此时刻节外生枝,须知事多易生变啊。”
素还真别有深意道,“好友怎知,怀疑和看重不是一回事呢?”
“弦首亲自作保,莫非你还有疑虑?”
“疑虑有许多种,就看好友说的是哪一种了。”
“嗯……”屈世途沉吟片刻,“昨日弦首既道史艳文魂识浩荡光明,未有恶念,那你担心的就是魂灵之外的事了,魂灵之外……聚魂庄?”
素还真叹了口气,“聚魂庄,聚魂之地,还不明显吗?”
屈世途微微一怔,“你是说他已经死了?”
素还真惊讶,“好友,你最近领略话中重点的能力似有下降?”
屈世途没好气,“难不成你说的是那块破地方?”
“欸,那地方虽受诅咒,却并不破败,反而是天然养魂之地,但,”素还真看了看山上,虽然知道山上之人听不见他说话,仍是忍不住压下声音,倒让他说的话有种阴寒之感,“这么好的地方,偏偏毫无根基游移不定,自然,是要有供养此地的‘养料’才能维持,以保庄内人生机不散。”
聚魂庄的人大约已经活了许久,用吸食外界生灵魂魄的方式,来维持自己的经久不衰,史艳文若是一直待在那里面,恐怕连最后死时也是不明所以自己因何而来、为何而来?
幸而素还真误打误撞闯入,还引了敌人过去。
只是,那聚魂庄有什么能耐,竟能跨界召唤一人,且次次来的,必然是些魂力强大之人,而史艳文,或许并不是第一个人,也有可能不是最后一个人,除非聚魂庄里的人愿意回归天命,不再苟延残喘。
可要让一群人甘心赴死,哪有那么容易,无论何种说辞都是毫无道理可言,现在也连地方都难以找到,即便找到了也不一定有送人回去的方法,史艳文如要回去,恐怕遥遥无期。
“唉……”
他看着天空,无论如何,只能盼望弦首能找到那神秘之地,寻得线索了。
恍然出神,突然一阵阴冷之风吹过,素还真定睛一看,正好撞见齐天变脸色大变从地面跳开,“啊!蛇!!”
素还真唇角轻抿,微微一笑,推着轮椅往前,“你是龙,也会怕蛇吗?”
齐天变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拿着草药走到他跟前,“谁说龙就不能怕蛇了!你都没看到,那蛇小是小了点,纯白色的,躲在那些草丛里突然一闪,是人都会被吓到吧?”
“哈,以此为戒,下次眼神可要放尖些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齐天变把手上的草药递给他,“你看看,这些有没有用?”
“嗯。”
“有用?”
素还真神色一动,“方才进后山时我似乎看见了一株九仙草,只是天未大亮,并不清晰,能将它采来吗?”
“方才看见的现在才说,”齐天变啧了两声,“说罢,长什么样?兄弟我不介意为你跑这一趟!”
“暗黄绿色,呈锥形。”
“好嘞,你等着,别乱动啊。”
“可以。”
见人远去,素还真默默起身,留下轮椅,往林间更密处走去,直到光影交错,背负刀剑的宽厚身影无声出现在眼前。
“叶小钗。”
“啊。”
听见熟悉的声音,看见熟悉的身影,素还真难免欢喜,那张带着刀疤的脸上却是半点欢欣也无,看着他缓步行走,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素某走了良运,有人竟误打误撞治好了它们,你不必担心。倒是流星行和皓月光,他们准备的如何了?”
“啊。”
“如此便好,第一次出任务,叶小钗,你可要随行?”
叶小钗摇头,原无乡会配合。
素还真失笑,“看来你已经先和他打过招呼了,但,只有原无乡吗?”
“啊……”叶小钗怔了怔,恍然大悟,微微皱眉。
“却也无妨,”素还真想了想道,“届时银豹自有应对,至于另一个当事人,呵呵,想来该有一场不可错过的好戏,叶小钗你有眼福了。”
“啊。”
素还真含笑道,“哎呀呀,素某玩笑之语,且说你来此,所为何事?”
叶小钗看着他,微微侧身,你之右麒麟于数日前离身,可是为了推松岩之内的那人。
“是屈世途告诉你的?”素还真无奈,“他的情况危险,素某只好出此下策。且暂时麒麟星还不用现于武林,左右麒麟视野互通,若有危险,我自会收回那一段魂识。”
“啊。”可以托人照顾。
“并非不能找人照看,只是,他有些特殊,素某也想再确认一些事情。”
叶小钗无声叹息,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倏然白色的披风逆风飞扬,刀狂剑痴转身离开。
素还真点头,目送着那沉默的背影缓缓消失,传音过林,“我会保重,你也需多加注意,再入江湖,危机不断,魔吞不动城之事,就拜托了。”
“现在……”素还真遥望天色,启明星大放异彩,昭示着百日将明。
洪福齐天的齐天变,也该找到药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