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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还真不是没见过无理取闹之人,凭他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千般刁难也能轻易驳的人哑口无言。
而所谓“轻易”,其立足之根基便在于自己能够大理在握,自圆其说之流太不可取。
但若于理不合、于情有愧,他亦不屑强词矫饰,就只好脸皮厚一点——装傻充愣了。
史艳文虽然脸皮不薄,但好不容易从推松岩溜出来,转头就被送到素还真面前这种事,就与上次落跑被弦首抓个正着的事情一样让人尴尬。
且活生生浪费了一次宝贵机会。
所以史艳文很苦恼,他没料到自己随意走的路线居然会朝向露水三千。
“这里不安全。”
“我能自理。”
“你……”
“告辞。”
不欲多言,史艳文抱着琴急转方向准备离开,再多待下去,怕是真的会惊动露水三千里的那位,谁知那位路人却突然出现在面前,两人瞬间成了面对面之势。
“这位……”史艳文默念几遍定心守魂,抬头在他背后的菩提红叶剑上顿了顿,他好像在那上面看到一个虚影,但也只是一眼,而后仍看向背剑之人,“侠士,究竟意欲何为?”
侠士不作声,等了片刻,手指在红叶上拂过,“你身体有恙。”
原来是个热心人。
“多谢关心,但有恙无恙,艳文自会斟酌。”
侠士又道,“这附近有收集阴魂之恶人行走,阁下在此流连,恐会引他注意。”
史艳文道,“那我远离此地便是。”
侠士再接再厉,“露水三千恰有一位医者,在杏林享有盛名,或许可以帮阁下缓解此症。”
享有盛名的医者,此刻在露水三千,这人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了,史艳文暗呼不妙,可他记得素还真曾言他的行踪如今算是武林隐秘,这人怎能随便带他进去?
“你就不担心我心存不良?”
“不会,”侠士轻笑,“你之魂魄浩然洁净,与那医者十分相像,赮相信自己的眼光。”
“即便如此,艳文不过是一陌生人。”
“你的情况,与吾兄长有相似之处。”
“……”不仅是个热心人,还是个同病相怜之人,可惜来的不是时候,史艳文面色微冷,直言拒绝,“君之盛情难却,然艳文自有应对之法,仍是不劳费心,告辞!”旋而加快速度,与其擦身而过。
侠士轻叹,渐渐走远。
素还真的精神不太好。
月上柳梢之初运功两周天,月落荒塘之末起身写棍谱。
苦境烽火不断,方有六王之祸稍平,九轮大劫又至。而九轮天为夺苦境,降下异识潜伏妖市,致使妖市内乱不断,又构陷佛门,勾结逆三教从中作梗,离间三教团结,引起数度风波,为气入世搅动风云。
妖市,三教与逆三教,九轮天,一团乱麻,斩断乱麻,需用快刀。
这把快刀,必须凌厉,且隐蔽,方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既然隐蔽,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用这本棍法引开活泼直性的齐天变同时,也正好为他日后独自行走打下根基。
至于其它杂事,比如史艳文……
史艳文。
素还真笔墨微停,那人醉酒的模样依稀还在眼前,烛光摇曳中,伴着低声呢喃而离开的影子柔和又模糊,轻手轻脚的像是怕惊醒沉睡中的自己。
呵。
“该说他是聪明,还是……”
“你该休息不休息,还在写什么东西。”
……
素还真回神,无可奈何地看过去,齐天变似乎总是不打招呼就闯入他的空间,不分时间不分地点,虽然偶尔也有振奋精神的作用,但大多数时候,总是会让人受惊的。
“……我正在写一本棍法,”他勾了勾嘴角,“要送给你的。”
“哦?”齐天变眼睛一亮,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他笔下看,口中却道,“为什么不是送我剑法,你的剑法厉害多了不是吗?”
“是我的剑法厉害,不是你的,你适合用棍。”人世千相,各有不同,适合于自己的修行之路,不一定适合别人。齐天变力气较弱,手脚灵活,而棍法讲究技巧多变,不重力而重技,和他正好相合。
而且素还真还尤其尽职尽责为他寻得了齐天棍。
话未说完,又有一人进来,身背菩提红叶,一脸凝重,除却忧心关怀,商讨扫除妖市恶势力之外,还带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一个是关于心武棋会与之小小摩擦,幸而得已解决。
另一个,却让素还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说,他一身白衣手抱碧琴?”
“是,”赮毕钵罗叹息道,“我见身体不适,冷汗涔涔,视其形容一身浩气,不似扭捏做作之人,本想带他来此医治,不想他竟千般回绝,许是有苦衷在身吧。”
确实有苦衷,莫大的苦衷。
齐天变脑袋晃了晃,故意调高了调子,“他是不是还自称‘艳文’啊?”
“你们相识?”
“当然认识,我告诉你啊,他可是素还真的梦中——”
“好友,”素还真抢下话头,看了齐天变一眼,“我与他常在梦中交谈,但此人从未走踏武林,人淡如菊、心素如简,作风低调,所以素某也甚少提及。”
“原来如此,他可知道你在露水三千?”
素还真笑了笑,摇头道,“素某也不知,不过听你说他身体不适,可是有何异状?”
赮毕钵罗道,“外部异状倒不明显,只是菩提长几对他有所因应,似是魂体有损。”
“魂乃大事,轻忽不得,”素还真郑重其事,“好友病重如此却不愿让我知道,但素某又岂能过耳不闻?赮毕钵罗,既然你明日就要出发去妖市,能否烦请你此刻带着齐天变顺路将他请来,让我暗暗为他诊治,就说……”
齐天变好奇道,“说什么?”
素还真垂眸,“就说素某与他许久未见,想与他,共饮杜康,回思前尘。”
赮毕钵罗当即点头,忽而又问,“若他不愿,该当如何?”
“那你便告诉他,素某还有一坛陈年女儿红,寻松引露三年方才酿造而成,错过,就没有了。”
“真的?你藏哪儿了?”齐天变闻言跳到他旁边,“我也要喝!”
“……”素还真微微一笑,“大人的酒,小孩喝不得。”
史艳文已经走出了几里,他将琴放下,捶了捶腰,环视一圈。
或许他精神太过紧绷,明明已经离了那人,却总觉有股视线凝聚在身上,让他无法放松。这条小道又像是蒙了一层很黑的皮灯,地面也是一片翳暝晦涩,走的压抑。
而这压抑,在窥探之人的冷笑下,就越加让人脊背寒毛直竖了。
“呵呵。”
声音嘶哑,是捏着嗓子的老人才能发出的低笑,似嘲似讽,来的突然,正好在他准备停下休息之时。
原来那点压抑,来自于此。
史艳文听的脸色愈冷,也听的暗火愈生。每当他想做些什么的时候,或大或小的麻烦便接二连三地出现,前两个他动不得手,这一个总该可以了。
“老者何不出来一会,无论有何目的,总要谈过才知结果。”
“谈?你没有资格跟我谈,只要你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留你全尸。”
史艳文原地转了一圈,忽而风策叶动,他还未走出一步便被挡回了原地,下脚之地,半米长的柳枝穿林断石,无声直插入地。史艳文微微闭眼,突然有些想笑,这些把戏,顶多只能吓吓孩子罢了,那人莫不是把他当成任人揉搓的无力小娃?
“咦,艳文即便乖乖听话,但老者藏于暗处,艳文要向何处说?若方向不对,不是显得很不尊重?”
“哈,你倒是很守礼。”
“老者眼光很好。”
那人似被他噎了一下,“阿谀奉承,不会为你赢得生机。”
“却可给老者留下一个好印象。”
“若我是阎罗,你这好印象或许还能派的上用场,可惜我不是,”他啧了两声,声音突然变得狠厉,却更像是喘不上气行将就木了,“告诉我,露水三千里藏着的人是谁?”
史艳文眼波微动,看向地面摇摆不定的黑影,“我不太明白老者的意思。”
“你与倦收天、赮毕钵罗同时出现在露水三千,互有交谈,交情不浅,岂会不知露水三千里到底有何人?劝你莫要心存侥幸,若再有拖延,我便杀你取魂,再行拷问!”
“哦,”史艳文微讶,“原来那人就是红冕边城的赮毕钵罗。”
老者冷笑着接到,“你莫不是想说,你跟他不熟?”
史艳文也很诚实,“其实艳文乃他乡异客,跟他们两人都不太熟。”
“我倒是有几个朋友想介绍给你,想认识吗?”
“哦?”
“我手下可有不少冤魂,这就送你和他们作伴!”
……
朽木棺材脸,长舌吊死鬼。
这是史艳文正面看见老者的第一印象,所以不怪他下意识地拿了古琴当头砸了下去,不过他也没想到古琴这般坚硬,人都砰的一声被砸入了地面三寸,它也只是在诡异静寂的气场中亮了一点白光,半分损伤也无。
老者杵着手杖从地上爬起来,本就难看的脸几乎要瞪出来,恨火燎原,“你、你!”
“抱歉,艳文并非有意,呃……”
但这地上的坑确实是他砸的,该怎么说才好?史艳文暗自蹙眉,如果直言其相貌“特殊”,会不会太不礼貌?
“无知小儿,你找死!”老者火冒三丈。
“恕我直言,”史艳文拿着古琴反手又是一砸,又听见扑通一声后连跳三步,“你本来就是要杀我的。”
不过,史艳文神色不变,实则惊讶非常,他看向趴在地上怔愣住的老者,显然同样不解,这老者先前气息隐藏的如此绝妙,可只要靠近他五步之内,便如同蒙住月色的乌云被强行掀开,暴露无遗。
老者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察觉异样,也不再轻看史艳文,反而是从未有过的谨慎,如临天敌,“你到底是什么人?使了何种妖法!”
“……”他只是个普通人,并不懂什么妖法。
老者又想说话,然而“你”字才刚出口,再次被人打中了脑袋,附带滚出十几米远。
史艳文眼皮一跳,不去看老者下场如何,抱着琴使出一身绝世轻功急急化光,只为避开林间那抹有过数面之缘的明黄。
“诶?史艳文啊,你跑什么?”
“……”
“你等一下,素还真请你喝酒!还是女儿红!”
“……”
倒霉,如果先前只是运气不好,那现在史艳文脑中心中油然而生就只有满满的倒霉二字!他从推松岩出来半天不到,就不得不面临有可能再度被素还真照顾起来的窘境。
如此一想,脚下动作不由更快。
“啊!”
史艳文嗤笑,这叫声未免太假,浮夸。
脚尖在树枝上旋身一踏,树叶在红肿的脚踝轻扫,白色衣角月下迎风而起,倏尔剑气铃声大作,钝器入体的声音轻的险些被剑吟盖住,史艳文抿了抿唇,猛然顿住。
“不过让你请个人回来,竟然自己在腰上摔了个大口子,还直的起来吗?”
“喂喂喂,谁知道那里有个人形大坑啊,也不知道是谁砸出来的。”
“眼观六路,若做不到步步谨慎,就该小心慢行才是。”
“说起这个,你就该多帮史艳文练练听力,他可能耳朵不大好使。”
自作孽啊……
史艳文坐在密室的另一面轻叹,手指不自觉地在古琴一角摩挲着,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砸第二下。
露水三千依山傍水,流深瀑布,房间少而大,这间密室虽然处于室内,但比外面的房间还要大些,中间仅用屏风挡着。
声音和气味自然是隔绝不了的。
带着苦涩的药香断断续续传了过来,有些刺鼻,他侧头想要避过,那药香却依依不舍附衣而上,闻得久就有些心烦意乱,他索性站在屏风旁去看看进度。
齐天变腰上的伤口不大,剑宽,半指深,只是当时看起来可怖,血液擦干净后并没有想象中的严重。
素还真上药的工作已近完成,他还坐着轮椅,倾身绑缚绷带的时候还有些不方便,需要齐天变为他转递,史艳文本想上去帮忙,不过脚却不受他控制僵在了原地。他没有束发,看起来休闲很多,眉目带笑,好像遇见了什么开心的事,也不介意史艳文的视线,或者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视线,一心一意在和齐天变说着话,也当是在分散伤者注意力。
素练被撕成一缕缕在旁备用,调配的药末效果奇佳,齐天变腰上的伤口片刻便已结痂,史艳文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看过更出众的医者,但素还真必定是不一样的,只是这件事他是在很久之后才察觉而已。
包扎完成,露水三千的侍女太罗古进来说药已熬好,唤了齐天变出去,史艳文看了素还真一眼,似什么都没有做过一般回了远处。
轮椅轧过地面,绵绵不绝的喑哑声像是不久前林间的冷风,史艳文微微皱眉,低头挑着琴弦,“你的腿不是好了么?”
素还真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转着轮椅到他身边,将琴拿到一边,放了个托盘在琴台上,“你我半斤八两,何必计较那么多,让我看看你的右脚。”
“不必。”
“要我帮你吗?”
“……我自己来。”
史艳文脚踝已经肿的发紫,素还真用刀片放了淤血,沉吟了片刻干脆将脚放到膝盖上替他按摩活血,只是轮椅毕竟比他的琴座高些,史艳文不得不按着扶手,仰头敛眸,又忍不住偷偷窥探素还真的表情。
素还真的手指很软,软的有些像女子了,史艳文莫名觉得脚踝连着心里都在发痒,不大舒服地想缩回脚,可又不想表现的太过明显,便咳了一声先扯开话题,“你又如何知道我受伤了?”
“你走路的声音与往常有异,”他看了看史艳文按着扶手的拇指,紧的发白,手劲放轻,“素某听力大约比艳文要好些。”
“……”史艳文不答。
素还真看着肿大的脚踝,蓦地失笑,“从推松岩出去半日,身负轻伤,魂体受损,又与人动手,让我想起了市井人家顽劣出走的小公子。”
史艳文定了定心中怪异的起伏,温言反击,“素贤人也很像市井人家的大家长。”
素还真动作稍缓,“你,就那么想离开吗?”
“如果艳文没记错,似乎曾是素贤人建议艳文体验苦境百态。”
“那是在你‘有能力’自由行走的条件下。”
“你觉得我没能力?”
“你有吗?”
“我有。”
“逞强。”
“素贤人,你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了吗?”
“……”
素还真看着他,不温不火,史艳文忽然脸色一红,暗呼后悔。他的脾气越来越急躁了,他该是最理解他的人,绝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中伤别人的好意,他该道歉,可素还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忘记了道歉这一码事。
“素某管理自己的事,尚不算宽。”
“你的事?”史艳文不由轻笑出声,他和他的关系还没好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种地步吧?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
笑容一僵,史艳文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素贤人,请慎言。”
“咦,素某只是想与你共饮杜康而已,慎言为何呢?”
史艳文看他半晌,素还真表情坦然,正大光明的任他打量,安安静静地上药,史艳文迟疑少许,坐直身体,态度放缓,“素贤人诸事繁杂,这本是艳文的事,你当真不必太过上心。”
“素某承诺会帮你,”素还真侧头浅笑,“你不相信我?”
“……”史艳文垂头,不知如何作答。
素还真轻叹一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想推他躺回座椅,“我已为你找出暂时固魂之法,只是尚需时日,只等你伤好,素某自不会再阻碍你之脚步。”
“只是固魂之法,”史艳文按住他的手,“所以,梦中所见为何,你还是不愿告知。”
“艳文不是嘱咐素某别太上心?”
史艳文一时语滞,仰身靠近,“那是——”
砰!
齐天变推门而入,穿过屏风。
“素还真,琴箕大美人找……你……你们……”
他先看了看史艳文的脚,又看了看素还真的手,再看了看映入他眼中那份“含情脉脉深情又略带羞赧”的画面,快似流星般闪退出密室。
“琴箕大美人!我有一个重大的消息要跟你说!对了对了,你知道素续缘住哪儿吗?”
“……令公子。”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