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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林勋生辰这一日,绮罗从起床开始眼皮就老跳,跳了整整一天。原本安静广大的行宫,像是个大闷罩子,今天却难得地有了人响乐声,热闹起来。
傍晚的时候,绮罗换了身衣服,想去看看娇娘她们准备得如何了,没想到赵仪轩派了女官过来,告诉她可以离开了。
绮罗无奈,她知道赵仪轩不想她在人前露面,更不想大家把那支舞的焦点放在她身上,可这样过河拆桥,也实在是过分了些。怎么说绮罗辛苦了半天,还是想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的。但公主有命,绮罗不敢不从,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跟着女官走了。
走到花楼的前面,竟然看见一个穿着青绿云雁箐绿锦交领长袍的男子,领着一对人马过来。说那人是男子可能有些不对,他的眉毛和两鬓皆白,皮肤清透,目光阴鸷,翘着兰花指,更像是个宦官。绮罗连忙低下头,跟女官一起让到路边,正想等他们走过去。那人突然停下来,仔细嗅了嗅:“嗯……”他的尾音拖得很长,是那种粘腻的花腔,听起来很不舒服。
“这香气儿,杂家似乎在谁的屋里闻过。”他转过头,借着天边最后一抹余光,打量了下绮罗,“这位是……”
女官连忙说:“禀刘公公,这位是公主前些日子请来的客人,奴婢正要带她出去。”
刘公公?绮罗那天在林勋的房间,也听到林勋叫来人刘公公。莫非是同一个人?看女官恭敬的态度,看来这个刘公公的身份很不简单。
刘芳娇俏地笑了笑:“哎,听说公主排了一支舞,正四处叫人过去欣赏。既然是公主的朋友,何必这么着急出宫呢。一起过去凑个热闹。”他记不清了,依稀想起应该是在林勋的房中闻过这女子身上的香气,当时床帐是放下来的,他看不见里面的人,这女子又戴着面纱,因而不能确定。不过这么好的机会,不能放过。
女官要推辞,公主本就不想让这个朱家小姐露面,可刘芳虽然已经告老还乡,朝中也还有些势力,更别说经营多年的内宫中也还有人脉。女官不敢轻易得罪他。绮罗更不想与这个阴阳怪气的公公搅在一起,没想到刘芳用两指捏了她的手腕道:“快些,晚了就来不及了。”
宴会安排在行宫正中的琼林阁,还没走近已经听到了鼓乐之声。刘芳到了门口,让宫女领绮罗去竹帘后面的女宾席位。都到了这份上,绮罗也不可能转身走掉,只能跟着宫女过去入座。
女宾的座位这边是比正堂高一段的小方台,上面铺着竹席,有清清竹香。整齐摆放的矮案后面摆着绣兰草的嫣红圆垫子。后面还连着一个小小的露台。这里没有多少人,只三两个不知道身份的夫人坐在一起说话,因着绮罗进来,都安静了下来。绮罗微微朝她们点了点头致意,就提起裙子坐下。
她穿着杜若色的薄绸交领高腰襦裙,系着水绿的绦带,外面披着透明轻薄的香云纱,上面绣着浅淡的梅花纹。她坐姿端正,脖颈修长,犹如一尊烧制完美的玉瓷宝瓶。容貌虽被面纱遮掩,但雾里看花分外俏。那长长的睫毛,又浓密又卷翘,眼睛像是涌入的千波春水,灵动有神。几个夫人都是官员家眷,素日里也不是没见过场面,但侧影和背影这么迷人的姑娘,也实在是少见,于是一边低声品评她的穿衣,一面在议论她的相貌,只不知是个怎样的妙人儿。
琼林阁的正堂很宽阔,可同时容纳数百人,乐工正在卖力地吹奏欢乐。殿内舞娘们身姿曼妙,彩袖翻飞,犹如流连戏蝶。赵霖和林勋等都已经入座,旁边还坐着一些此次随侍下江南的官员,觥筹交错,宴饮甚欢。林勋身量高大,坐在一群男人之中犹有山岳之势。他穿着绀色大窠马大球圆领衣袍,五官俊如刀削。只是他面无表情陡然生出了一股距离感,官员们都不太敢跟他说话,气场倒比赵霖这个皇子还大。
于坤走过去,在林勋耳边禀报了一番,林勋不动声色,眼睛从竹帘那边一扫而过,便抬手要他退下去。于坤有些功败垂成的懊恼,亏得他给公主出主意,让公主早早把朱家小姐送出去,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林勋拿酒壶给赵霖倒酒,赵霖喝得有些多了,手支在桌子上,按着额头说:“仪轩那丫头再不来,我都要醉过去了。”
刘芳拿手帕点了点嘴,柔声道:“前些日子看世子都是宿醉的模样,今日倒精神了。”
“正式场合,不敢仪容不整。”林勋回道。
刘芳一笑:“世子的守丧期也满了,眼瞅着年纪也不小,可有考虑过婚事?”
“暂无考虑。”
“方才杂家在行宫之中偶遇一位佳人,说是公主的客人,便拉着她一并来了。那长相真叫一个……”刘芳还在琢磨着形容词,林勋开口打断他:“既然是公主的客人,我们不便议论。”
刘芳笑了笑,还要说话,乐声骤停,乐工陆续退出去,堂内的烛火忽然之间都熄灭。众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却闻鼓声自外面缓缓传进来。然后光亮在前方点点凝聚,穿着紫色里衣身披铠甲的士兵们涌进来,仿佛正在黑夜里匍匐前行。
赵霖猛地回过神:“这便开始了?”
众人的视线都被那些扮作士兵的舞者吸引过去,他们脸上带着面具,动作整齐划一。百人的队伍,动作没有一点儿杂响,仿佛真是军队中训练有素的士兵。鼓点的节奏由缓到急,他们像在跋涉千山万水,从地上翻滚而过,转而在空中旋身落地,然后汇成两列纵队,行走着由远及近,口里喊着整齐的号子。
微弱的光线中,一个人影从他们肩上缓缓走来。他的铠甲更为厚重华贵,脸上戴着鬼面,头发只在脑后扎成一把,身量显得有些娇小。绮罗隔着竹帘,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娇娘,怎么领舞的临时换人了?只见那领舞的人被领头的舞者举放到地面上,本是场面浩大的群舞,他却径自跳到了林勋的面前,所有动作都像是对他的独舞一样。
绮罗猜到了那人的身份,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去后面的露台。好端端的入阵舞,本是雄浑大气,硬生生地被弄成了这样……这位公主还真是会自作主张。既然如此,又把她请来做什么?
众人看到那领舞者的手伸向林勋的脸颊,林勋侧头避开,他索性走到林勋的身边,又欲动手动脚,林勋抓住他的手,把他轻轻往外一推。赵霖这时候已经看出眉目来,眉头皱起,却难抵昏昏欲睡。
一舞完毕,舞者和乐工们纷纷退了下去。然而半晌,灯火迟迟没有点燃。门外忽然有人高喊一声:“刘公公!”随即闷哼一声,没有动静了。夜,安静地诡异,又仿佛有数把藏在暗处的刀,杀机四伏。
刘芳猛地站起来,脚步却虚浮无力,环看四下,刚刚还坐着饮酒的众人都已经纷纷倒在了案上。鬼面人十分吃惊,愣在原地,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林勋一个手刀过去,他倒在了林勋的怀里。
“你……你……”刘芳大惊失色,“你在酒里下药!不可能,这酒我叫人验过,你明明也喝了!”
林勋把鬼面人小心放在地上,冷冰冰地说:“酒里只是加了一味药草,你当然验不出来。那药草和刚刚在殿里燃的香共同产生了药效,我不过事先服了解药而已。”香是在跳舞的时候点的,刘芳当时在聚精会神看表演,根本没注意。
刘芳心道不好,踉跄着要逃离席案,门外十几个人已经冲了进来,身上还穿着刚才跳舞的铠甲。其中一个大叫到:“老阉狗,拿命来!”那十几个人顷刻之间就围了上去,将刘芳堵在正中。
绮罗觉得里面安静地诡异,有些反常,走回去查看,却见已经没有人了。她下意识地伏下身子,抬头看见一个影子飞过来,重重地砸向竹帘。竹帘被整面地扯落,那人躺在地上嘴角流血不止,头一歪就没了声响。
绮罗捂住嘴巴,浑身颤抖不已。她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上一次还是看前世的父亲被斩首。
堂中一群人正在缠斗,刘芳被围在中间,脖子和四肢都被白绫捆住。林勋在旁边下着命令,十几个人好像变幻成一个阵型。刘芳原地转着圈,那十几个人便围着他转,间或上前攻击,但都不是他的对手。刘芳看准捆住他左手的是一个女子,便狠狠抓着那白绫往身前一拉,女子不堪他的力量,跌了过去,刘芳伸出两指便拧断了她的喉咙。一手的钳制消除,阵法顿时有了破绽,刘芳的行动又逐渐轻松起来。
林勋要上前帮忙,但他也中了迷药,力气去了一半。刚才跟刘芳说事先服了解药自然是骗他的,这药要产生效力,需要一段时间,解药早就在胃里化掉了。若不是他本身的练武底子,恐怕已经跟在座的人一样都昏过去了。他就是知道刘芳的身手有多好,才用了这种烈性的药,而为了消除对方的疑虑,他也不得不一并承受药力。
只不过此刻看刘芳运功,才知道他的武功有多深不可测。中了迷药,还能同时跟十几个死士纠缠,身上多处挂彩,杀伤力却未减。当真可怕。
眼看又有一个人被拖到刘芳面前去,一个死士瞅准时机,跳到刘芳的背上,抓向了他的眼睛。刘芳惨叫一声,举掌击向他的头颅,那人的头骨恐怕已经被震碎,却死不肯松手。绮罗看到那个人的面具掉落,竟然是娇娘!她心痛难当,往前倾了倾身子,却知道凭自己没办法救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其余的人见状,纷纷拼尽最后的力气扑上去,有的抱住脚,有的抱住胳膊,这才把刘芳制住。
一个死士举起匕首跳起来,重重地刺向刘芳的心脏,一刀又一刀,那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刘芳用尽最后气力,甩开一个人,伸手抓向面前那人的心房,手贯穿了身体,顿时血喷涌如注。
“肖……”林勋沉着眸,别过头。
整个正堂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绮罗侧头伏在地上干呕,林勋察觉了动静走过来,看见绮罗,心中一惊。他蹲下来,轻抚着她的背,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刚才打斗的时候,于坤已经带人把赵霖那些人都抬出去了。此时,他走过来,手里举着火把,先拿了一颗药丸给林勋服下:“世子,都准备好了。”
林勋点头,把绮罗拉起来,带到殿外。于坤命人把所有殿门关上,放了火,火势顿时蔓延肆虐。
火的热气灼人,隐约有喊“救命”的声音。绮罗一下子回过神来,惊叫道:“还有人活着!快去救他们!”
林勋抓着她的手,冷酷地说:“该救的都已经救出来了。”
“那是活生生的人命!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绮罗喊道,转身要冲过去。
林勋却紧箍着她的腰,把她按在怀里:“不准去!”
“你放开我!”绮罗吼着,眼眸被火焰燃烧得通红,“你没有人性,你这个魔鬼!”
于坤听了听声响说:“世子,差不多了。救火的人快来了,咱们该走了。”
“撤退。”林勋下命令。绮罗还在挣扎,林勋索性把她抱了起来,低头封住了她的嘴。
于坤看得目瞪口呆,险些还站在原地,忘记了离开。
林勋一直把绮罗抱到偏僻的花园里,精力耗尽,这才把她放在了地上。绮罗用力推开他,用手背捂着嘴。她居然差点被他那碗面骗了,以为这个人有那么一点点的人性。前世他跟父亲称兄道弟,父亲有难,他也是见死不救。这种人哪来的人性?!她转身就走,林勋在她身后道:“你以为自己是在救人么?”
绮罗停住脚步,双手攥成拳,垂在身体两侧。林勋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道:“今夜的行动十分隐蔽,殿内中了迷香的人我都转移走了,死士也全部殒命,还活着的人便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我若救了他们,也有人会杀他们,利用他们。并且他们中一旦有人走漏了风声,死的就是成百上千的人。”
绮罗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深不见底,藏着太多的东西。或许她真的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绮罗!”一个着急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