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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绎又沉默了,他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也只有赵昔这样和他相处快十年的人,能看出他此刻的一点无措。
很久,宋绎又道:“那日在山崖上,我打你一掌只为把你推开……”
赵昔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有分寸。”
宋绎道:“宋舟在你的饮食里下了药,我后来才查出来,伯父求我,不要动他。”
赵昔笑道:“你那时正接管武林盟,诸事缠身,顾不上也是有的。”
他的语气,他的神态都像在说,他没什么怨尤。但宋绎还是问道:“你……怪我吗?”
赵昔道:“我从没有怪过你。”
或许他该怪宋绎不关心他,连他那时候经脉俱损、武功尽失都看不出来,可是对不在意的人,的确是不必用心的。
当初执迷的是他,现在醒悟的也是他。赵昔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青色的血管十分醒目,但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也属平常。
季慈心看出来了,可他也不知道该骂赵昔愚钝,还是骂宋家人恩将仇报,因为一切都是赵昔一厢情愿。
赵昔现在回想过去,竟也惊叹于当年的自信和豪赌——把一条命赌上去,赌这人会不会心动?
宋绎道:“回来。”
赵昔道:“回武林盟?恐怕是不行。”
宋绎道:“回我身边。”
赵昔一怔,笑了笑,摇头。宋绎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道:“太上剑道最高一重的心法可以抵御蛊毒,你回我身边,把一半的千丝蛊转回我身上。”
赵昔还是摇头道:“毒已深种,再也拔不动了。”
宋绎神色冷下来道:“不可能拔不动。”
赵昔道:“宋盟主,难道我不想活?实在是拔不动,如果有办法,我师父如何不先行呢?”
千丝蛊毒,那毒就像树根,深扎在人的经络血管中,从丹田向四肢百骸伸去,彻底毁掉一个人的根基。当年双魔星临死前一击,将这毒种在了宋绎身上,后来被赵昔嫁接到了自己身体里。
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但从来没想过寻短见。只是武功日渐消退,心生烦躁,加上宋舟下在他饮食里的五味散让他神智糊涂,在山崖上动手便要杀宋湘,被宋绎一掌推开后,忽生出愤恨绝望之感,于是索性后退两步,掉下了悬崖。
真相大白,他除了宋舟,还真没什么人可怨的,况且宋舟已经修炼魔功走入歧途,到时候五感失灵,生不如死,不比现在杀了他还要痛快?所以这仇也没什么可报了。
赵昔忽然有些不耐烦,不想再和宋绎谈论此事。于是转身看着放有玉鼎的那面墙壁,那上头挂着一幅水墨写意的“牡丹韵”,是他画的,玩笑之作罢了,不知道宋绎怎么肯挂到自己的卧房里了。
这“牡丹韵”还有一段故事,因为好友樊会出身百花名都朝烟,他本人除了剑道之外,也很擅培植花草,所植牡丹更是一绝,赵昔和他喝酒时便开玩笑道:“樊兄这么厉害,是不是我想要什么样的牡丹花,你就能培出什么样的?”
樊会笑道:“你尽管画来。”
赵昔便乘兴画了一幅图,他画技不怎么样,只是笑嘻嘻指着画出来的水墨牡丹道:“我别的不要,只要这墨汁儿颜色的就够了。”
樊会看着那副图,若有所思道:“唔,等我想想办法。”
其实赵昔不过是顺嘴调侃罢了,谁知若干年后,樊会真的培植出浓墨一样颜色的牡丹,在洛阳大摆“墨芳宴”,名动一时。
可惜那时的赵昔,还在商洛山中与世隔绝。
赵昔看着眼前这幅画,问道:“樊兄在洛阳摆的那场牡丹花宴,你也去了?”
宋绎顿了顿道:“经过洛阳,去看了一眼。”
赵昔笑道:“是不是还跑到人家的牡丹园里,偶遇了不知哪家的小姐?”
宋绎皱眉道:“什么小姐?”
赵昔摇笑道:“没什么。事情都说得差不多了,宋盟主,在下也该告辞了。”
宋绎立刻道:“你要去哪里?”
赵昔想了想道:“天南海北,总之不要再见到宋盟主就是了。”
宋绎搭在剑柄上的手狠狠握紧。赵昔看了看他的剑,道:“这是‘无忧’?我以为你会佩着‘祛邪’的。”
“无忧”是宋绎年少时的佩剑,“祛邪”则是宋家代代相传,武林盟主之剑。
宋绎不答,赵昔也不期望他的回答,转身要走,宋绎忽然在他身后道:“它的名字是你取的。”
赵昔脚步一顿。是啊,宋绎行冠礼的时候,起了字叫“无念”,五岳剑派王灵雨长老又赠他无名佩剑一柄,赵解秋当时在旁边,就以宋绎的字为由来,给这把剑起名为“无忧”。
赵昔不明白事到如今,还叙述这些旧情有什么用,他闭了闭眼,道:“宋盟主可还记得太上剑谱扉页上的话?”
“……”
“存天理,灭人欲。太上忘情。”
“请宋盟主也忘了赵昔吧。”
赵昔走出屋子,星文月影双双站在院子里,星文戴了臂甲,大白隼站在他手臂上,看着赵昔。
月影见赵昔一个人出来,便知道结果了,低声道:“我去替小赵先生备马车。”转身出去了。
星文虽傻不愣登的,也明白自家少盟主和小赵先生谈崩了,赵昔走到他面前,他小声道:“先生要带明珠走吗?”他养了这灵隼大半年,也难免生出感情来。
赵昔点点头,向明珠伸出手臂,白隼亮晶晶的眼珠望着他,歪歪头,却不动。
赵昔等了一会儿,收回手臂,笑道:“我忘了,隼也是恋巢的。”对星文道:“好好养着它吧。”
赵昔由月影送回了原先在武林大会住的小院,温石桥受了些轻伤,有事弟子服其劳,正由陶璋在那笨手笨脚地包扎。
院子还有陶家的下人,催促陶璋回去:“这里刚平了叛,乱得很,大爷嘱咐了,叫二爷赶紧回家去,别又生出什么事来。”
陶璋正不耐烦,抬头见赵昔回来,忙道:“先生!”
温石桥闻声也抬头,看着赵昔道:“你去见了那姓宋的了?”
赵昔颔首道:“师兄去哪儿了?”
温石桥哼笑一声道:“遇见咱们那不成器的师弟了。他如今可长进了,我险些中了埋伏,幸好你托人来相助。”
赵昔讶道:“我一直困在牢中,无人可托啊。”
温石桥道:“不是一个叫韩音的小子?”
赵昔一愣,笑道:“原来是他。”
温石桥转了转手臂,嫌弃地看了一眼包扎道:“他说你差点收了他做弟子,他只把你当师父看。我瞧这小子倒还机灵,模样也不错,你反正已经收了一个,何不再收一个?”
陶璋在一旁如临大敌,赵昔笑道:“收徒也讲究眼缘,岂有瞧见一个好的就收的道理?”
温石桥把目光转向陶璋道:“这就是你的眼缘?不敢恭维。”
陶璋涨红了脸,赵昔对他道:“你大哥既然来催,你就先回去吧。省得陶夫人担心。”
陶璋本就不怎么敢忤逆他大哥,听了这话,便点头道:“是。先生若想见我,只打发人来喊便是。”
赵昔应了,目送他出了院门,便在温石桥对面坐下道:“师父,阿云还有孤鸿老人怎么不见?”
温石桥道:“那些武林正道才放出来,身上的五味散还没解,师父和孤鸿老人去替他们医治了,阿云跟着去做帮手了。”
赵昔颔首,道:“如今事情平定,我有一件事想拜托师兄。”
温石桥漫不经心道:“你说。”
赵昔道:“我想请师兄替我教导陶璋。”
温石桥瞪眼道:“你要我替你养徒弟?”
赵昔笑道:“师兄稍安勿燥。我身中千丝蛊毒一事,师父想必已告诉你了吧?”
“……”
“我想趁着还有两年的时间,四处去看看,或许能找着补救的法子。”
温石桥冷脸道:“你只要休养好,如何医治你我和师父会想办法。况且孤鸿老人也在,还有这次平叛的杨丞相。他是师父故交,虽是朝堂之人,却精通医术而且博学,等师父回来领你和他见上一面。三位老前辈替你看脉,总能想到办法。”
他说话不容回绝,赵昔也只好作罢。
不过多时,只听院门一开,季慈心和孤鸿老人走了进来,赵昔和温石桥起身道:“师父,孤鸿先生。”
孤鸿老人年过半百,发须皆白,虽遭遇白鲸教的□□,但那些人投鼠忌器,也没有多伤着他,精神倒还好,此刻打量着赵昔,白花花的眉毛一皱道:“解秋啊,我瞧你脸色比从前坏多啦。”
赵昔拱手道:“戏苍山上未能及时赶到,倒累得老先生受白鲸教欺凌。”
孤鸿老人一摆手道:“这怎能怪你?”
季慈心请他进屋落座,孤鸿老人拉过赵昔的手来探脉,蹙眉沉吟不语。
季慈心对孤鸿老人道:“我也算走了一世江湖,这千丝蛊毒,却只在几本旧书上见过。”
孤鸿老人收了手,思索了一会儿,拈须道:“我倒是曾在一本杂经上见过此例,但这破解之法,实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