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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几乎是不可闻。宋肖顺势握住琉素的手,微微的凉,如往常一样。琉素平静的望着宋肖,面色惨白得可怕,可她的眉眼几乎沉静到没有一丝斑斓,脚底的凉让她浑身一抖,手也跟着微颤。宋肖忽然笑了出来,琉素只是盯着他,企图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暴怒亦或心痛。可什么都没有,仿佛这一刀刺进的并不是宋肖的胸膛。
湿漉漉粘稠的血液顺着长条碎片划过琉素的手,“滴答”一声,一滴血液滴在早已凝固血迹的金砖地板上。宋肖还握着琉素的手,试图给她取暖,可手掌的温度似乎永远都暖不了。琉素终于开口,她仿佛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恍惚是从远方飘来,裹夹着噼噼啪啪的雨滴声,听不太真切:“奕辰,祝贺你成了。”宋肖突然握住那只沾满鲜血的手,似乎是暖的,用他的血帮她取了暖。他还是往常的笑,三分狂狷隐隐透出在眼角眉梢,他很轻地说:“我记得你一直是待字闺中,不如这字就叫茹藘。”琉素倒是笑了:“缟衣茹藘?你倒是有心。”
血仿佛流的更多了,琉素不由垂眸看去,她已经见了太多太多的血液了,她再也不会吃惊了。宋肖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同握住那长条碎片,在琉素平波无澜的目光下,宋肖含笑“哧”得拔出碎片,鲜血顿时喷洒在琉素脸上和她未束的发丝间,她不躲不避,只是道:“待字闺中,等我嫁人那日再取字吧。”
宋肖说:“好。”猛地咳嗽起来,他再也撑不住扑腾跪坐在地,宗政铎已经惊骇的说不出话,琉素垂眸看他,也跟着他跪在地下,她轻而柔的摸着他的脸颊,静静地说:“宋肖,你为什么要杀我们的孩子。”宋肖呕的吐出一口鲜血,喷在琉素的中衣上,仿佛是她受了伤。他颤抖着手覆上琉素的手,却笑着道:“不是我杀的。”琉素忽然放声笑起来,她的面孔狰狞的跟往常简直是判若两人,那仿佛是透着无尽的寂寥和深深绝望,宋肖却没有任何表情,她笑着便流泪,和着殿外的大雨滚滚之声,仿佛都模糊了一切,她说:“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害死的!可我想害死你!我想让你死!你这样待我,你这样待我,我多想让你死……宋肖,就当我求你了,你放过我,你放了我,我真的受不了。”
宋肖一面按着伤口,一面摸着琉素的手,仿佛受伤的不是他,他竟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道:“我这样爱你,我这样爱你,我有错吗?我说过啊,你今生都逃不掉的,你真的逃不了。你逃跑,我便追,哪怕是地狱,哪怕是天堂,我一样追随你。”琉素不会再哭了,竟然还笑了下,红着眼,似乎是疯了,只道:“如此,甚好。”她忙拾起地上的碎片,划破了手她也不顾,只待刺进自己胸膛,却被一股内力阻挡开来,打掉了铜镜碎片。她凶神恶煞的望去那股力量的来源,只见宗政铎皱着眉看自己,她眉头几乎都要跳出来,拼尽力气才道出口的话:“你滚。”
宗政铎觑了眼宋肖,便见他面上血色一寸寸退去,只是眼睛依旧深杳如墨,分毫不减凌厉。他扶起琉素,只是说:“我带你走,带你离开这腌臜之地。”他打横抱起琉素,不顾跪在地上的宋肖,转身飞快离去。方才迈出宫殿,里面便传出宋肖无尽凛冽仿佛透着泼天怒火的声音:“拦住他们——”
雨滴子哗哗的下着,噼里啪啦的打在碧瓦上,洇湿了朱红色的墙,像是被泼上的水。这场雨一直下一直下,似乎永不停歇,地上泛起了水泡子,夹杂着并未冲尽的血液,汩汩的冒着。却被人一脚踏碎,层层涟漪喷溅起无数水花,可还未平复,后面的人便源源不断的踏过来,腾溅起踏踏之声——这是一场无止境的追杀。
宋肖紧紧握住黄绸子,仿佛要掐进血肉里才甘心。纳兰青扶着他站在城门上,自有伶俐的宫女前来包扎宋肖的伤口,琉素终究是没能下狠手。当时刺进胸膛之时,她还在想,书上说过,心脏在左边儿,那她便刺进右边儿。这样的雨天,云雾沉沉,飘浮在天地间,就像是冬日煮沸的水,咕咕滚动着,腾腾的冒着热气儿。可是立在城门上的宋肖却能够俯瞰一切,琉素仿佛成为红尘中缥缈的一个点,被宋肖尽收眼底。
还未收队的禁军齐刷刷匍匐在城门各处,云雾中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却挡不住那马蹄踏踏之声。宋肖负手而立,只是不断咳嗽,他的面色唇色那是比此刻云雾还要漂白——他看着宗政铎携着琉素打马冲出城门,那样的姿态仿佛他此刻站立的地方是有多么肮脏。纳兰青侧目望他,斟酌叫了声:“主公。”微微的迟疑,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铿锵有力:“请您示下。”
宋肖被人披上了明黄大氅,冷风吹得他袍裾猎猎作响,翻出袍尾的一朵曼珠沙华,妖冶却也尊贵。他仿佛没听见纳兰青的声音,只是看着骏马踏踏而出,眨眼间便已奔出三道门——门是他命人开的,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什么。他来时的路,被宗政铎踏马而过,带走的却是他的女人。
他闭眼,缓缓颔首。纳兰青瞬间呼出一口气,声音自远处直击宗政铎的后背。雨声裹杂着数千支寒箭携着凌厉之势唰唰射来,那瞬间,仿佛是铜漏嘀嘀转响,分分钟扣人心弦。放满了节拍,寒箭在空中穿刺薄薄的云雾,雨滴滴落在箭头之上,“啪嗒”一声,打着旋疾箭似雨,数十支箭便只听“噗哧”之声接二连三不断刺响。宗政铎后背瞬间喷出血液,以极快的速度溶进暴雨中。他身子猛然一震,瞬间摔落下马,倒在雨水淋漓的水渍中。琉素身子本就弱,此番没了支撑点霎时便要摔下马,宋肖却早就料到如是,只待飞身把她接了个满怀。
宗政铎倒在雨水涔涔的地上,天际还不断下着雨,啪啪的打在水面跟他的身上,他胸口起伏不断,嘴角微张,汩汩的冒着浓稠的血液。而他的背后早就沁出大片的鲜血,和着雨水,赭红的深色。他残存的一点意识使他在摸索着怀中暗兜,可不断抖动的手却是怎样也拿不出来——这雨水这样的冷,跟冬日下的雪似得。他仿佛想起了第一面见琉素的场面。她裙裾长长逶迤拖地,翻滚起几层波澜,荡出如海波浪,宛如一幅腾空翻浪的水画,一层层卷近来——卷进他的心里去。
那苦草终究被血水打湿沉浮在地面,再浮不出来。
琉素一双眼睛血红血红,她响彻天地的哭喊声声回荡在一望无垠的云云水雾间,原来那是深深的绝望,生无可恋的心如死灰——宋肖心中微疼,可再也不会安慰她了。
这场雨簌簌下了五天,一连五天都能听闻窗外呼啦啦的风声和着雨声啪啪的打着窗纸作响。待到几日后,墙檐间还时不时滴滴落下几个雨珠子,地面却是干涩的,那几滴雨珠不一会儿便被蒸发了个干净,再不见一丝水迹。这个时节,院子外的芭蕉懒懒的打着叶子,独享暖风徐徐的舒适,被风一吹,仿佛就要堪堪掉落似得,晃动得摇摇欲坠。西侧有条碧湖,滑溜溜的趟着水,脆生生的便如同珠子掉在青苔上,叮铃悦耳。除了芭蕉,最爱疏疏一株梨花,白而无暇,远了瞧便像是蒲公英绒绒的毛,仿佛轻轻一嘘,便能吹散了开来。夏暑里,微微的热,粘的人身上生了汗。琉素翻了个身,总觉得身上热的粘稠,心中闷得腻烦。
她不由掀开菲薄毯子,向外唤了声:“冬棂。”远远便听见冬棂清脆的声音:“小姐,你稍等等,奴婢在这捡柴火呢!”琉素不禁一笑,只扬声道:“炎炎夏日的,你捡柴火作甚?”冬棂丫头说时迟那时快,匆忙跑进屋子里,便喜上眉梢:“这个时候存起来,待到冬日的时候用啊!”琉素起身携着冬棂便走出屋子,便只见远处青山薄雾,云雾大开大合之间,总是泄露出明媚绚丽的阳光。以前,总听瑞嬷嬷同她讲:“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句话,她听了不下五次,如今儿才真正明白这话的含义。立在最高处,俯瞰最远处,便有了心胸开阔的舒适之感。此时已经是夕阳斜落之时,暮色四合,流光潋滟的紫霞色,便生了三分闲云野鹤之态。琉素呼出口气,不由问道:“瑞嬷嬷去了哪?”冬棂立时说:“奴婢去山下找找。”
当天夜里,琉素哭得眼都肿了,操着铜戈同冬棂挖了个深深的坑,把瑞嬷嬷也深深掩埋。瑞嬷嬷不知被何人刺伤,正中心口,一击致命。夜还是恒古不变的深蓝,天上星子璀璨,几乎是成片,也惟有立在最高峰才能离天际这样的近,仿佛踮脚伸手便能摘下星辰。这样无忧的日子,琉素不由一笑。
噩梦的起点原来、原来是这。
她蓦然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鲛纱床幔,薄如蝉翼般她记不清是哪里进贡的了,只道夏暑中最适合用这种不宜生汗的东西。紫檀书桌上,一应俱全的书香笔墨,空中似乎还飘散着墨笔生香。一副丹青水墨,瑟瑟摆在紫檀木椅旁侧,远山黛影隐约欲显,似是缥缈轻纱笼罩天地,花如雪,抬眸则是云霞飘浮浮华之态,那种怡静,唯美的境地跃然初显。
琉素黑白凌厉的眸子撞进一双深杳沉沉的黑眸中——她却突然笑了,身子向后一仰,兀自盯着他垂落在脚蹬边儿的袍裾,竟是熠熠的明黄色。她沉思片刻,只觉镶绣的曼珠沙华甚是精致,却是纯粹的白,白的妖冶。因挨得近,便能闻到他周身馥郁幽幽叫人沉迷的迷靡之香。琉素眯眼,但见屋外那株梨花开了满枝桠,在绚丽的霞光中仿佛是有浅融的光绽放在花蕊。她粲然一笑,只觉他的手,是微微的热,通过血脉流进她的心脏。
琉素突然诡异一笑。
原来,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