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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梅雨季的时候,下了十几天的雨,下得人全身骨节都发着霉酸了。
天儿才放晴,这天早上杨媛按例去中宫请早安,这才听说翠华宫的刘美人今日告了病。自中宫出来,她便忙去了翠华宫。
才一进门,雷允恭忙迎了出来,杨媛一边进去一边问道:“姐姐身子怎么样了。前儿还好好的,可请过太医了!”
雷允恭忙回道:“谢婕妤关心,我们主子无碍,不过是见昨晚天刚刚放晴,贪看月色着了点凉。太医已经开了方子。”见杨媛已经进了院子,忙追上前几步道:“娘子稍候,容奴婢进去回禀一声!”
杨媛奇怪地看着雷允恭:“我素日来,都不见你这么蝎蝎蛰蛰的,今天是怎么了?”
雷允恭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官家在里头了!”
杨媛啊了一声,平日这个时候正是真宗上朝去了,一时倒不曾想到这个,忙笑道:“我来得不巧了,呆会儿再来看姐姐罢!”这边正要退出去,却听得里屋刘娥的声音道:“允恭,你跟谁外头说话呢?”
杨媛只得道:“姐姐,是我呢!”
刘娥啊了一声道:“是媛妹,进来吧!”
侍女打起帘子,杨媛进来时,却见刘娥与真宗并肩儿站在桌前,拿着一样东西正在看着。两人均只着了家常小衣,刘娥单挽了一条大辫,竟是不施脂粉。杨媛凝目看去,岁月似乎对她格外青睐,竟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依然是肤若凝脂,却是因为今日室内暖炉生得旺了些,映得脸儿更加红艳娇媚。
此时见了杨媛,刘娥笑道:“妹妹今儿来得早,不想还有人比你更早吧!”一边说,一边笑瞥了一眼真宗。
杨媛忙行下礼去,真宗笑道:“罢了!在这里倒不拘些个礼数。”这边奇怪地问刘娥:“你如何称她为妹妹!”
刘娥含笑道:“官家,我与杨家妹妹一见就投缘,结义为姐妹,还未曾禀过官家呢!”
真宗甚喜道:“如此甚好。朕还怕你初入宫怕陌生,却是多虑了。以你的性子,自然是人人都会投缘的。”
杨媛忙含笑侍立一边,心中却空空落落地,象长满了草似荒得紧。
她自服侍当今天子,也已经有五年了,真宗看似温和,却淡淡地远远地高不可攀。此时见他与刘娥站在一起,穿着家常衣服笑嘻嘻地,两人举止并不格外亲呢,可是言行举止却是说不出的自然默契,竟是毫无君臣之分,帝妃之别。
却见刘娥向她招手道:“妹妹过来,也看看这希罕东西呢。”说着把手中的一张楮色的纸递给她,却正是方才她与真宗一起在看的东西。
杨媛接过来,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只见这楮纸比平常的纸约厚一些,宽六寸长三寸,上面印了一排铜钱,下面画着小人店铺的图案,正反面却又是密密麻麻的凿了许多朱墨间色的印章与暗记花押,隐隐认得是一些中间又有“十六家商号通用并同见钱一千五百文文流转行使”等字样。
她看了好一会儿,却认不得是什么来,只得交还刘娥笑道:“我看不出来,好像有些像传说中的当票子呢!”
刘娥接了这张楮纸笑道:“这可不是当票子,你们不曾见过当票子,我却是见过的。这是昨天益州知府张咏夹在奏折里头带来的,听说叫什么交子的。莫说你不认得,我也不认得,只怕通京城通天下也没几人认得。你别小看这一张纸,在蜀中可以实当一千五百文大钱呢!如今蜀中民间商号中都用这个当实钱用呢!”
真宗皱眉道:“蜀中铁钱份量重却又不值钱,张咏在奏折上说,如今市价买罗一匹,要蜀钱两万,两万铁钱实重就一百三十多斤,蜀中山高水远,携带不便。李顺造反,铸钱局停工多年,铁钱更是不够用。就有商号之间用交子来代钱流转行使。只是如今为这个商号之间起了不少讼诉,容易成为民乱。”
刘娥拿着交子道:“张乖崖必不是没主意的人,想来他的奏折里总是说了解决之道。”
真宗点头笑道:“果然如此。张咏请旨,一则是禁了交子之事;二则是收归官办。这样也可免些纷争。”
刘娥想了想忽然笑道:“他这是留了余地,请官家给个更英明的决断呢!”
真宗知她已经会意,笑道:“偏是你鬼灵精,朕已经下旨,交子既有好处,何必禁呢。叫他先在蜀中试着官督民办,先试试其中的利弊,等成熟了些,再看着。”
真宗今日听说刘娥受凉了,便有些无心朝政,早早退了朝,也不往勤政殿里去,素性带上奏折,搬进翠华宫里看,倒也自在。这边拣了几件有点意思的政事给刘娥说着解闷,听着她妙语连珠,倒不象平日独看奏折这般无聊。
刘娥抬头看了看窗外,叹道:“这天也真是的,昨天刚晴了一天,看这天色,明后日必还有雨。这样的下雨天,咱们倒也罢了,那些住低洼地的贫民,可就把家都给冲了。”
真宗叹道:“何止呢,城外的汴河水涨,若是雨一大就容易冲坏田园庄稼。年年修,年年积淤泛滥,京城中养兵马数十万,居民百万家,天下漕运都要从此河中来,此河却是最令朕头疼不过了。”
刘娥道:“我也听说过每年的十月河水枯干时,都会关了运河来清淤,为何还会年年积淤,莫非是清理得不够,没有一个限定!”
真宗道:“这河水清淤到几尺,却是无法限定。这一层层都有敷衍了事之人,先皇当年曾经为督办此事,还亲自跳进都是泥水的汴河中,以晓喻群臣,也不过是好得几年罢了,时间一长,照样惫赖起来!”
刘娥微笑道:“这有何难!”
真宗笑了:“小娥说得好生轻松,几十年的痼疾了,朝臣们都没议出一个真正有效的办法来!”
刘娥道:“臣妾记得小时候在都江堰边,听老人们传说,打从李冰治河开始,就在河底下埋下三个石人做为水则,水涨过石人脖部,就该提早开闸放水,免得洪水泛滥。水底下又有石板,水枯时清理河道,必要挖到露出石板,才算合格。”
真宗重重地一击书案,喜道:“正是,如此一来,便可解决汴河的难题了!”
刘娥颦眉道:“臣妾只是不明白,都江堰治河之法,已经上千年了,何以汴河治水,竟不知其法?”
真宗点头道:“皆是因为历代战乱的缘故,许多民间的好法子没有传下来。都江堰治河之法虽好,但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消息不通,也是一个原因。”
刘娥道:“既如此,皇上何不下旨,令各地地方官吏,搜集灌溉农田的好法子,上呈朝廷,再由工部审定,颁行天下。岂不是能让天下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得沐皇恩。”
真宗大喜,拉住了刘娥道:“看来朕从今以后,都不必去勤政殿召群臣们议事了,只需要拉着你议事便成了!”
刘娥娇嗔着挣开手道:“皇上说什么,咱们开开玩笑罢了,倒没得教杨家妹妹笑话!”
他二人机锋对答,杨媛不懂政务,饶是她素来伶俐,却也听得云里雾里的,站在一边却是插不上话来。此时听刘娥说到她,忙笑道:“原是我不该站来的,倒没得做了一支大蜡烛。”
刘娥扑嗤一笑:“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么没趣的话了,挑些别的话儿说说罢。媛妹好意来看我,倒把你搁一边儿了。”
三人坐下来,挑了些有趣儿的话说说笑笑,不觉竟是到了黄昏,但见着一轮红日如火,慢慢地西斜。下了这十余日的雨,倒觉得今日的落日格外好看。
刘娥挽留着杨媛用晚膳,杨媛心中感激,知道是刘娥怜她多年空房寂寞,教她有机会得近圣颜。虽然只是陪着说说话儿,她却是自襄王府开始,便从未有机会能与真宗似今天这般能坐到一起说说话话。
却是晚膳开始,见宫女们先是送上三只玉碗,碗内只盛了白饭,竟是无菜无肴。杨媛看着这碗白饭,竟不知道是不是可吃的。却见真宗与刘娥不以为意,先捧碗一粒粒地吃进去,竟是细细地品味。
杨媛正自骇异,却见刘娥同她笑道:“媛妹尝尝今日这米饭,可有什么不同吗?”
杨媛知道必有用意,忙学着她的样子也拨入一口,细细品尝了一下,笑道:“姐姐,我竟不晓得时下要艰难节省如此,宫里头连一道菜都上不起了。连这米饭,都还不及我素日吃的香滑。”
刘娥笑推真宗道:“这是今日官家带来的,你且问他去。”
真宗笑道:“你哪里知道,这东西比你们素日吃的御梗香米贵重得多了。却不是咱们中原的东西,倒是从千山万山外的安南国进贡的占城稻米。”
杨媛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打外国来的稻米,倒是怪稀罕的。”
刘娥捧起碗,又尝了一口,神情庄重:“倘若只是一样远道来的稀罕东西,倒不值得特地品尝这个。”
真宗点了点头道:“正是,这占城稻咱们吃来口味虽糙,却是有一样顶稀罕处,它是一年两熟的。你们想想看,倘若这种稻米,能够在咱们大宋境内到处种上的话,那该如何?”
杨媛出身贵家,一时倒未回过味儿来。刘娥凝视着手中的碗,缓缓地道:“那就是大宋的万年江山啊。汉亡于黄巾之乱,唐覆于黄巢造反,便连前几年的蜀中李顺之乱,也都是因为饥民□□的缘故。倘若这天下都种了占城稻,百姓们的一年能收上两次稻米,则不是孔夫子说的‘三年之内可以无饥馑矣’,而是百千年都可以无饥馑了。”
杨媛喜道:“唉呀,这可真是比珍珠还要金贵了。既有如此好事,官家何不下旨,令各州府都种上这种占城稻?”
真宗笑着摇头道:“谈何容易,有道是桔生淮南为桔,桔生淮北为枳。南方的水稻,到了北方,气候水土都不一样,一则不容易种活,二则便是种活了也与原来的品质有异。中原素来以麦子粟米为食,咱们宫中平日吃的也是这些,偶而吃的稻米,除了御田里种有少量,大多也都是打南方进贡来的。”
刘娥点头道:“是啊,昔年汉武帝曾建扶荔宫,打从南方用了无数人力物力把已经成活的荔枝树移到宫内,结果也只成活了一年。唐代杨贵妃喜欢吃荔枝,便得千山万水地打岭南送过来,弄个民怨沸腾,却也只为长安城内,种不活这东西。安南离开封,比岭南离长安还远呢。”
一番话听得杨媛咋舌不已,笑道:“阿弥陀佛,这里头还有这么多讲究呢。怪道人家说,一方土养一方人呢,却是可惜了……”
刘娥笑道:“话虽如此,可是事在人为,有这样的东西,咱们总是要先试着种种看的。”
真宗点头道:“朕已经让人把稻种在御田中先试种着,看看能不能种活了。”
刘娥想了一想,道:“官家,臣妾也想讨一些稻种在宫中试着种种看。”
真宗失笑道:“哈哈哈,你也要种稻子,这是农人之事,辛苦得很,可不是养花研茶般地好玩儿!”
刘娥撒娇道:“我知道不是好玩儿,我是认真的。我早年曾受离乱之苦,如今有这种利国利民之事,我很想亲手去试种一二啊!这种感觉,却又是不一样的。”
真宗笑道:“好好好,你有这种心,朕焉能不成全了你!”
杨媛乘机道:“皇上,臣妾也请求同种占城稻。”
真宗大喜:“好啊,朕的爱妃们都是爱民的贤德之妃,朕何其有幸了。”
刘娥对雷允恭使个眼色,雷允恭走到门边打起帘子,侍女们捧着金盘鱼贯而入,这才是今天的晚膳正式端上来。虽然于刘娥宫中,已经是简便了些,却也有五六十个花样的菜肴。
刘娥因受了风寒,只拣了几样素淡的小菜另坐一边吃了,却让杨媛服侍真宗进膳。今日倒有几样小菜甚是可口,真宗不禁多下了几筷。张怀德走出门去,叫赏今日做“花炊鹌子”与“芦蒿鹅掌”的厨子。
刘娥笑道:“怀德回来,这两样菜原不是御膳房做的。”
张怀德忙转回房中,笑道:“原来这是娘娘小厨房的私菜,怪得这么合万岁爷的胃口!娘娘恩典什么时候请这位厨子教教御膳房那几个小的,省得老不合万岁爷的口味。”
刘娥妙目在杨媛身上一转,抿嘴笑道:“这可不是我的私房菜,这厨子是杨家妹妹宫里的,我不过借来两天。官家既爱吃,以后让媛妹随时备着便成。”
杨媛心头狂跳,一句“这不是我宫里的厨子”差点冲出口忙咽了下去,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看真宗,嘴角却已经微微扬起笑容。
却听得刘娥的声音道:“我今日着了风寒,也不敢留官家,媛妹,你服侍官家到你长春殿中去吧!”
真宗已经用膳毕,闻言笑道:“也好,你身子不爽,也早些歇息!”站了起来。
杨媛按下心头狂喜,连忙跟着站起来,服侍真宗同行而去。
这些日子她与刘娥走近,便也知道了许多真宗平常喜恶之事。这一夜,便殷勤服侍,无不妥贴。真宗对她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却见她温柔妩媚,别有一种动人,未免也有些怜惜之意,
次日一早,真宗上朝之后,刘娥便把昨日做菜的厨子送给杨媛,杨媛心中感激,更是暗喜自己走对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