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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蔡荣信这样一搅合,就算是脾气极好的穆琛也不大高兴了,或者说,他心里已经动了气。
蔡荣信此时此刻的行为和言论,不仅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也使蔡家陷入深渊。
陪他来的是他的长子,蔡大公子见父亲这样没脑子,也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忙跪到地上:“陛下,草民父亲年事已高不辨是非,还请陛下开恩,饶他这一次吧。”
他说完,就“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又道:“君上,求您开恩。”
睿帝同睿嘉帝君感情有多好,就连坊间小儿都知道。他父亲这样得罪帝君,到头来生气的肯定是皇帝。而得罪了皇帝……那跟求死也没两样了。
穆琛这会儿已经被他气得不行,正想让人把他拖出去打十个大板才能冷静,却不料沈奚靖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同他讲:“别生气,不值当得。”
虽说真的不值当得,但是……下面那个跪着的老东西,也太大不敬了。
穆琛扭头看他一眼,见他面上含笑,因为再育一子而显得越发慈祥的面容更是温和,不由跟着冷静下来,冲他眨眨眼睛。
沈奚靖知道他贯不爱听旁人讲自己不好,可如果真是因为他让皇帝当庭杖责百姓,那不仅传出去不好听,也坏了穆琛十几年来的忍耐。
他们能有今日,是当真不容易的。
穆琛见不得别人说他不好,他也见不得别人说穆琛一句半句。
沈奚靖轻轻拍拍他的手,转过头来轻声道:“对于斗茶一事,不知蔡爱卿有何指教?”
他这话说得轻巧,语气也破有些温和,但蔡荣信已经被吓得慌了神,根本不敢回答。
只看他战战兢兢跪倒在青金地砖上,满目都是仓皇。
穆琛见他一字不答,不由冷哼一声,慢慢道:“怎么,刚才还是伶牙俐齿的,这会儿帝君问你话,你怎么不答了?”
他这话已经带着十足的怒气了,两侧坐着的所有商贾这会儿也坐不下去,纷纷站起身来跪倒在地上,求陛下息怒。
蔡荣信这辈子所有的计谋都用在二十几许的时候,却不料叫他一招得手,不知是韩家人太过纯善,还是他太过机敏,总之那一年之后,他们蔡家便顶替韩家成为北地最大的茶商,从此风光无限。
这十几二十年里,也不是没有其他北地的茶商想要出头与他抗衡,最后都因为自家茶品不够上乘而惜败,于是年年月月,蔡家坐稳了北茶的名头,他自己也渐渐有些得意忘形。
再加上年纪大了,更是有些自满自大。当年那事情害的韩家几乎满门俱灭,他心里害怕,逼着自己把过去那段记忆都深埋心底,从不叫任何人知道。
但有时候,时间便是最厉害的武器。
他忘了自己曾经多么处心积虑谋财害命,也忘了当年的自己如何谨小慎微谨言慎行。
如今殿堂之上,御座之前,他居然犯下这样不敬皇族的大罪,即使现在皇帝为了自己的名声不会当庭杖责他,但以后,蔡家也别再想做皇商了。
哪怕你茶叶再好,皇家也不要以下犯上之辈的东西。
想到这里,蔡荣信心中终于有了深切的悔意,他一时间老泪纵横,瑟瑟跪倒在地上,不停磕着头:“皇上,帝君,草民知错了,求陛下开恩。”
他这样求了,其他的商贾们虽然高兴看他笑话,却也不得不一起跟着他给上面两位陛下行礼,异口同声道:“求陛下开恩。”
蔡家不想做皇商,他们还想呢。都是蔡荣信这个拎不清的,御座之前胡言乱语,搞得他们也难做。
其实他们一同求圣上开恩,不过是给皇帝一个台阶下,下面的人都开口求,那才能有足够的台阶给陛下踩。要不然只光凭蔡家父子两人,根本不够格。
果然,他们都求了,穆琛脸色也好了一些,淡淡道:“好了好了,本来好好的日子,弄得像什么话,都起来吧。”
他都开了口,下面的也必须要给皇帝面子,纷纷道谢站了起来,却都没敢坐下。
只有蔡家父子还在地上跪着,压根不管春日里地砖冰冷刺骨,面色越来越苍白,话也根本就不敢说。
见下面人都站着,穆琛也不想再开口,沈奚靖才笑道:“都坐吧,站着累得慌。”
确实累,心里也忐忑,可他们没说让坐下,给天大的胆子都不能坐。
像蔡荣信那样的傻子,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了。那不叫胆大包天,那叫愚蠢。
等商贾们都又坐下,蔡家父子还是没动,穆琛连看都不看他们,却说:“茶饼还没比,蔡爱卿又说朕有失公允,那怎生是好?”
他话音落下,正殿里顿时鸦雀无声。
商贾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而宫人们仿佛都不存在一般,皆悄无声息,只有沈奚靖笑着看了他一眼,等了好久之后,才开口道:“诸位爱卿都是茶酒行当的老人,不妨多多献计献策,省得最后谁都不痛快,要讲皇家的不是。”
穆琛跟沈奚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蔡家两位整个人都贴跪到地上,其他的商贾也都沉默不言,不想触两位陛下的霉头。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僵了。
杨中元看了看在场诸位,见他们都不肯言语,只好心里思忖一番,想要起身跪下说上几句。
这事情虽然是蔡家闹出来的,可他们杨家也被牵扯进去,他不说一句,实在是过意不去。
然而,他刚想要站起身来,却突然被身旁的程维哲拉住手腕,杨中元疑惑地抬头看他,却见他微微用下巴向对面抬了抬。
杨中元悄悄回头,便看到夏君然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先向上首两位行礼,然后才跪下道:“草民有言,不知可否陈请陛下。”
夏君然年纪跟他们差不了太多,又相当出色,他们家做的酒几乎已经摆满了御膳房的酒间,是当之无愧的酒中之王。对于他,沈奚靖跟穆琛还是很有好感动,因此见他敢在这个时候出来说话,不由对他又高看几分,道:“爱卿平身,讲。”
夏君然站起身来,朗声道:“蔡当家言不公,草民却是不信。杨家的茶这一年在衢州可谓口口相传,如果不好,定然不能一年便做到如今地步。草民不才,虽不懂茶艺,但也觉得杨家的茶相当舒润,是为上品。”
他讲完,顿了顿,又说:“两位陛下皆是人中龙凤,对茶艺定然相当了解,这些年来,年年御茶都是最好,蔡当家也供过好几次的御茶,难道你们以前也是不公所致?”
他说话很稳,声音清亮,面容里满满都是对两位陛下的恭敬,说的话也合乎常理,不由便令上首两位陛下心里舒坦了一些,却也让蔡家越发胆寒。
夏君然为何当年能年纪轻轻执掌夏家,他私下里的性格是一方面,可正经的时候,却也当真厉害。
这个夏家的家主,不得不让人道一声服气。
他说完这话,特地停了一会儿,然后才道:“两位陛下所选皆为上品,但有人非说不公,那也实在是空口白话一张嘴,想什言什,都无从考校。陛下,草民斗胆,不知之后的茶饼斗茶,可否改成盲选?”
如果这是衢商在开常会,那现场气氛一定异常热烈,他们平日里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可如今在这场面,却都心定着呢。
夏君然话音落下,整个正殿仍旧安安静静,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是一缕青烟,根本没发生一般。
然而,却又有一把清润嗓音缓缓响起:“夏爱卿不愧是衢州商人典范,年轻机敏,聪慧沉稳,不错,不错。”
他倒是没说那盲选的形式可不可行,反而大大称赞了夏君然一番,可见对他之前言论相当认同。
杨中元见上面二位脸色缓了缓,心里便有了底,等到沈奚靖说完,他便也拉着程维哲起身跪到地上,言说:“陛下,草民以为,夏当家所言甚是,盲选一道确实可行。”
他这边说完,程维哲也接着道:“陛下,草民一直研习茶之一道,自问算是精心,无论怎样选拔,都不能掩盖草民亲手所制茶之精妙。草民以为,盲选可行。”
之前沈奚靖没表态,就是要下面陈请再三放能作答。索性杨中元也着实懂得宫里面这些门道,率先扯着程维哲发表了赞同之言,在场的大凡商贾都是精明人,见他们几个都跪着说了,便也跟着点头称是,给足了两位面子。
皇家的脸面可大可小,当坚持的,是必须要坚持的。不当坚持的时候,自然要看陛下心情了。而如今这样的场合,便是务必要坚持的,否则传出去,原来一个普通的百姓也可当堂顶撞两位陛下,那实在是有些不好听。
百姓不是言官,不用谏诤封驳,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当庭指责陛下,如果皇上不责罚,便会乱了社稷朝纲,如果责罚了,便又会被说厉刑□□昏庸无道。所以说,有时候做皇帝也着实不易。
穆琛倒不是很在意这个,在他看来,自己隐忍那么多年,到头来当了皇帝还敢有人给他找不痛快,不打一顿难消心头之恨。但沈奚靖却是在意的,所以穆琛也一直被他管着,鲜少无缘无故动怒。
如今这场面,倒也是夏君然开了个好头,后面杨中元跟程维哲才能接上好话,把一桩烂事变成了美谈。
想想,盲选而出之茶,定然是最好的那一味。
果然,在所有商贾都再三陈请之下,穆琛才发了话:“诸位爱卿所言甚至,便依爱卿所言,苍年,准备则个。”
茶饼要先烤一下,出来的味道才更纯更香,于是各家茶商根本不理仍旧跪着的蔡家父子,径自找到自己先前的茶桌,动作优雅地清洗茶具。
这一道,也是必要的过程,茶商手艺好不好,端看他清洗茶具便知一二。
等到他们把茶杯都洗净,正要准备烤茶的时候,苍年已经领着几个小宫人,抬了几扇屏风进了正殿。
他走进来,先同两位陛下行了礼,然后便安排小宫人们一字排开,把屏风全部展开,组成一道严严实实的墙壁,遮挡住了所有的茶商。
屏风后面,茶商们也无暇旁顾,先是烤茶,然后煮水,最后闷茶,一道道工序都井然有序,就算经历了之前那样的事情,可他们一旦摸到茶叶,还是会屏气凝神,静下心来。
不多时,浓郁的茶香便飘满正殿之中。
茶饼同散茶不同,自打先朝开始,茶饼大多都加入香料,使其香味浓郁,有珍香馥烈之感。
其实虽说是比盲选,可许多茶品都已经做过御供,两位陛下定然熟悉。可既然已经做过御供,那便说明茶品相当不一般,就算再次选中,也没人再好说些什么。
说实在的,他们年年来斗茶,就算选不上,可当地官府却也会贴出告示说他们上京斗茶,光是能来参加已经是大大的有面子了,谁还会那般不实相呢。
于是,就在茶商们满怀心思之间,一盏盏茶汤被呈了上去。
剩下的,便只有皇上跟帝君的裁决了。
屏风未撤,煮茶的商贾们还站在原地,都静静聆听上首的低声私语,跟刚才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又仿佛已经有什么不同了。
毕竟,茶桌已经从八个变成七个,而其中应当站在他们之间的那个年轻人,却跪在大殿之上,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个时候,他们说什么错什么还不如不再言语,等待上面最后的判决。
杨中元跟程维哲的位置靠后,因为有屏风阻挡,所以程维哲特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却满满都是坚定与安慰。
他仿佛在告诉杨中元,今年的御茶茶饼,他一定会拿下!
每一次的斗茶他们都要精心准备一年之久,然而事到临头,却又嫌时间过得太慢。
在安静等了许久之后,上首的沈奚靖才开口道:“顾爱卿,今年的千重雪比去年要更好一些,恭喜你了。”
他直接点了顾寒亭的名字,就是因为品尝出了千重雪的味道,这本就是几年里一直没断过的御供,而且味道非常独特,旁的茶商们只有羡慕,倒是少了几分嫉妒。
毕竟,他们成日里同茶打交道,人也多半比较平和,那些鸡鸣狗盗之事,也相对少一些。
沈奚靖说完,他身旁的穆琛才道:“第二个要恭喜的,便是这一味茶饼,这个味道朕是第一次品尝,帝君也相当喜欢,就是不知是谁家的了。”
他话音刚落下,苍年便马上领着小宫人撤去屏风,然后亲自去上首取了茶盏,闻过之后,才举着它走到各家茶桌前,细细对比。
一时之间,在场各位茶商们,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之声。
然后苍年一家家走过,茶商们失望之余,最终把目光定在了程维哲身上。果然,当苍年站在程维哲面前,高高举起他手里的那块茶饼时,茶商们也不约而同轻吸口气,终于算是知道了最后的答案。
见这茶是程维哲做的,就连沈奚靖也不由有些诧异,道:“唉,所以说,中元家里的茶就是好。苍年,给各位当家的都呈上一杯,让他们自己品品,这茶到底怎么样。”
他说完,苍年便麻利地吩咐小宫人们倒茶,瞬间功夫,小荣华的香味便散了开去,令在场所有人都深吸口气。
这味道,当真宜人。
再等他们品上一口,那味道更是绝了,因此早先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的都不再吭声,算是彻底折服了。
如果这味茶只原本还原小荣华的味道,他们还不会这般心悦诚服,然而程维哲独具匠心,把小荣华又提升了一个档次,那才叫实力了得。
沈奚靖看了看下面众人脸色,便知道这一次自己没有选错,于是笑道:“程爱卿,不知这茶是否便是小荣华?”
程维哲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行礼道:“回陛下话,这茶依托于小荣华,却又不是小荣华,草民从师父那里继承了方子,自己独自改进一年,才有了现在模样。”
“甚好,朕很喜欢。依稀记得,早年御供小荣华的茶商姓韩?可惜后来他们家出了事,这茶宫里便再也没有了。朕这也是第一次尝到,这茶如今还能再有,已经是实属难得,也没辱没它的名字。”
或许是因为这茶失而复得,也或许是韩家的遭遇实在可惜,穆琛难得说了这么长一句话,末了还感叹了一句。
程维哲听了,简直激动的要流出泪来。
师父,您家的茶,一直到今日都有人记得,高兴吗?
“谢陛下,草民师父确实姓韩,是当年韩家唯一的传人,草民师承于他,自当竭尽全力把韩家名茶重新作出,然后继续传承下去。”
沈奚靖见他眼睛有些红了,而杨中元也满面安慰,不由笑着道:“这茶,不如今日改个名字吧。”
“我看,便叫荣华归吧。”
纵使几经辗转,遭逢磨难,曾经荣华之物,也仍有再显荣华之时。
荣华归,归荣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Jenny、蝴蝶茶舍的地雷。玉聊的手榴弹,么么哒~~~
荣华归这个名字,我觉得放在这里特别合适~~
对啦,大概本周或者下周初正文就结束了【看我最近的更新字数,也是蛮拼的!!然后会持续更新番外,大家有什么想看的都可以留言告诉我,目前暂定有主角的番外一到两个,爹爹们的番外一个~=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