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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吃吃笑着伸手取帕子抹了唇角,在上面慢慢晃荡着。
伏罡徐徐的跟随着,以恰能将她带入欢愉又不颠到她肚子的程度,死死控制着自己怕掉以轻心要坏了事。他太期待一个孩子,可不敢因着一时的贪欢而过失掉。
五更不过转眼,到伏罡穿好衣服要走的时候,晚晴仍未想好措辞该如何告诉他伏青山来过的事,以及自己心中隐隐的担忧。直到送伏罡到了大门口,不得不分别时,她才抓了伏罡袖子道:“伏罡,你一定要小心伏青山。”
伏罡皱眉问道:“他是否来寻过你?”
晚晴点头道:“我觉得他似乎有些疯意,固执到不能劝解。”
伏罡深叹了口气道:“我会想办法解决。”
伏青山这个人,办事的确有些能力,虽对军事一无所解却也理了三年的兵部,离任时无论上司下属对他风评皆很好,虽然差事办的远不及他自己当初所书那份万言策,但至少是捋顺了兵部这个烂摊子,让它能往良性的方向去走。
他是文官又掌着实权,这几年在朝中竟未得罪一人,可见他为人处世的圆滑世故。能办事,不迂腐,年轻,精力旺盛,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与自己相携,于朝于国都是好事。但他们俩偏偏结了不能解的仇。
他已经杀死过一个侄子,比自己年长,从小欺侮他的侄子。那是他至死无法消去的原罪。如今与伏青山在男女之事上又结上仇怨,若他仍如此执迷不悟执意不悔,他怕自己无法自控真的会再杀了伏青山。
世间女子千千万,他仍希望伏青山能找到一个彼此灵魂投契的伴侣,不要再将心思纠结在晚晴身上,毕竟,妻子,他是死都不可能让的。
伏罡唤罗郭过来,罗郭便跟着马车慢跑。伏罡道:“大概今明天白凤将军就能到京,你知会内院叫她们将出云阁置备出来给她住。”
他从十年前就希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如今孩子已经在来的路上,就不能再有任何差错。
伏罡不惯趁轿,毕竟习武之人不愿意盘腿屈就在那小小一方窄天地中,又心中烦躁的紧,下了轿子自己趁着黎明的黑暗慢慢往前走着。此时坊禁初开,一路上来来往往皆是行人。
忽而东面方向一阵躁动,有个女子披头散发衣不裹体尖叫着从巷子里扑了出来,四处乱扑乱撞着。伏罡听声音有些熟悉,恰那女子向他捕了过来,他趁着她乱抓乱打的空隙下了她双手,定睛一看竟然是前妻高含嫣,遂拍了拍她扭曲的脸问道:“你怎么了?”
高含嫣似哭似笑指了伏罡骂道:“谁肮脏,你们比我更肮脏。”
她眼神涣散神识散乱,但毕竟多年夫妻竟也渐渐认出了伏罡,慢慢攀爬了过来俯在伏罡胸膛上哭道:“像蚂蚁一样多的孩子们,全在追我,我怕她们吃了我,快替我杀了她们。”
就仿佛真有人在身后一般,高含嫣面上毛骨悚然的神情将过路的人都吓的四体发寒。伏罡见高府的下人们追了上来,推高含嫣给他们接住,吩咐道:“回去寻个郎中替她诊治,我看她样子似乎是有些疯了。”
高府下人几乎是连拖带拽才将高含嫣架走,毕竟多年的结发夫妻,伏罡心中有所不忍,待他们走远了还远远看着。伏青山亦要上朝,此时下轿行到伏罡身边并排而站,亦是望着高含嫣离去的方向,忽而言道:“夫妻六载,阿正叔可真正了解高含嫣这个人?”
伏罡回头见伏青山面上神情坦荡望着自己,全然不像是昨夜曾私下去找过自己妻子的样子,按下心中复杂心思回道:“曾经以为了解,后来才知并不全解,至于如今,不需要再去了解。”
伏青山见伏罡转身走了,紧追两步上前道:“很快你就会了解的。”
这是一桩震惊朝堂的大案,牵连着整个京师及周围各县几百名失踪少女们的大案。高千正府上的小姐高含嫣,从自己父亲是兵部尚书时开始,一直到她父亲退于二线的这十年中,指使手下窦五明目张胆劫掠少年女子拐入青楼妓院,无本而生的买卖,杀人不计其数。
而她一边做这些恶事的时候,一边还曾扮演过忠武将军伏罡的贤妻,中仕舍人魏仕杰的夫人,以及他的未亡人,和皇后所认的义女长公主。
这无本的买卖为她带来了丰厚的财力,表面上却仅仅是几间当铺而已。
丁季带人查抄她陈漕巷的私宅,虽整个应天府对于高含嫣的财富早已暗中摸了个底,但等将那一箱箱连带着箱子一起发霉的黄白之物抬起陈漕巷时,才知道他们远远低估了高含嫣的敛财能力。但金银还是小事,唯她后院中一屋子一层子齐顶高的大柜子里所收的,一排排衣架上所挂的那些华服,穷尽天下奇锦珍绣,竟然还有违制的只有皇后才能穿的祎衣,凤冠霞披。而最叫人惊叹的,是一面不知何处来的六尺高通体透亮的大镜子,人影肖在镜中不比铜镜模糊,纤毫毕现。
也许每当只有贴身婢女在前时,她便一人着这华裳饰那珍钗,自己在镜子前流连叹息。本是无尽的富贵华年,因为她一句威胁的语言叫伏青山先动了手,那口含着致幻药的酒伏青山虽全渡给了她,但自己也因余毒几乎不能自控,三更半夜冒着惊起伏罡警觉的危险去找晚晴。
虽高含嫣尽心尽力替父亲谋职位,但她待其他亲人非常凉薄,家中几个哥哥弟弟皆未曾得到过她一分银钱上的照应,又因高千正未曾提携而皆是碌碌平凡。如今既高含嫣出了事情,他们也不过给点茶饭拘在府中而已,唯高千正心疼独女,索性连太傅都辞了在后院照料她。
几日后将军府中,晚晴听闻外面报说应天府捕快又来求见,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情。等出来见丁季居然像模像样穿着件中年男子们才肯穿的裥衫混身别扭的临窗站着,忍了半天没忍住笑道:“如今丁大人竟有了夫子样。”
丁季见只有晚晴一人,不免有些失望。却也坐了道:“前番冒然造访惊了夫人,在下特来告罪。”
晚晴见丁季坐立不安的样子,悄声吩咐铃儿几句,不一会儿魏芸自外走了进来。她才迈步进来,丁季猛然便站了起来,倒把个身边搁茶的小高几几乎撞倒在地,拱手叫道:“魏娘子!”
魏芸亦在旁坐了,问丁季道:“难道高含嫣又要告奴家?”
丁季摆手道:“并非。她前几日不知怎么弄的竟发疯了,又那窦五在应天府吐口出一桩大案来,如今应天府要拿她,高千正却以她发疯为借口不许捉拿,如今正在打机锋。”
魏芸与晚晴对望,此事轰动京城,她们也早有所闻,但听应天府捕快这样说起来才知是真的。
终是魏芸先长叹道:“真是不敢想她竟背着人做下那等丧尽天良,叫人听了都要齿寒骨冷的事情来。我与她自幼相交,却一丝儿也不曾看出来。”
丁季道:“户部正缺银子,她这份银子倒比得京城一年的税银收入。”
几人正言谈着,忽而隐隐听得一阵爽利笑声,晚晴喜的起身叫道:“这是白凤!”
她提了裙子就往外奔,到了外院就见白凤正在院中拍马,仿如在自家一般招呼了陈妈与顾妈道:“快去给我烧水来我要洗澡,再弄几个好菜,一壶好酒……”
晚晴过去抚了白鸽的毛抵着它风尘朴朴的脑袋道:“你竟将她也带来了。”
白鸽如今已是一匹成年大马了。白凤笑道:“大哥三天一封信五天一封人的急催,只恨不能叫我飞来。我估计你在京城憋闷的久了,要带它来给你顽,也是因带着它才走的慢。”
她四顾不见铎儿,皱眉问道:“你那小跟屁虫那里去了?”
晚晴道:“他如今也是个童生,在应天书院读书,半月才来一回。”
白凤悄声道:“那你正好甩了负担。”
没有孩子的人不懂母亲对孩子的牵挂,所以她才会这么认为。丁季与白凤见过,心中还揣着心事,上前拱手道:“衙中还有公事,丁某就此别过。”
晚晴自然知他所为何来,推了魏芸道:“夫子去替我送送季大人。”
魏芸见丁季也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多年如灰死的心中也渐渐萌发了些火星微动,送着丁季出了将军府,两人慢慢走着。丁季此时心中慌乱,脑中千言万语尽蹦出一句:“我这人不爱干净,家里脏的像猪窝一样,希望娘子不要嫌怪。”
“啊?”魏芸停住了有些惊讶,正不知如何时,丁季忙苦笑着解释道:“我打了多年光棍,想娶娘子为妻,但是娘子出身尊贵又是个有性格的,也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魏芸也有了些年级,受过伏青山的欺骗后对世间的男子也不抱什么希望,思来想去缓言道:“我虽如今落魄,却仍不能接受男子三妻四妾。”
丁季不期竟能如此容易,停步负手俯了肩望着魏芸道:“我俸银微薄,养不起太多女人。”
魏芸当年最喜听些缠缠绵绵的情话,因此叫伏青山一骗再骗。丁季这句朴实不过的话,实在比不得伏青山当初所说那些情话的悦耳,可她竟不能自抑耸肩掩面哭了起来。
丁季没想到自己竟弄哭了这小娘子,伸了双手又不知该怎么办,掏了方脏脏的帕子出来又怕她嫌弃,终又闷闷塞了回去。魏芸哭够了点头道:“好。”
两人并肩慢慢走着,走了许久,丁季伸手过来牵了魏芸的手,魏芸亦回牵了他的手,仍是这样慢慢的走着。
将军府中畅风院,白凤一人甩开了膀子吃着,晚晴坐在对面捂了胸忍着那熏人的酒腥气道:“伏罡这些日子来忙,我也很少能见他的面,所以也不知道是你要来。他曾吩咐人将出云阁整理出来,但那屋子里的墙皮都叫我刮过一回,如今虽略收理过,却仍不像样子,你能住吗?”
白凤道:“有地方住就行,我并不在意那些。但是我可只陪你到生完孩子,再不能多陪。”
晚晴不解问道:“为何?”
白凤忍不住笑道:“不止是你,我也要生孩子,霍勇还在凉州等着我了。”
晚晴笑了起来:“他就不该叫你来,我自己也能照顾自己。”
白凤搁了筷子,指着铃儿来收桌子,自己擦了嘴扔了帕子道:“大哥一把年级能有个孩子,我来帮他一把也是应该的。”
两人进了书房,白凤负手在博古架上仰头看着,指了顶高出那和尚的雕像笑道:“当年初见大哥,他就是这个样子。扛着把铜杖挑着个包袱,从山那边远远走来。”
那是他最青春的年华,浓眉刚目光光的脑袋,虽是风尘朴朴的僧袍却也凛然正气,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路边,止步合什了双手微微笑着问路。她春心萌动,他却当她只是个小孩子一般露着些慈笑。
她见晚晴亦凑了过来,回头笑道:“那还是在蜀中,我父亲是那里的土司,他舅舅是我父亲手下的书记官儿。我见他光秃秃一个和尚从山那边而来,年轻气盛拿了刀就去与他对打,他一根铜杖左推右挡,半天之中我的刀就没有沾到过他的袍角。”
十几岁的少女从此爱上了那个僧不僧俗不俗的年青男子,迫不及待的等着长大,追他到几千里之外的荒凉戈壁,但造化就是如此,他前后娶了两房妻子,姻缘中依然没有她。
她以为他是嫌她小不肯娶她,可他后娶的这小妻子,比她还要小上几岁。
白凤回头往外边走边言道:“我须得好好泡个澡再睡上一觉,无事不要让人来吵我。”
晚晴吩咐了铃儿跟去,自己一人又回到了书房。她无心看书,又不能针线,出门又无处可去,看一眼书房中一应摆设又想起铎儿来,也不知他在书院可有吃饱穿暖,有没有挨夫子训。也才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小小就要离家,也许是渐渐长大懂事了,他最近每回回来也不甚跟她亲近,父母与小爷爷间的这种关系自然也会让孩子有所担负。
她忽而忆起前番伏青山来时,自己竟忘了问一句铎儿如何的话。毕竟他还兼任着书院的山长,每番去授课时总能见孩子一回。大人们自己造孽,最苦的却是孩子。晚晴初孕期易怒易伤,偏伏罡又太忙而不能照应。她此番疯了一般想起铎儿来,心中思念不能缓解,恰又白凤带来了她原本在凉州骑惯的良驹,因当初怀铎儿时上田下地百般不拘,以为自己如今还是当初一样的好身体,此时才过正午院中静静悄悄,她怕关妈妈等人阻拦也不报备,自己到马棚牵了马,给那照看马料的下人打过声招呼便出了门。
应天书院其实也不算远,出甜水巷穿城过御街,到大内西华门附近便是。晚晴怕人跟来,出府跃上马快马飞走,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书院门口。
应天书院录生严格,童生都要考过三次才能入学,而且严格实行寄宿制,半月给一天的休沐假回家沐洗,平常便再不允许他们外出。
书院大门庄严古朴,门外几株百年古槐才时叶茂枝盛森意悠悠。晚晴下马将马栓到了勾子上,在外打量内里照壁后哑雀无声,因她自小未入过学堂,对学堂天生有股畏意,此时那思子的心叫畏学的心吓退,转身就要回家,回头却撞到个人怀里。
伏青山今日下午恰有一堂课要讲,在车上就见晚晴一匹白马飞奔而过,下车又见晚晴在书院门前探着,因上次他夜间冒然造访太过出格,此时便退了两步问道:“可是想铎儿了?”
晚晴叹了口气道:“是。”
“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他。”伏青山说着已经往内而去,门房上的守卫们见了皆是屈膝行礼。晚晴亦跟了进去,绕过照壁才有朗朗书声,内里敞亮大气,广阔的大院远极处是圣人祠。伏青山带着晚晴向左侧绕,自垂柳森森月季怒放的路上一路东行,绕过一处无际的连天碧叶荷池后,经过几处大讲堂后,才到了童生院。
他回头道:“你在外等着,我去叫他出来。”
晚晴见伏青山往内去了,自己站到阴凉处等着,心中仍是狂跳不止。
不一会儿另有个年轻的夫子跑了出来,高声叫道:“即是伏铎的母亲,就快请进来。我们本已派了人快马加鞭前去通知,只怕正好与你们错过了。”
晚晴看这夫子的神色已知事情不妙,两腿打着软颤连扑带跑进了童生院,越过那夫子往内跑着,终是自己不认路,还是那夫子来了带她进到内院童生们的住所。
她远远见一群着夫子服的人围在一处屋门前,心知肯定是铎儿在里头,也心知他必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脚沉腿软心如重石沉沉往下压着,一步步行了过去到门口,便见屋内两张床,伏青山正抱了闭着眼睛的铎儿坐在一张床上拿剔刀替孩子刮着头发。
“我的儿!”晚晴到了床边扑通跌坐在地上,强撑着爬起来去抱铎儿。
铎儿本是闭着眼的,听到晚晴脚步声立刻又挣扎起来。伏青山忙把铎儿递给晚晴叫她抱了,跪在地上又替铎儿刮着头发。晚晴见孩子还有意识,心下稍宽。伏青山刮出片锭青的头皮来,下面三寸长一道口子往外翻着血肉,晚晴心又绞疼了起来。
外面一群夫子们神情惴惴,督察使大人的儿子在这里受了重伤,他们此时插不上手,也只能在外干站着。伏青山抬头见外面还围着一群人,抑了怒气道:“都散了,去上课!”
郎中奉了温盐水过来,伏青山先净过了手才吩咐晚晴道:“千万抱紧!”
他试过冷热开始冲洗伤口,铎儿果然疼的扭动起来。七岁的孩子,又在凉州练出一身劲来,晚晴双手挟制不住,努力抱紧了哭道:“我的儿,听话,你爹帮你洗伤口好不好?”
她不停的安慰,铎儿果然闭紧眼睛渐又安稳了。晚晴贴了唇在他脸上,眼泪横流着安慰道:“不疼!不疼,再忍一忍。”
待医童端了新熬的代痛散来给铎儿敷上,他不觉痛意时,伏青山才自己穿了针线来做缝合。他虽几年不曾行过医,手法却比书院的郎中还要熟练几分,挑针缝合完伤口,才出了口大气抬头安慰晚晴道:“所幸伤口不深,我来时他也还清醒,识得我是他爹,想必没有摔坏脑子。”
人不知道心知道,她心中忽而起急,想必正是铎儿受伤的时候,所以她才会抑制不住要骑马赶来一趟。
晚晴不言不语半抱了这快要比肩自己的孩子在床上坐着,直到伏青山出外交涉完回来,才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伏青山掏淘了快湿帕子递给晚晴,叫她替孩子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轻声道:“学中有些孩子说了些取笑他的话,然后几人对打起来,对方人多将他推倒在台阶上,磕破了头。”
“不可能。”晚晴断然否定道:“我的铎儿虽然也常跟孩子们顽闹,但几乎从来不先动手,动手也不过虚点,从来不肯下狠手。肯定是那些孩子故意打他,你将打人的孩子给我找来,快……”
夫子本在外等着,这时候一溜烟儿带了七八个比铎儿还高还壮的男孩子走了进来,这些孩子们面色如丧考妣,许是夫子先前教导过,进来齐齐跪了给晚晴行礼道:“夫人,放过我们吧!”
晚晴见内里一个眼珠乱转,十分讨厌这种假惺惺的虚礼,抬头问那夫子:“打伤同学的童生,你们书院要如何责罚?”
夫子拱手道:“回夫人,每人当杖责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