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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了热以后,容婉玗昏昏沉沉地躺着。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给她擦了擦手脸,睁眼看是红素。
红素神色中满满的担忧,“公主可感觉好些了?午膳时候喊不醒您,如今已经入夜了,公主可要用些粥?”
容婉玗点点头坐起身子,又糊里糊涂地用了些糯米银耳粥。软糯的粥滑入喉道,糯米和银耳都炖得软软烂烂的,温度不烫不凉正正好,把原本不舒服的胃都煨暖了。
像是极为艰难地打了一场仗,从徐肃回京到现在不过才短短几天功夫,却好像天上地下都翻了个个儿。之前那几天整个公主府都是乱糟糟的,她差点把徐家的每个人都当成敌人,死守着自己的阵线半点不让。精神崩得太紧,如今一松懈下来,整个人都倦怠得厉害。
容婉玗又睡了长长的一觉,梦到了自己未出嫁前的日子。
那好像是哪一年的中秋,他们全家人的小小家宴上,各色的璀璨焰火于夜幕绽开,中秋盛放的金菊铺满水榭园子,美得像一副画。
也不知怎的皓儿也在那个梦里,那时候容婉玗尚未出嫁,又哪儿来的皓儿?怎么反倒把皓儿也梦进去了?
那时候的皇弟容璟绍也不过十多岁的年纪,和皓儿站一块儿,一个翩翩小公子,一个调皮小童,这对甥舅站一块儿让人无端觉得滑稽。
父皇喝了不少酒,难得不用端着万人之上的天子仪态,缠着母后腻腻歪歪地说好听话。母后都嫌他烦了,可喝了个半醉的父皇根本不怕她冷眼。周围侍膳的小丫鬟胆子大,都侧过脸捂着嘴偷偷地笑。
特意温过的菊花酒咽下喉,皎白的明月高悬,朦胧又深情地回望过来。这样黑甜的梦乡让人很是踏实。
可是再一转眼,居然看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人一脸倦容,目光微涩,这许多年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冷眼神像是一片深邃的海,敛藏着千万不可言说的心意。缱绻的月光澄澈微凉,如何也温暖不了他的眼。
那样地,看着她。
容婉玗心尖一颤,就这样硬生生醒过来。
醒了醒神,听到床边的小塌上有轻微的呼吸,容婉玗探了半个身子,见是牵风缩着身子睡着。大概是被子有些薄了,冷得缩成了一团。
扯了自己最上面盖着的一条薄绒被,轻轻搭到了牵风身上,这才闭上眼重新躺好,可困意全消散了个干净。容婉玗揉着头慢半拍地想:怎么会梦到他呢?
——许是这两日见到的次数有点多吧。
那日徐肃被扔进了监牢,吃了三天难以下咽的饭菜,和蚂蚁、老鼠作了三天伴。万幸大兴吏治清明,自上而下监管严厉,监狱里头没有滥用私刑的虐俘行为,饭食顶多粗了些,并不是吃了还拉嗓子的糠咽菜。
不过这冷却是真的,本来天儿就冷得厉害,关他的这间牢房连条薄被都没,冬日的冷风从那一扇天窗嗖嗖得刮进来,徐得整个人都快冻得没了知觉。这种冰冷如同跗骨之蛆,从曾经受伤的膝盖一点点蔓延上来。徐肃紧紧咬着牙,伏在地上让伤腿能少受点力。
纵使他在边关那穷地方呆了五年,却也从没受过这样的苦。
那日进宫前,徐老夫人还要他一定好好跟公主赔礼道歉,不管皇家人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自己都得恭恭敬敬应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进宫拉下面子赔了礼道了歉后居然是这样的情形?
他想不明白,他不过是像别的男人一样宠了个女人,许了她两个孩子,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为何所有人都觉得是他的错?是他痴心妄想胆大包天?
——他们皇家欺人太甚!
徐肃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可没有一人在意他。每天只有到了饭点的时候,狱卒才会从栅栏外递进一碗半温不凉的水和一碗难以下咽的饭。
牢房的窗口上能看到太阳,徐肃数着时辰过了整整两日。这日夜里,徐肃正昏昏沉沉地睡着,却听到吱呀一声响,他睁眼看去,居然是一个狱卒给他开了牢门。
徐肃骤然一喜,难道是要放他出去了?
正这么想着,却见一个全身黑衣的侍卫走了进来,身材颀长面容沉静,正是那日拧断了他肩膀的那个!
深更半夜前来,又一句话都不说。徐肃瞪圆了眼心道不妙,却见那侍卫墨色暗纹窄袖在他眼前一挥,他就像被捏住了嗓子一样说不出一个字。
那侍卫缓步走上前,徐徐伸脚踩上了徐肃曾经打仗受过伤的右膝。徐肃悚然一惊,霎那猜到了他的意图,可他右臂被拧断了使不上力,如今又是躺着的姿势,被踩着腿只能挣扎,却根本躲不开。
江俨动作并不如往常一样干脆利落,明明能一脚踩断腿给他个爽快,却偏偏脚下一点点施力碾压,骨骼碎裂的咯吱声听得人头皮发麻,本就有旧伤的右腿膝盖处被踩出了一个深深的凹陷。
徐肃面上青筋直暴,张着嘴无声痛呼,死死盯着江俨,恨不得生啖其肉。守在牢房门口的两个狱卒垂头盯着地面,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待徐肃痛晕了过去,江俨弯下腰半蹲在地上,突然出手如电般捏紧了徐肃被拧脱臼的肩胛骨,让他又生生痛醒了过来。
江俨俯视着他没作声,只是突然轻击了两下手掌。
自牢房之外的阴影处快步行来一个看不清神色的太监和一个老嬷嬷。那太监走到徐肃面前,深深弓下腰,把手中恭敬端着的托盘呈在徐肃眼前,上有两盏细长酒杯直挺挺立着。杯中酒液澄澈,浓香四溢。
徐肃一怔,一时间连挣扎都忘了。这太监他不认得,后头那老嬷嬷看着极为眼熟,像是在公主身边见过。
只见那老嬷嬷微微一笑,本是生着一副和善面庞,在这阴暗的天牢中偏偏显得阴森可怖。那老嬷嬷启唇缓缓道:“公主心慈,念在与徐公子夫妻一场的份上,特来赏您一条活路。”
徐肃心中不安,竖直了耳朵,只听她说:“您面前这两杯酒,一杯是琼浆玉液,另一杯里头掺了剧毒。徐公子,请选吧。
徐肃一时怔愣,回不过神来,听那老嬷嬷又微微笑道:“都是价值千金的珍藏国窖,便是选了掺了毒的那杯,临走前被这宫里贵人才能尝尝的珍酿送上路,您也不亏。”
天牢内四下皆寂,只有被点了哑穴的徐肃从嗓子眼漏出的“咯咯”气音,他瞪着这老嬷嬷恨不得活剥了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那老嬷嬷也丝毫不觉意外,又是缓缓道:“您若是选了,赌的是一场运道。您若是不选……老奴只好两杯一齐给您灌下去。”如嬷嬷停下话头,伸出拢在袖中的手指了指地底,慢腾腾道:“那赶明儿,您就能去陪阎王爷喝茶了。”
徐肃心知今日逃不过去,怎么着也得选一杯。闭眼缓了缓心中慌乱,哆哆嗦嗦地伸出完好的左手,拿起了左边的一杯,死死盯着端着托盘那太监的眼一瞬不瞬地看。
他在战场多年,这紧要关头时对危险的敏锐直觉不知救了他多少次。此时心中如巨浪滔天,一时定不下心神,当即以左手作拳重重地砸了两下太阳穴,又盯着那太监看了两眼,再不迟疑,一仰头灌了下去。
江俨双眼微微一凝,眸光骤然变深些许,颇有点想把另一杯酒给他灌下去的意思。
徐肃脑袋上青筋暴突,暗暗运起丹田微薄内力,生怕下一秒就从肺腑哪处传来毒发的剧痛。心神绷得太紧,但也没漏过江俨这个表情,惊觉自己凭着直觉选对了。
心中上一秒还是惊骇,转瞬间便变作狂喜——哼,他们都想自己死!偏偏连老天都要自己活!
他脸上无声又狰狞的笑看得江俨心烦,当下朝着徐肃胸口一脚踹出,“嘎嘣”清脆一声,不知道踹断了他几根肋骨。
徐肃忍着痛绷紧面上表情,再不敢得意笑了。
如嬷嬷心头也有点不高兴,面上冷冷笑着补充道:“人人都说徐公子于战场历经艰险而大难不死,是有大运道的人,老奴瞧着果真不假。只望徐公子日后收敛着些,莫要把这仅剩的运气耗尽了。”
话落把托盘上剩下的一杯毒酒倾倒在地,溅起了监牢地上的泥尘,以及腾腾而起的一袅毒烟。
生与死只在一念之差,徐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目送着狱卒送了这三人出去并锁上了牢门,这才放心地晕了过去。
徐肃是被冻醒的,醒来的时候全身也快要冻僵了,也不知自己昏了多久,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坐起身来,疼出了一身冷汗。他抖着手摸了摸膝盖,整颗膝盖骨软趴趴的,怕是已经废了。
他整个人都在哆嗦,干涩的嗓子出声艰难,“啊啊”嘶声叫了两声,却无人应答,只有回音在这空旷的监牢里回响。
到了下午便有人给他开了门,开门的狱卒常年在这消磨人心的地方呆着,面容死寂苍白,十分可怖,任凭徐肃一个人折腾,没有丝毫表情。
徐肃死死盯着他,那狱卒被他看烦了,龇牙僵硬地笑了下,笑得有恃无恐。徐肃心知这是上面有人交待下来要整他的。看到江俨和公主身边的老嬷嬷对他下手,却连个面罩都不遮,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左手扶着墙,踮着一只脚走出了牢房,监牢外头的日光太盛,刺得眼疼,徐肃不由捂了眼,却只觉一个人步履蹒跚地扑上前来痛哭道:“我的肃儿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徐肃身形不稳倒在地上,惶然睁眼,见扑在他身前的正是自己的祖母徐老夫人,不知这三日哭了多少回,两眼肿成了核桃样,不由心中大痛。徐家好几个老仆赶忙上来搀住两人,架着徐肃一瘸一拐地回了公主府。
徐老夫人撑着身子回了府,整个人再也撑不住了,晕晕沉沉地又请了一回大夫。
第二日大上午的她还没清醒,听到外头乱哄哄的,徐家家仆一片慌乱。就连跟了她许多年的赵姑姑都有点沉不住气了,徐老夫人心中一咯噔,赶紧问是怎么回事。
赵姑姑为难地把刚才来人的话转述了一遍——原是宫里来人传话,要徐家的人去朱雀大街街口处接旨。
——明明是皇家的旨意,不进府宣读,却偏偏要人到街口去接旨?这是要做什么?徐老夫人想不明白,却也不敢多耽搁,换好衣服就带着徐肃还有一众徐家下人,浩浩荡荡地去了街口。
公主府坐落在朱雀大街上,这条街上商铺鳞次栉比,十分繁华。公主府闹中取静,正是极好的地段。
正是大上午,大太阳一照天儿又暖和,不少平民百姓三三两两地在街上寻热闹。只见好些个绿衫的太监往那儿一站,面庞白净,拾掇得又体面,周围又有十几个带刀侍卫护着,生生地震住了一群人。本来繁华又嘈杂的街市一下子安静得厉害。
为首的大太监也不拿架子,旁边凑热闹的百姓围了一大圈,有的百姓跪下了,有的百姓不知道接圣旨要跪下,只管挤在一起朝最里头看。这太监还有周围护旨的侍卫军也不为难他们,任由他们凑热闹。
这也是上面人事先交待好的——赶着大晌午街上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去,宣旨的场面越热闹越好,围观的百姓也越多越好。
赵姑姑和另一个老仆扶着徐肃,徐老夫人陪笑道:“公公你看这伤着了腿,不方便,公公可否通融一二?”
大太监笑了,“老夫人说得这是什么话,便是没了腿的将军也得趴在地上接旨,徐公子这旧伤复发,难不成还要拿乔?”
“旧伤复发”这四个字咬得清清楚楚的,摆明了说这是小伤。徐老夫人恨得咬牙,徐肃扔开双拐,被下人架着胳膊扳正腿跪下了。
这是徐肃生平第一次跪太监。中了武举探花的时候是报喜官来的,赐婚圣旨是礼部侍郎并两个全福老人来宣旨的。至于跪过的别人,也都是长辈或身份贵重的人。
很少有人知道,徐肃最瞧不起的就是窝囊的男人,不学无术的、坐吃山空的、靠家族荫庇得以平步青云的……都是他心中所恶。
而太监这样窝囊的男人尤甚。这是徐肃头一次,跪在一个太监的脚下,心中节节攀升的耻辱感简直要吞没了他。
见徐肃、徐老夫人并徐家家仆都端端正正跪好了,大太监恭敬地捧着圣旨,捏着个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女承熹,温懿恭淑,礼教维娴。文景廿一年帝女下嫁,敬上恭谨,驭下宽厚。然徐长子肃轻薄无行、品性不端、辜恩背义,不堪为父。今帝女休夫,驸马不再,剥除其爵位及封地。徐家无德,徐氏三代内直系子弟,永不得入朝为官。钦——此。”
念旨的大太监嗓门儿嘹亮,声音又尖细,把“轻薄无行、品性不端、辜恩背义、不堪为父”四个词咬着字一个字一个字念得清清楚楚。
围观的百姓哗然大惊,诧异的茫然的不知所谓的、嘲讽的嗤笑的幸灾乐祸的……什么表情都有。老夫人一个趔趄,被眼疾手快的赵姑姑一把扶稳,好歹听完了圣旨。
那大太监又扬声念道:“宣承熹公主休书函:帝女承熹,与徐长子肃成亲五年,二心不同,难归一意,结缘不合。立此休书,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永无争执。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徐肃手指深深扣进泥地,额上的青筋突兀,狠狠咬着牙,才没有脱口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从牙缝中硬生生憋出了一句:“徐肃领旨谢恩。”
大太监面上含笑打量他一圈,领着人施施然走了。
——呵,曾经有多少磨不平的傲气,如今真是……低到了尘埃里。
——还不都是自己作的?
日光闪烁,周围百姓指指点点的声音让老夫人都不敢抬头,赵姑姑赶紧掏出帕子给她挡着众人嘲讽的视线,半搀半抬着老夫人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