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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哲不会知道的,0020是埃及南方地区的区号。
孟菲斯是这个地方的名字,离埃及首都开罗不远,只有二十多公里。
面向开罗的那一条大道上,设置了许多路障,每隔半个小时,就有几十个裹着头巾的男人出来巡视这些路障。如果发现什么路障被人动过了,那么,看守的士兵就要遭殃了——尽管他们不是正式的士兵,说是被强征入伍的少年还差不多。
甚至今天负责看守路障的少年阿罕麦德才十五岁。他说,自己的家在埃及著名的撒卡拉金字塔附近。这一座金字塔埋葬的是法老左赛尔。撒卡拉金字塔离这里也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那边以前是游览胜地,现在游人全都被吓跑了。
前天,一支执行完任务的埃及民兵组织在这个基地里驻扎了下来。大概是因为工作无聊,阿罕麦德对他们这些“随军”的外国人表现出很大的热情。在离开孟菲斯之前,她跟这少年聊了一会儿。少年把一部老旧的手机借给了她——
“你们不是记者吗?怎么连手机都没有?”
她很想告诉这少年,自己是记者没错。但问题是——是被埃及军方营救,又被埃及军方扣押的中国记者。
机会转瞬即逝,她一开始打的是110.可是埃及的报警电话根本不是这个,又打120.也是个空号,再打911还是没人接听……没办法,她只能打了自己办公室的号码,又被挂断了,再想试试其他号码,手机就被这个阿罕麦德拿走了——
“哦,你一定在诓骗我对不对?你不是什么记者。”
她动了动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一句话——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他们过得还真不如鸡。
回到了住的地方,今天的午饭又送过来了。是墨绿色的锦葵汤加上一种叫做pita的饼。她已经吃这两样东西吃到想吐了。
眼下,她跟人质其实没什么区别。虽然说,她已经脱离了叛军方面的控制了。
埃及自从上个月以来,就一直实行紧急状态,在这个紧急状态的情况下,便衣警察包括当地居民组成所谓的保护小组可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对任何人进行逮捕或检查。而他们这些被营救出来的外国记者,尚未跟本国大使馆取得联系,就被扣押在了孟菲斯。
而可笑的是,营救他们的埃及军人,就是现在扣押他们的同一批人。
就在五个月前,埃及的叛军搞下了国际酒店,然后抓了五个幸存者。其中包括她跟陆光逸。
五个幸存者里面,她跟陆光逸来自中国,还有一个瑞典记者,一个南非摄影师,以及一个来自法属留尼汪岛的游客。最倒霉的是这个法属留尼汪岛的游客,他本来只是在宾馆过个夜,第二天搭乘飞机回国的。结果成了俘虏。
当时,她受伤严重。如果不是会说阿拉伯语,这些人真的是会见死不救的。
被抓了之后,他们就被送到了孟菲斯的一个贫民窟当中去。除了她这个会说阿拉伯语的人之外,其他的人都被当做猪狗一样地对待。给他们吃的都是糟糠,给他们喝的都是浑浊的河水。她的待遇之所以好一点,只是因为她会说一段可兰经。
那些日子里她最害怕的是那些对准了自己的枪口忽然走火。陆光逸也一样,他的情况其实更糟。
那天灾难发生的时候,陆光逸就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一块水泥预制板塌了下来,形成了一个三角区域。左边压着的人是她,右边的其实就是陆光逸。而陆光逸也跟她一样逃过了一劫,事后被这些埃及*人员绑架上了车。
而陆光逸受伤的情况比自己更糟糕一点,她的伤在腿上,好歹没有动到骨头。养了一个月以后,就可以行动自如了。但是陆光逸的腿骨骨折了,这些*人员也不会给他们处理伤口的,而没有处理的伤口,就开始红肿发炎。
这时候,她真的很感谢那个来自瑞典的记者麦克。麦克发挥了人道主义精神,用自己藏在身上的钻戒贿赂了一个守卫。然后,那个守卫给他们买来了一些药膏。涂了药膏,陆光逸的伤口才不至于恶化感染,但是骨头始终没有接上去。
但是,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就在他们被绑架的第三个月,埃及政府方面就展开了报复行动。
这么多外国记者死去,埃及政府必须给世界一个答案,要不然下一次被制裁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于是,一场突袭行动开始了。
袭击了国际酒店的那一伙叛军藏在孟菲斯的郊外,埃及军队方面得到了消息,特地调了一个连队的人前来清缴。就在他们藏身的外边,子弹横飞,到处都有人死去,到处都有流弹飞舞。埃及军队和*武装都杀红了眼。然后,就发生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那是半夜,*人员运送后勤的车辆都被炸毁得差不多了,俘虏政策无法实行。他们就改变了主意,把三个高大的白人先摆出来当了肉盾——陆光逸有腿伤,她会用阿拉伯语背诵可兰经——但是其他人没有这么幸运——
就在他们面前,那三个人质——瑞典记者麦克,南非摄影师德拉米尼,以及法国游客巴西勒被绑到了外面的沙地上。叛军的一个小头目用枪指着他们的脑袋,想以此要挟军队停火。但没想到的是,一发手榴弹终结了这三个人质的命。
事后,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丢出了那一发手榴弹的。但,军方误杀了三个外国人质是真的。
如果不是这一次意外,那么,她和陆光逸应该已经踏上了归国的旅途。然而,目睹了惨剧的发生,他们被当地的民兵组织给扣留了。在整个接手人质的过程当中,不知道埃及方面有意还是无意,居然没有派出一个人来联系他们。
倒是一位站岗的埃及小伙告诉他们:“外国人被误炸了,军队里有人不想承担过失。”
很快,她就明白了。军方当晚误炸了外国人质,她跟陆光逸这两个幸存者是目击证人。一旦出了国,将这件事捅了出去,那么,当晚突袭了孟菲斯基地的军方人员和民兵组织头目都要因此受罚。有人不想承担过失,于是彻底隐瞒。
她跟陆光逸交流过好几次,也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局怎么解决。
出于一些方面考虑,埃及人现在不想让他们出现在大众面前,也不想杀了他们。
而在孟菲斯,他们在这个沙漠基地里度日如年。埃及军方的人看守着他们,防止他们出逃。
陆光逸自从来到这个基地之后,就开始消瘦起来。他的家庭有军方背景,做事也是严谨认真出了名的。早在大学的时候,她就知道陆师兄是一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然而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意志,而是恐怖和病痛——陆光逸的腿发炎了。
因为条件恶劣,陆光逸的伤口开始恶化蔓延开来。这一回,没有谁来发挥人道主义精神。
拖了一个月,这里的人才请了医生过来给陆光逸看病,结果那个医生的医术很平庸,打了几针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接着,陆光逸不断地发烧,早上体温高的吓人,晚上体温又低于正常,伤口上的脓血开始慢慢呈现黑色,许多皮肤开始发紫。
她看过一些书,这是败血症的症状。代表病人的病毒感染情况已经极其危险了。
这些日子,是她自打出生以来,最难熬的日子了。陆光逸的伤口,一天比一天恶化,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论她怎么跟外面的那些埃及人哀求,这些人都只是丢下一些没有效果的药给他们。连一针抗生素,他们都不愿意给。
她明白,这些埃及人其实根本不关心他们的死活。
他们要的是他们闭嘴,最好永远无法说出那三个西方人质是怎么死的。
在这种情况下,她能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陆光逸清洗伤口消毒,以及尝试联系外界,让中国大使馆的人过来救救他们。然而努力了两个多月,还是无法联系到本国的大使馆。陆光逸的病情也时好时坏,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衰弱下去。
而现在,却是眼看着要不行了。
这天早上,她又去跟阿罕麦德套近乎。但是昨天借手机失败的事情,让这个埃及小伙对她多了许多防备,无论她说什么,这个阿罕麦德总是把手机死死捂在怀里。她能跟阿罕麦德说话的时间不多,换班的时间一到,阿罕麦德就离开了。
还是毫无进度的一个早上,她有气无力地回到了住宿的地方。
陆光逸今天精神好了一些,她看到他的下巴上长出了青青的胡茬。身体虽然消瘦得不成人形,但似乎并不畏惧眼下的情况。
“田溪,刚才借到手机了没有?”
“没有……你先别担心,这件事我来处理。”
她端了一盆水过来,一揭开被子,底下的臭味顿时就溢了出来。他的腿已经化脓得不成样子了,她给他清除过一些坏死的肌肉,现在未清除的那部分又开始腐烂下去。
她整了整手帕,擦拭他的伤口的时候,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曾经何等意气风发的师兄,现在身体干枯的跟一个老头子一样——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而这世上,又有谁给他们一个公道和保护呢?!
陆光逸的声音很淡:“田溪……这一次来埃及,是我连累了你。你……保护好自己就成。”
“陆师兄,你说的什么话?我们一起来埃及的,当然要一起回去。你别担心……纸包不住火的,中国的大使馆会派人过来救我们的。”
但陆光逸摇了摇头,他张了张口,嘴唇上干裂的部分流出了血——
“田溪,有两件事——你听我说——第一,这些埃及军队误杀了人,现在又囚禁我们。说出去是莫大的国际丑闻。埃及现在本来就政局动荡,老百姓的信仰在叛军和军队当中摇摆不定,所以,他们会封杀一切不利于政府军队形象的新闻。”
她也知道这一点,但是听陆光逸这么一说,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陆光逸的优点是责任心强,秦老师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招他入门的。
而现在,陆光逸是知道自己不行了,所以,才告诉她——放开他,自己逃命去就好了_
“所以,你不能跟他们作对。该忍的时候要忍,不要表现出一股仇恨的样子。我们来埃及……本来就是冒险,眼下这情况……也不要怨天尤人。秦老师不是说过吗?当记者,就要明白自己的命,有的时候不是自己可以把握的。”
她点了点头,手帕经过了他腐烂的伤口。擦拭下一层绛紫色的血。
陆光逸的脸色苍白,接下来的话却更加坚定——“第二,等你见到了中国大使馆的人……也不要跟他们说这件事。就当……这些事都没发生过。”
她心下一惊,这下不只是伤感了,而是彻彻底底的错愕。她本来都盘算好了——逃到了中国大使馆,就要把这件事呈报上去。然后,自己亲手写一篇新闻稿,将埃及军队的罪行给揭发出来……迫使凶手接受惩罚,迫使军方对死难者道歉。
如果说回到了大使馆,还是知情不报……这记者当得还有什么“正义”?!
所以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因为大局为重。”陆光逸这么跟她解释道。
就在这天晚上,陆光逸开始连续地发高烧。伤口周围水肿,几乎把皮肤撑成了透明色。
她明白,这一次陆光逸真的会撑不过死神这一关。于是跑了出去,找到了这里的民兵头目,低声下气地哀求,但是民兵头目还是说:“我们已经请过了医生,他在叛军手里受的伤,我们也没办法。”气的她差点去抢枪,杀了这个人。
她简直要疯了,人命危在旦夕,这些人还在推卸责任!
这小头目大概也有些心虚,又说:“小姐,我会安排属下去看看,如果真的有必要……我们会花钱去请医生。”
他们不请医生,居然是嫌看医生花钱!
田溪的手悬在了半空中,这一巴掌——她好恨。却无法,无法不管不顾地打下去。
不一会儿,这小头目过来看了看情况——只见地上的中国男子脸上呈现出一种痉挛的痛苦之色,而身底下的被子上都是血。
窃窃私语了一阵子之后,他们终于去请大夫了,而她就在陆光逸的身边陪着。
到了下半夜,陆光逸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困兽一样的惨叫声。但是所谓的医生,却遥远的像是天边的微星一般。
一直等到了晨曦时分,什么人也没有过来。
她出去催了好几次,这些埃及人一次比一次不耐烦。然后干脆不理会她了。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眼看着朋友死去,自己却毫无作为。
天亮了,陆光逸也平静了下来。他不再喘息,不再痛苦地呐喊。却喊了她过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一只放飞的风筝。她听了一会儿,能够分辨清楚的话不多。却听到他喊着“艺琳”“女儿”“妈……爸……”。还让他们“一定要保重。”
她的眼泪模糊了眼眶——艺琳是陆师兄妻子的名字,他们有一个女儿。女儿现在一岁还不到。
这些日子,陆师兄经常跟她提到他的家庭——包括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从他的话中,她能感觉到陆光逸是多么想再见亲人一面的。其实她也煎熬,煎熬在对程昙的担忧和思念当中。而陆光逸的思念比她更甚,现在却……真的成了永别。
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陆光逸的呼吸声才渐渐停止的。只是恍惚间,她感觉到掌心中的手渐渐失去了温度。然后,她把他的手塞回了被子里。生怕他觉得冷,就升起了屋子里的火炉。然后,在火光中,她开始不停地哭泣。
直到外面的天光大亮,所谓的医生才终于过来了。他能做的就是宣布陆光逸因为败血症而死亡。
而他,今年才二十八岁而已。
事后,她得到了一个装着骨灰的小盒子。
也不知道又等了多少天,还是多少月,多少年?埃及政府那边才终于派了人过来。但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官员,只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华商而已。
那天,外面的阳光很灿烂。这让她想到了阿富汗的一首诗歌《喀布尔》中的一句话:“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明月,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对的,明媚的光,似乎永远是中东永恒的话题。
但是呢,这里到处战火纷飞。这里的宗教冲突伴随着牺牲流血。在同一个空间和时间生存的人们,生活境况竟有如此的天壤之别。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帘子被掀开了。
这一瞬间,阳光太刺眼。她用手遮挡了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