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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下了船,苏执连瞧也不敢瞧那少女一眼,只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黄衫少女亦是负气跟在他后面,过了半晌,那少女先沉不住气来,大声叫道:“喂!喂!”待她连叫了数声苏执方才停下脚步来,却仍是不敢看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少女气愤愤地说道:“我叫陆离,你叫甚么名字?”苏执说道:“我叫苏执。”陆离见他语气生硬,双足一跺,也不理他便径直走了。其时已是夕阳西下,鲜红的落日将陆离的影子拉得细长,苏执看着她微微耸动的秀肩,不由得有些愧疚,毕竟这少女出手杀人亦是为了保护自己,于是苏执忙追上几步叫道:“陆姑娘!”陆离只顾板着脸往前冲,她心中有气,自是对苏执不管不顾,双脚迈的飞起,苏执无奈,只得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未过片刻便是跌跌撞撞,却又不好意思求她走得慢点。两人走了不一会儿,天上忽地雷声阵阵,霎时便乌云压顶,眼看着便有一场大雨来,陆离脚下生风,远远地将苏执抛在身后,苏执越发叫苦不迭。亏得远处便有一家破旧的寺庙,苏执见那一个俏生生的黄衫倩影在寺庙处停了下了,心中一喜,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刚到半途,豆大的雨点便倾盆而下,苏执以手护住胸口的油皮纸包,身上却淋成了个落汤鸡一般。
待到得那寺庙的屋檐下,陆离也不看他一眼,板着冷冷说道:“你追我过来干嘛?”苏执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离她远远站着。陆离白了他一眼,转身往寺庙里走去。这寺庙破败不堪,仅能遮风避雨,应是早已无人驻守,苏执尴尬万分地跟在陆离身后,涨红着脸赔礼道:“陆姑娘,我对不住你,求你原宥。”陆离反唇相讥道:“你有甚么对不住我的?”苏执道:“我不该责怪陆姑娘。”陆离哼了一声,说道:“我身子骨贱,活该受你的气。”苏执讪讪地说道:“姑娘娴熟温良,只不过是为了救我方才动手伤人……”陆离闻言怒道:“本姑娘历来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可不是为了你!”说罢快步走进寺院,仍是气咻咻地回头说道:“你须离我远些,可别污了你!”苏执深悔失言,踟蹰地跟在她身后进到了庙宇。但见一尊残破的菩萨神像竖在正中,案上香灰清冷,角上摆着一本打开的书卷,书卷上蒙着厚厚一片灰尘。苏执眼睛一亮,便上前去翻阅,原来这册书便是他找寻已久的《艺文志》,书中的批注清晰可辨,当是有人路过此处时遗忘在案台之上的,苏执登时大喜过望,细心地拂去书上尘土翻阅起来。陆离冷冷地哼了一声,起先并未睬他,只是苏执读得入迷,半晌也对陆离不闻不问,陆离便愈加恼怒,胸脯起伏不定,只盼着要找个由头教训他一顿。
苏执自小便喜好读书,一册在手,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陆离等得甚为不耐,便赌气叫道:“呆子!”苏执一愣,陆离恶狠狠地说道:“雨停了,我要走啦。”苏执方才合上书,才发现外面仍然吓着沥沥淅淅的小雨,但见她已走到了庙门口,又不敢问她,只得恋恋不舍地跟着追出来。陆离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怎么不看了?”苏执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不是要走了么?”陆离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其实外面仍下着小雨,她原本也未曾想要冒雨而行,只是气不过苏执对她不理不睬罢了。苏执见她笑颜如花,登时大喜道:“你不气我了?”陆离闻言复又板着脸说道:“那书比你不带走么?”苏执甚是为难:“那书不是我的,自然不能拿。”陆离哑然失笑道:“人家早弃之不要了的,有甚么干系?”苏执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支支吾吾地说道:“昔日许衡不食无主之梨,我……我……自然也不能拿走这册《艺文志》了。”苏执这句话说得犹疑,两眼还不住地往拿香案上瞟。陆离忍住笑道:“我帮你出个主意,却又如何?”苏执大喜道:“如此则多谢陆姑娘了。”陆离道:“你放点碎银在这里,便是将这书买了下来,岂不就成了?”苏执神色一黯,说道:“罢了,在下身无分文。”陆离狡黠地一笑道:“若是我替你买下此书,须得答应我一件事。”苏执喜道:“姑娘但说无妨。”陆离格格笑起来:“从今往后,你须得叫我姐姐。”苏执一呆,登时尴尬不已,张着口却叫不出声来,陆离脸色一沉道:“不要也罢,一册破书而已。”说罢便作势要跨出庙门。苏执大急,终于出声如蚊蝇一般叫了声“陆姐姐”。陆离笑得花枝乱颤,返身到香案上放了些许散碎银子,将那册《艺文志》拿起来递给苏执,说道:“好弟弟!”苏执接过书,一张俊脸羞得通红。
外面仍在下着小雨,两人分站在庙门左右,但见烟雨朦胧,远山如黛。陆离忽地说道:“有人来了。”苏执一惊,以为又是曳罗河的人马阴魂不散,紧张地问道:“在哪?”陆离伸出纤纤素手指着雨中,苏执睁大眼睛,却甚么也看不到,正待相询,便隐约见有两个人冒雨踟蹰而来。那两人走到庙门口,苏执方才发现是两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僧人,其中一人年岁颇大,须发皆长,脸上沟壑纵横,一副邋邋遢遢的样子,另一人却是个年轻的僧人,眼睛黑白分明,显得颇有几分灵气,只是因长年云游修行的缘故,僧袍污秽,肤色黝黑。年老的僧人见苏执、陆离在这破旧的寺庙门口,也是一愣,双手合十道:“贫僧无相携小徒辨正见过两位施主。”苏执忙还了个礼,将二人迎了进来。陆离却斜倚庙门,笑吟吟地打量着辨正,辨正目不斜视,不卑不亢地向二人施礼,苏执见他虽僧衣破旧,似是落魄潦倒,但眼中光华晶莹,脸色温厚平正,一派璞玉浑金的气象,不由得对他颇有好感。无相、辨正二人进了寺庙,便面对那残破的菩萨像端坐,陆离生性喜欢热闹,见两人对自己不理不睬,便又有些生气,轻哼了一声只瞧着外面的漫天雨雾。此时天色已晚,外面渐渐昏暗起来,辨正从包裹里拿出些香油倒在案上的油灯里,有将油灯点亮,佛堂里顿时微弱的火光,在这雨夜显得格外孤寂凄清,苏执猛然间想起父亲,忍不住一阵悲伤,便别过头去,眼中留下泪水来。
辨正点亮油灯,正待盘膝坐下,无相忽道:“外面有俗客,你去看看。”辨正恭恭敬敬地向师傅行了个礼,方才神色穆然地走到庙门口。陆离见状自言自语地冷笑道:“老和尚装神弄鬼!”那辨正听她讥讽师傅,却也毫不生气,只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陆离越发火大,说道:“这寺庙是我们先到的,要说俗客也是你师徒二人罢?”辨正淡淡说道:“师傅所说的俗客并非是两位施主。”陆离大怒:“这破庙里还有别人么?”辨正双手合十道:“请两位施主入到佛堂,但凭小僧师徒处置。”陆离正待反唇相讥,苏执却忽然警觉,轻声说道:“陆姐姐。”陆离一愣,被他这一声姐姐叫得心花怒放,立时便消了火气。辨正忽地开口朗声说道:“小僧恭候诸位大驾光临!”他声音也不甚大,却悠悠扬扬,在雨夜中远远地传将出去。
“哈哈哈!小秃驴倒也有几分了得!”辨正话音刚落,佛堂之外有人大笑道,陆离脸色一变,霍地抽出腰间短刀来护在苏执身前,双目却又惊又疑地打量着无相,此时她方知这貌不惊人的老和尚确非寻常之辈。说时迟那时快,只闻衣袂飘飘之声四起,左右各有两人破窗而入,另有两人则从在前门飘然落下,缓步走近佛堂。六人皆是身材精干,双目炯炯,其中五人腰悬刀剑,一人却是赤手空拳。辨正双手合十道:“家师潜心修行,得窥真谛,江山社稷早已是身外之物,诸位何必赶尽杀绝?”陆离闻言大为惊异,那六人已是相顾愕然,但亦只是那一刹那之间,那赤手空拳之人淡然说道:“全都毙了。”正当此时,无相忽然缓缓说道:“诸位死在眼前了,还不退下么?”佛堂之内诸人闻他乍出此言,无不惊诧莫名,其中一人见无相如街头乞丐一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哪里将他放在心上,大笑道:“由大哥,这疯和尚要取我等性命么?”无相叹了口气,说道:“是我亦不是我,是她亦不是她。”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他是何用意。那由大哥冷笑道:“疯言疯语!不要理他,只与我动手!”陆离清脆地轻笑一声道:“你怎知他是风言风语?”话音未落,手中短刀闪过一丝光芒,如闪电般朝他咽喉刺去。她心思细密,反应敏捷,知此人乃是一行人中领头的,便毫不犹豫要取其性命。陆离旨在毙敌,去势极是凌厉,众人只觉眼前黄影一闪,她手上短刀已至那人面门,那人猝不及防之下,仍是虽经不乱,右手倏然向陆离手腕拍去,此人武功远胜陆离,掌力后发先至,于无声无息之间已在陆离腕上轻拍一下。陆离手臂一震,便差点握不住短刀,也亏得她起意突然,攻其不备,如若当真动起手来,只怕不出数招便要吃亏。陆离中招之后疾速后退,暗道此番休矣,非但连这个书呆子要丧命如此,只怕自己也难逃今晚了,她大惊之下横刀胸前,犹是将苏执护卫在身后。
辨正见两人动手一招,其余来者亦是作势欲上,顾不得多想,忙不迭地上前说道:“诸位施主且勿厮杀,先听小僧一言。”说罢面朝陆离说道:“此事是小僧自家家事,不劳女施主插手。”又朝那领头之人双手合十道:“家师早已勘破天人真谛,万事不萦于心,诸位这就将小僧此话带回新罗复命,如何?”他左摆摆手,右摆摆手,又合十行礼,言辞急切,模样显得甚是滑稽,那六人丝毫未将无相先前的话放在心上,此时又见辨正罗哩罗嗦,无不相顾哑然,眼神中尽是轻视嘲弄之色。苏执虽全无武功,却也看出陆离并非那人敌手,何况是以一敌六?他只道这六人是为追杀无相和辨正而来,鼓起勇气上前一步,与陆离并肩而立道:“君子恬淡为上,胜而不美。强梁者……”他刚说了半句话,那六人便一齐抽剑提刀跃身而上,两人分袭无相和辨正,另四人却朝陆离和苏执而来,陆离面色一寒,正待出手,辨正声音响起:“公子说得甚好,强梁者不得其死。”他“甚好”二字说完后方始动手,身子一晃,在六人之间一一闪过,说到“死”字之时,便已退至原地,当真是其速如风,令人目不暇接。苏执再看时,那六人似是被人施了定身之法一般,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只是身子却皆保持着趋前搏杀的姿势。苏执、陆离二人只看得目瞪口袋,万万没想到这青年和尚竟有如此神功,其师无相大师岂不是惊为天人?陆离心下凛然,立时收起对二人的傲娇之色。
辨正朝六人行了个礼,说道:“诸位穴道十二个时辰之后便当自行解开,小僧还是那句话,家师潜心修行,得窥真谛,江山社稷早已是身外之物,请诸位带回新罗复命去吧。”说罢有对苏执和陆离说道:“两位施主受惊了。”苏、陆二人面面相觑,被这两个和尚弄得稀里糊涂。辨正也无多言,又在无相身旁盘膝坐下,于是佛堂之内复又安静下来。陆离却似有心事,在佛堂里踱来踱去,过了半晌轻轻走到辨正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小和尚!”辨正微微一惊,抬起头来,问道:“甚么事?”陆离吹气如兰,仍附耳说道:“你过来,我有事请教。”辨正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师傅,终于跟着陆离走到庙门口,说道:“女施主有何吩咐?”佛堂内灯光摇曳,苏执见辨正合着双掌,低垂着头,昏暗的油灯将他的脸颊上映得发红。陆离嫣然一笑,低声问道:“你方才说这些人是来追杀你们师徒二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辨正回头看了一眼无相,犹豫了片刻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家师原本是新罗国王子,无意于江山社稷,在蜀修行已有数十年,但二王子继位之后,深恐家师回去夺他王位,数年来已派了数拨刺客前来追杀了。”陆离恍然大悟,心知这小和尚护师心切,将曳罗河的人马当做新罗来的杀手了,当下不由得大是庆幸,若不是今晚在这破庙中遇到这两个穷困潦倒的云游和尚,自己与苏执此时已不在人世了。她心思机敏,却也不加点破,问道:“你师徒既在蜀修行,为何又云游至此?”陆离见这两个和尚乃是世外高人,本有意暂时托庇于彼,故有此问。辨正道:“师傅带我寻一本书。”苏执一听登时来了兴致,问道:“甚么书?”辨正道:“《冰川拾补录》,师傅说传闻此书中有两位前辈高人的修行之道,可助他勘破人我两相,得登大宝,只是此书早已不见收于官坊私刻,便带我云游四海,志在民间借得此书一阅。”苏执对这《冰川拾补录》闻所未闻,估摸是僧人所喜的经文,便也没有追问下去。陆离见他们行无所至,居无定所,不由得大失所望。只得随口说道:“如此便要祝你师徒寻得此书了,也好早日回蜀修行。”辨正道:“待找到此书,我便要与师傅分别啦。”
陆离奇道:“那又是为何?嘻嘻,我知道啦,你修行已成,便要出师了罢。”陆离巧笑倩兮,一双秀目盯着辨正。辨正脸上一热,低声说道:“非也,我要回扶桑去了。”陆离奇道:“原来你是扶桑国人。”辨正道:“正是。”陆离顿时玩心大起,故意伸了伸腰肢,曼妙的身段毕露无遗,一对秀目直直地盯着辨正,问道:“小师傅,扶桑国的女子比我漂亮么?”辨正看了看陆离洁白如玉的脸庞,眼神中忽地闪过一丝慌乱,陆离嫣然一笑,在昏暗的油灯下更显得娇俏动人。忽闻无相道:“辨正,雨已停歇,我们该走了。”辨正如闻大赦,忙不跌地应了声,垂下眼帘便低头过去收拾行装去了。陆离扑哧一笑,远远瞧见无相法师低声对辨正说着甚么,陆离听不甚清楚,又见辨正双手合十,神色肃然,朝无相躬身道:“师傅指点的是,徒儿适才确然心染尘埃,罪过!罪过!”于是两人便朝庙门外走去,路过苏执、陆离身畔时,无相颔首行礼说道:“贫僧这就告辞了。日后江湖路远,两位多加保重。”辨正低着头,只瞧了苏执一眼,却不敢再看陆离,跟着师傅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之中。
待两人走远,陆离没好气地说道:“我们也走吧。”苏执道:“去哪儿?”陆离白了他一眼,纤足踢起地上一粒石子,砸在破损的菩萨法身之上,不耐烦地说道:“我怎么知道?再不走便又要被这些家伙追上了。”苏执惊道:“他们不是来追杀无相法师的么?”苏执惊惧不已,正待说话,忽见有一人疾步赶来,苏执定睛一看,竟是辨正去而复返。陆离心中一喜,以为是无相允她和苏执同行,辨正立在庙门之外,说道:“姑娘请移步出来,小僧奉家师之命,有片语只言相告。”陆离、苏执闻言对视一眼,均是颇为惊异,辨正这句话虽是对着陆离所说,目光却始终落在了苏执身上。陆离稍作犹豫,走到辨正身边,辨正朝她弯腰行了个礼,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陆离却呆呆地站着,直到辨正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方才转身。苏执叫了声“陆姐姐”,发觉她双颊绯红,佛堂内的烛光映在双眸中,令她一双秀目似含春水。苏执暗道陆姑娘生的标致,竟惹得辨正小和尚动了凡心。
苏执带着笑意问道:“陆姑娘,那辨正和尚与你说甚么话?”陆离冷冷说道:“干你甚么事?”苏执讨了个没趣,只得讪讪地走开。陆离目光在苏执脸上扫过,霍地抽出刀来朝佛堂走去,苏执骇然大惊,知她又欲下手除去这六人,忙疾步上前阻住她道:“陆姐姐。”陆离粉面生寒,道:“知道这些人是来追杀于你的么?”苏执道:“虽然如此,这些人已动弹不得,待他们醒来时,我们早已走得远了,你又何必再沾血腥?”陆离甚是焦躁,伸手将苏执用力一推,娇声喝道:“早说过我心狠手毒,杀人不眨眼,如何配得上你的锦绣文章?”苏执也不知她缘何这般骤然发作,他全无武功,如何经得起陆离这一掌?身子登时飞出老远,跌了个七荤八素,但仍是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陆离跟前。陆离越发恼怒,说道:“让开!”苏执仍是不动,陆离满面煞气,一时性子发作,伸出纤纤玉手在苏执胸前拍了一掌,苏执胸口剧痛,立时倒地不起,但见灯光下黄影闪过,六人接二连三地软倒在地,身上鲜血飞溅,陆离怒极,对着苏执厉声喝道:“你自己要死便死,可不要连累了旁人!若不是杨先生吩咐,鬼才理你这书呆子!”苏执何曾见过这等惨状,只觉眼前一黑,登时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