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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康的话音甫落,只听“噗通”一声,孔颜手中拭水的巾帕掉入未及撤下的热水盆中。
孔颜却犹自不知,只怔怔抬头重复道:“重华长公主要来小住?”
魏康瞥了一眼跟前的热水盆,他看向素来颇为处变不惊的孔颜,眼底疑惑一闪,面上却是“嗯”了一声略详尽道:“凉州曾沦为吐蕃属地,虽已是前朝旧事,不过到底与吐蕃杂居了将近一百年,多少保有了一些吐蕃人的习惯。是以,皇上特让重华长公主入住凉州熟悉一二,以为重华长公主能尽快适应和亲吐蕃后的生活。”说时见宝珠领着侍婢收拾盥漱之物,念及有话与孔颜说,遂让西里间的英子将天佑抱过来,就一并打发了英子同宝珠她们就此一起退下。
一时,众人竞相躬身退下。
魏康正好一席话说话,他目光一凛,深深看向在炕几对面坐下的孔颜,没有半分在外的隐晦探究,直接皱眉问道:“怎么了?说起重华长公主反应如此之大。”说着想到孔颜是有“京城第一美人”之誉的京城名媛,必然与重华长公主有过交集,于是又问,“可是与重华长公主有不睦?”
不睦?
孔颜低眸,看着在身边爬动的天佑,难以言语。
重华长公主,元熙帝爱女,中宫王皇后所出,当今太子的同母胞妹,是最耀眼的皇室明珠,她岂会与之不睦?
只是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帝后的掌上明珠,未来天子的嫡亲胞妹,在不幸成为吐蕃王求娶为妃之后,会再于中年之际重回大周并改嫁藩镇节度使。
前世她避居茅坪庵山上,因着年年天灾人祸,久而久之她对天下大事也麻木不闻。
因此,她不知重华长公主是否和亲吐蕃,更不知魏康可有任送亲大使,只是在离世的最后那一年里,偶然听闻上香的香客谈及魏康年逾三十未婚,当今的太子、也是将来的元敬帝将守寡的长公主下嫁。
当时她虽未听到这位公主的名号,却清楚听见这位公主乃和亲吐蕃归来,是元敬帝之妹。
若是如此,重华长公主便会在十多年后指婚给魏康。
原来不知道指婚魏康的公主是哪一位金枝,更下意识回避只道自己今生与之恐难相见,可如今是谁已显而易见,且不仅将要见面,此人还是曾经的故人。
说不出心里如何作想,只要一想到她改变命运轨迹嫁给魏康,而曾经认识的重华长公主将不能再嫁,总有种夺了他人所属物之感。
还有一处她不得不想,如果元敬帝是要拉拢魏康,即便下嫁公主,也当是云英未嫁之身,而非一位和亲守寡又年华已逝的公主。然若元敬帝无拉拢之意,那么只能是公主自愿上奏,尤其当这位公主是元敬帝一母同胞之妹,一切疑云便可迎刃而解。但重华长公主与魏康他们的一切委实相距太远,唯一的交集便是今生这次送嫁——路上漫漫又远行异乡,加上最后峰回路转的缔结良缘,让这一路不免添上旖旎之色。如今又将入府小住,她真的难以不多想。
念及以上心绪,孔颜不觉烦闷,她也不知自己对重华长公主的想法,眉头当下蹙了一蹙。
魏康说完见孔颜凝眉不语,一副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只以为多少让他一言道中,他顿了一顿,声音沉缓道:“无妨,如今身份不同,她是客你是主,你只要尽主家之情即可。若实在……”皱眉沉吟须臾,终是开口说道:“若实在不便,交予大嫂接待也可。”
孔颜闻言一愣,没想到魏康竟会宽慰她,甚至愿意为她妥协一步。
魏康见孔颜意外望着他,神色隐约有一丝讶然,他的脸色骤然微沉,旋即薄唇一抿道:“若你觉得无碍,重华长公主年后入住的一应饮食起居,你安排即可。”说罢,不再理会孔颜,目光看向炕几另一边爬动的天佑,想起先前对自己的亲昵,他眼中不觉一暖,抬手将天佑从炕几上方抱过怀中。
孔颜诧异不过一瞬,转眼便听魏康一贯的冷声吩咐,心下暗道了一声这才是了,刚才是她神思不属听出岔子,当下敛了心神,见魏康抱过天佑亲近,不觉一笑,他们的命运已然有了深深羁绊——天佑,也共同地期许这一份羁绊,如此略作交底又何妨?
一念毕之,孔颜说道:“二爷,妾身与重华长公主并无不睦,若说起来还有一两分交情。”
一句话引起魏康注意,加以也许先前的讶然,是因他误解了与重华长公主的关系,于是抬起头,瞥了眼孔颜,示意说下去。
孔颜微微颔首,又往天佑看了一眼,见魏康确实会看顾孩子,将天佑放到炕上爬动着玩耍时,手也小心地护在一旁,不让天佑磕碰到炕桌,或向炕边爬动过去,她这才看向隐然暮色四合的窗外,缓缓道:“妾身不是顾虑重华长公主,而是妾身以为二爷此次送亲之行恐怕会有凶险。”
魏康护着天佑乱爬的手一顿,虽然今日回来时在帘外隐约听到孔颜对送亲的看法,却到底隐晦不好确认,此时听到孔颜明确的道出此行凶险,眼中锋芒一闪,神色已然带了一丝郑重向孔颜看去。
孔颜不知魏康的变化,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道:“不是妾身不愿两国交好,让边关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实在是妾身以为如今大周国情不比前朝李唐公主和亲之时。”
炕下的脚踏旁置了脚炉,当地又放了一个燃得正旺的六角鎏金熏炉,传来的热气兜头兜脑得让人昏昏欲睡,隐隐地似乎有些看绕思绪。
孔颜从炕上起身,一边走向屋中央的束腰圆桌一边继续说道:“圣上一共有五位公主,适龄婚配的有三位,而重华长公主虽在适龄之中,却也是圣上唯一的嫡出公主。二爷身在边关许是不知,我朝公主出嫁之时皆会有封号,并赐予长公主之尊,不过重华长公主却非此次出嫁时说得封号,她早于周岁之时变得此封号,不难看出圣上对重华长公主的宠爱。可如今却让重华长公主和亲,还是下嫁于吐蕃王。”
说到吐蕃王,孔颜皱了皱眉头,“妾身听说吐蕃王已近知天命之年了,而重华长公主却和妾身同年,今年才进十八。”她在圆桌旁坐下,复又回看向魏康,“圣上如此爱重、重华长公主,却允了吐蕃王所奏,难免让吐蕃得意,毕竟前朝和亲的李唐公主并非天子之女,而是宗室女所册封。”虽说交底,却终归没有将如今的大周朝廷势弱,不比前朝李唐公主和亲的话说出,反另按了一席话来引出她的顾虑,“吐蕃有了大周朝廷忌惮他们的底气,二爷却又刚与吐蕃有过战事,更亲手手刃了吐蕃三王子。所以妾身担心二爷此次送亲,吐蕃人会仗势朝廷对他们的纵容,对二爷不利。”
越说不觉越发感到此行凶多吉少,孔颜眉头深锁,“我知二爷此行必会带大军随行,但到底是送亲而非行军,只怕同二爷当初上京所带三千铁骑相差无几。可一旦出了大周境地,再向吐蕃王庭就尽是沙漠,妾身听闻沙漠极其凶险,便是这条路上走了十来年的商旅也不敢草率,即使如此来回一趟也屡屡要折损近半之人。二爷的亲兵再是厉害,难免不受这些影响,何况那又已深入吐蕃人的腹地,委实不得不防!”
终于将近几日的顾虑说出,孔颜心头一松,她能做的已做,现在只看魏康如何认为了。
看着孔颜殷切注视的目光,魏康敛下对孔颜这一席话的惊讶,他目光一凝,沉声道:“我知道。”
孔颜错愕一愣,不想魏康竟是一清二楚,可既然如此为何不拒绝?
若是以前她可说是不知,但如今她已清楚意识到藩镇节度使与朝廷官员的不同,魏康完全可以用河西七州无人坐镇为由拒绝。
孔颜心下太过震惊,面上已然不觉带出情绪。
魏康看得分明,不知是为孔颜出乎他意料的这份敏锐,还是因这诸多的敏锐都是出于对他的担心,心下的念头当即一转,竟是将这隐晦之言道了出来,“河西缺粮,送抵重华长公主顺利和亲吐蕃后,朝廷会调拨一批粮食过来。”
竟是为了河西缺粮,所以才甘愿以身涉嫌?
孔颜这一次真的愕然了,她怔怔地望着魏康,她想过许多理由,却唯独没有这样大而无私的理由,虽然河西缺粮也关乎魏康这节度使之位是否坐牢,可在她的认知之中,决无任何封疆大吏或朝廷重臣会如此选择!
而且送亲之人选可谓颇多,朝廷却独独选魏康为送亲之人,甚至不惜付出粮草的代价,这中分明更透着不对。
像是又一次知道孔颜心中所想,魏康嘴角微勾,带出一抹冷若严霜的笑容,他目光转向已擦黑的窗外,缓缓道:“民间尚有富贵险中求,何况河西大权?”
魏康这句话的意思在清楚不过,他意已决,绝无更改。
如此之下,虽知再多说无意,且又知道前世魏康至少稳坐节度使之位近十年之久,却正如适才所想——他们的命运已经有了最深的羁绊,她如何能不再劝,“可是……”
然而,刚一出口,魏康骤然回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打断道:“不用多言,我走时会安排护你们母子的人。”目光转向身边的天佑,“还有你不是笃信神佛么?如今鸠摩罗什的舍利子庇佑,你只需顾好自己和天佑便是。”说完语气一转,虽依旧嗓音清冷,却已然没了先前的凝重,“就这样罢。后面紧跟的年节和迎架重华长公主之事,你需要费心的地方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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