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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朱棣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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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乐元年,九月初六。

    早朝结束后,朱棣把朱高煦喊去了武英殿。

    “高煦,这腥腻的生羊乳,俺着实喝够了。你得劝劝你娘,勿要派人给俺送这乳食了!”

    朱高煦刚一入殿,朱棣就开始倒苦水,皱眉道:“真不知那前汉张丞相,怎会爱喝乳食?”

    所谓“前汉张丞相”,即《史记·张丞相列传》之中记载的西汉丞相张苍——“苍之免相后,老,口中无齿,食乳,女子为乳,苍百余岁而卒。”

    “前汉之时,张苍免相后,已经是没了牙齿的耄耋老人,每日以女子之乳为食,此后竟然很少生病,至百余岁而卒。”

    朱高煦却没有幸灾乐祸,反而一本正经的回道:“太医院的戴院使认为张苍能活百余岁,乃是食女子之乳的效果。娘觉得非常有道理,便以羊乳代替女子之乳,来为爹调养身体。”

    “每日两碗生羊乳真能治好俺的隐疾?”

    朱棣有点怀疑这个理论的真实性,忍不住问道。

    “爹这一个多月以来,每日所食的生羊乳,皆是来自身强体健的母羊。”

    朱高煦答道:“孩儿这段时间,每日也饮两碗生羊乳。娘认为,久服此乳,只会增益身体,不会有碍。”

    “也罢,此事暂且不提。”

    朱棣绕过御桌,走到桌后坐下,接着说道:“俺喊你过来,是有件烦心事要与你商议。”

    “自爹建元永乐以来,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什么事会让爹感到烦闷?”朱高煦问道。

    朱棣用眼神示意朱高煦坐下说话,待后者就座之后,他接着道:“宗王坊昨日发生械斗,你沈王叔死了一名亲卫。”

    他口中的“宗王坊”,乃一处意味和影响皆非比寻常的城坊。

    按朱元璋生前的要求,诸王要依宗周之封建,改封于海外,故而在正式对诸王改封之前,朱棣并没有打算放诸王回藩国。

    除了之前在京城本就有府邸的宗王外,其余没有府邸的宗王起初都居住在天界寺。

    后来为了安顿这些宗王,朱棣从内库出钱,让工部在西城军营南方二十里地外,选址修建了一片建筑群——宗王坊,让众藩王在其中分院居住。

    比如与朱高煦同年生的韩王、沈王,以及安王、唐王等年纪比朱高煦还小的大明宗王的府邸,都在新建的建筑群宗王坊之中。

    宗王坊从洪武三十一年六月初开始动工修建,一直到永乐元年五月才完成主体建筑,那些没有府邸的诸王才陆续搬离天界寺,住进了新府邸。

    汉王朱高炽、赵王朱高燧因为大婚的缘故被朱棣解除了禁足,但两人却搬离了之前的燕王府,住入了工部奉朱棣之命,夜以继日,提前在宗王坊内为二王修好的王府。

    当然,宗王坊内的诸王府邸,说是王府,其实在官方的叫法仍为行馆。

    不过这些行馆皆没有燕王行馆那般占地广阔,都只不过是富丽豪华的三进大宅而已。

    在宗王坊,诸王的生活起居,由宫中宦官密切照料,一日三餐由专门的宦官侍奉。

    朱棣还请富学之士作为年轻郡王的侍读,专门讲授诗书,对诸多年幼的郡王进行严格培养,比如吴郡王朱允熞。

    还有专门的宫人配给和物资供应,诸亲王、郡王的各种生活起居,基本上可以在坊中进行,无需与外交通。

    按照朱棣打算,在诸王改封之前,即便是亲王之子郡王纳妃嫁女,也都在坊内举行。

    换言之,大明藩王的权力在朱棣继位之后,改封国外之前,将会受到格外限制。

    但即便如此,还是发生了韩王与沈王的冲突。

    “竟有此事?”朱高煦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问道。

    朱棣道:“此事被俺派锦衣卫压着,知道消息的人不多。”

    随后,他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韩王与沈王昨日在下棋时发生口角,竟然大打出手,双方动手后,沈王吃了亏。

    沈王心中不平,回府后竟然喊了二十名亲卫,赶去韩王府邸要找回颜面。

    韩王当时在气头上,于是双王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械斗。

    双方械斗过程中,沈王的一名亲卫被伤到脖颈,因失血过多而不治身亡。

    “爹打算如何处理此事?”朱高煦问道。

    朱棣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看?”

    他很想严厉惩处韩王、沈王,但他怕落下一个“手足不能容”的骂名。

    朱高煦道:“孩儿觉得,还是参考皇爷爷曾经的做法,下诏训斥韩王叔、沈王叔,并对孩儿的两位王叔做罚奉一年的处罚。”

    “你皇爷爷之前惩处亲王,不以重罚,乃是为了维护皇室无上的威严。”

    朱棣接话道:“而且,过去也不曾发生亲王护卫被另一亲王率护卫殴打致死的先例。”

    朱高煦斟酌了一下,补充道:“除了对孩儿的两位王叔进行罚俸处罚外,再要求韩王叔赔偿沈王叔死去的护卫一千两丧葬费、一千两抚慰家眷费,爹觉得如此处罚怎样?”

    “会不会太轻了些?”

    朱棣沉思道:“俺不希望见到宗王坊之中再发生此类械斗事件。”

    顿了顿,他站起身,感慨万千的说道:“洪武二十六年十一月,青、兖、济宁三府发生水患,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受灾。二十七年三月,宁阳汶河决堤,受灾生民无家可归,无粮可食,饿殍遍野。二十八年八月,德州发大水,毁坏了当地城垣。”

    “洪武二十九年二月,通州发生火灾,焚毁一千九百余座房屋,数以万计的生民失去居所。洪武三十年四月,广南卫大火,延烧城楼及卫治仓库。八月,河决开封,府城三面皆水,各大仓库皆受水侵。永乐元年三月,京师地震。”

    朱棣说到这里,面露肃容道:“俺自洪武二十六年入主东宫,开始秉政以来,几乎每年都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天灾。但只要是天灾,就总会过去。”

    “地方官府奉俺的皇命主持灾后重建之事后,百姓们便会对俺感恩戴德。天灾不可怕,人祸才是让俺感到头疼与烦恼的要紧事。”

    朱高煦闻言,陷入了沉思。

    他仿佛能理解朱棣的烦恼了。

    此时,朱棣接着道:“尤其是今年三月底,京城发生地震的前几日,俺依照大明律,下令诛杀了六十多名犯了死罪被判斩立决的官员,接着坊间就有人骂俺刑罚过重。”

    朱高煦知道此事。

    那些被判斩立决的官员中的大多数,都是在洪武三十一年朱棣继位后高举祖制拥护朱高炽为皇储的人。

    即便当时朱棣在面子上做的合法合规,但这些官员被杀后不久,京师恰巧发生了地震。

    于是乎,京城之中谣言四起,坊间议论纷纷,认为永乐皇帝对于某些犯死罪的官员判处斩立决过于严苛,秋后问斩才合符天道。

    春天乃万物生长之季,当朝者若在春季杀人过多,必然会引发上天震怒,而京师地震就是对永乐皇帝的警示。

    朱高煦深知舆论的重要性,当他获知谣言一事之后,便派人散布那些被杀官员暗地里干的“天怒人怨”的事。

    经过众密探半个多月的努力之后,到了四月中旬时,坊间不利于朱棣的论调才被“杀贪官大快人心”的观点所取代。

    “如今,韩王与沈王的械斗事件,只是属于诸王所引发的影响较小的人祸。”

    朱棣重新坐下,面露愁容道:“反正诸王只要不涉及谋逆等十恶不赦的大罪,即便做了别的违法乱纪之事,按照过去你皇爷爷处置犯错宗王的惯例,他们便不会受到过于严厉的处罚。”

    “换言之,若俺不对诸王不加以控制,那么诸王仗着是俺这大明皇帝的亲兄弟或亲侄子,做起事来,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朱高煦寻思片刻,第二次补充道:“爹,孩儿建议对韩王叔、沈王叔的处罚,再加一条——禁足半年。”

    事实上,对于大明藩王来说,禁足是一种相对折磨人的处罚。

    禁足犹如后世的蹲班房,只不过被禁足者的活动范围在其住所之中。

    朱棣从来不会轻易妥协,他听了朱高煦第二次补充的处罚条款之后,沉吟道:“高煦,俺欲将之前本就在京城建有府邸的一众亲王,如周王、楚王、代王、宁王等也迁入宗王坊居住,你觉得如何?”

    “孩儿那些王叔在城内的府邸,皆是皇爷爷当年下旨修建。若是按照爹刚才所言,把周王叔等人也迁入宗王坊,恐怕会引起不小的舆论。”

    朱高煦知道他不能一味地奉承朱棣,必须把他所能考虑到的弊端也坦诚相告。

    朱棣面露怒意道:“俺不仅是皇帝,还是你众多王叔的四哥,他们还能反了天不成?”

    朱高煦无奈的说道:“只盼郑和绘制的南洋海图,可以早一日派人送来,到时候爹先把孩儿的几个刺头王叔分封出去,便会少一些麻烦。”

    “高煦,你先下去罢。”朱棣呼出一口浊气,缓缓的说道。

    朱高煦起身行礼道:“孩儿告退。”

    目送朱高煦离开后,朱棣脸上恢复了之前的威严,接着开口对值守在殿门外的宦官喊道:“李兴?”

    今日当值的宦官是内官监少监李兴,他出生于洪武元年,比郑和还大三岁,如今已经三十二岁。

    李兴因在本年年初受朱棣指派率使团往劳暹罗国王,并圆满完成任务,故而被朱棣从普通宦官擢升为内官监少监。

    郑和与王景弘等宦官出海之后,李兴便时常随侍朱棣左右听从调遣。

    历史上,此人曾随郑和下西洋时担任副使太监。

    “奴婢在。”

    李兴疾步而入,跪地行礼道。

    朱棣看了李兴一眼,高声道:“你上前来。”

    李兴躬着身,低着头,疾步来到御桌前。

    朱棣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块金色令牌,递向李兴,并吩咐道:“你持令牌,速去传周王来见朕。”

    李兴恭声道:“是。”

    随后,他躬身退下,领着两名年轻的宦官,急忙出宫去寻周王。

    大约两刻钟之后,李兴将散朝后还未走远的周王朱橚,一路领进了武英殿。

    “臣弟拜见四哥皇帝陛下。”朱橚打躬作揖道。

    “奴婢前来复命。”李兴跪地行礼道。

    朱棣抬手道:“都平身。”

    “谢陛下。”朱橚、李兴一先一后的说道。

    李兴起身后,疾步上前,将令牌上呈给朱棣。

    朱棣拿回令牌,并李兴吩咐道:“给周王看茶。”

    他接着起身绕到桌前,拉着朱橚坐下,道:“五弟,坐下说话。”

    朱橚见朱棣在他旁边坐下了,就不再推辞起身,选择了老实坐下。

    朱棣打量了一下朱橚,关切的道:“五弟好像有点瘦了,是不是最近没有睡好啊?”

    “多谢四哥惦记,臣弟没什么大碍。”朱橚恭声道。

    朱棣与朱橚寒暄了几句,接着道:“朕早就说过,为君者所行,未必全然合理。为臣者宜当直言敢谏,你是朕的同胞兄弟,有什么话不必瞻前顾后碍于情面。”

    “四哥从善如流,小弟感佩不已。”朱橚道。

    朱棣道:“朕打算把之前本就在京城建有府邸的一众弟弟,如五弟你,以及六弟等人也迁入宗王坊居住,你觉得如何?”

    “臣弟在城内的府邸,乃是太祖当年下旨修建。”朱橚道。

    朱棣看了一眼朱橚,鼓励道:“说下去。”

    朱橚斟酌了一下,竟然跪地道:“四哥姓朱,臣弟也姓朱,江山是朱明的天下,臣弟与四哥同根同源,也是太祖的亲骨肉。臣弟以江山社稷为己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朱棣已经明白了朱橚反对的态度,不过也不好发作,起身将跪着的朱橚扶了起来。

    朱橚见朱棣沉默不语,犹豫片刻后,再次跪下。

    他激动的说道:“四哥是大明的圣君,臣弟也是大明的子民,江山是四哥的,也是我等天下子民的,更是太祖传之万世的基业。”

    “臣弟不敢为求荣华富贵而欺君媚上,不敢为求一己之性命,而辜负太祖的在天之灵。臣弟可以为四哥死,为百姓死,为大明江山死。但话不能不说,胸臆不能不表。请四哥陛下圣裁!”

    朱棣望着眼泪汪汪的朱橚,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缓缓道:“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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