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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忍着哭意,唐雅将泪珠拭去,努力几次后发现这是徒劳,挺直腰背用极郑重的口吻道:“你说的对,前日之事是我的责任。我不求你的原谅,只求你只将仇恨限于我一人,莫要叨扰贝贝雨浩他们。”
郭晔轻轻摇头,角度不多不少,正是该死的六十度,舒缓的动作形似嘲讽。
“门主想多了,我这种人根本没资格仇恨他们。我虽不原谅你,但也绝不怪你,因为……”
他抬头向屋顶瞧去,似乎上面有值得留意之物。
“既然你还能光明正大坐在这里和我说话,已经能代表很多事了,我又怎么敢怪你呢?”
穆恩不自主抬手捂住老脸,少女的脸色半红半白,最后道:“唐雅虽不敢称磊落之人,却也非市井无赖,唐门更不是不讲道理的宗门。今日后少宗主若遇到困难随时可向唐门提起,唐雅……”
长长一揖及地。
“万死不辞。”
说罢,她怔怔地看着那张微微发白的脸颊,却不见有一丝情绪波动。惨然一笑,转身向外走去。
“你先去乐萱那里住一阵,在解决你身上的问题前,不要离岛。”
唐雅回身向穆恩致谢,最终没能忍住那句话:
“谢少宗主宽宏大量,您真是位残忍的人。”
郭晔理解她话中涵义,因此并未动怒。他不会想着去报复唐雅,这样做不会有任何结果,有些事情不是靠一报还一报能消除的。
不会原谅唐雅,却也不会去怪她,这或许是最宽宏也最残忍的惩罚。
他只是稍稍拉开衣襟,让她看到从耳后一直延申至胸腹处的伤疤,似乎在说:究竟谁更残忍?
……
“我是不是有些不通情理啊?”
郭晔呈大字形躺在床上,很没形象地朝天花板问道:“她确实不是故意的,但我依旧不原谅她,还极尽言语之能讽刺人家,我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没有。”
天花板自然不会说话,说话的是床边老者:“实际上你能保持冷静已经出乎老夫预料,很多人经历这种事情,醒来后只会大吵大闹,摔摔打打,还有可能一蹶不振,但你都没有。”
“老夫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做不到这样沉稳,维伦和我提过你的表现,关于戴华斌的处理,你让老夫很感兴趣。很难想象一个十二岁少年能说出那样的话,直觉告诉老夫你有很多秘密。”
“那您是否要调查一下我?先说好只要不打扰我家里人,您可以对我随心所欲,哪怕把宿舍里那些打擦边球的东西没收也无所谓——当然不那样做最好。”
穆恩苦笑一声,脸上多了些惭愧。
“老夫在你们心中难道就是这样的形象?学院不是容不下秘密,只要你的秘密不会为祸苍生,老夫没有探究别人心灵最深处的癖好。”
“在唐雅的事情上,老夫也知道自己有失偏颇,但我真的无法下那个决心。你说我无耻也好,卑鄙也罢,这都是你的权力,其实老夫更希望被人指着鼻子骂一顿,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郭晔吐出一口浊气,用枕头将自己埋起来。“差不多得了,我最讨厌别人做了亏心事之后一副任打任罚的模样,唐雅是这样,您也是。”
“明知道我不可能把您如何,您做出这样子给谁看呢?”
枕头下传出的声音闷闷的。
穆恩惊诧地问:“你难道不生气?”
郭晔突然挺起身子,抬手把枕头砸在房间的墙上,咆哮道:“老子快被你们气死了!”
“我还以为你会把枕头砸老夫脸上……”
把薄被卷成一团垫在脖子下,郭晔重新躺了回去,伤感地看着穆恩道:“我是想这么干来着,不过好歹一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已经熟络了,况且我的读者不多,有些下不去手。”
“我只是在想,坐到您这个位置后,是不是都会变成这种样子。”
“你为何会知道老夫的身份?”
郭晔表明不动声色,心里却如十八级地震。“傻子才猜不出来呢。”他如是说。
“我只是好奇啊,”他又变回平时玩世不恭的样子。“我只是想安安稳稳把这六年过去,被人平白无故揍一拳我忍了,被人在林子里追着打我也忍了,现在又来这么一出。”
他对着顶灯指指点点道:“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你很老实吗?”穆恩苦笑着道:
“现在没多少人敢欺负你,以后只会更少。二班那个小胖子已经放出话来,和你过不去就是和他过不去。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但我相信随着时间流逝,你肯定会有常人难及的成就。”
“最后这话从您嘴里说出来有点虚伪啊。”
没理他的牢骚,穆恩自顾说下去:“老夫承自的光明圣龙一脉,源于万年前史莱克七怪的老师,也就是被称为大师的那一位。”
“大师与海神冕下名为师徒,情若父子,那海神也算老夫的半个先祖,所以我不能断绝唐门最后一份传承。”
“对你这孩子,老夫其实是很喜欢的,但我确实做不出欺师灭祖的事来,只能委屈你了。”
郭晔的表情也黯淡下去。“这种事您没必要向我承认,说出去也不好听,就算您不说我也不会怎样,说出来徒增烦恼作甚?”
穆恩的神色间似乎十分痛苦:“因为我心中有愧啊。”
“老夫能感觉出自己时日无多,不想抱着遗憾入土。”
“好吧,以后您租我的书,要收费。”
事情一码归一码,郭晔或许不会忘记这件事,但对学院的补偿不会拒绝。
临走时穆恩留下两颗丹药,其一是他熟识的升魂丹,另一据说能起固本培元之效,除抵消升魂丹带来的副作用外,同时也可修复他被唐雅破坏的身体。
郭晔大致明白老头的意思,先用嗑药的方式把等级磕回来。服药时间七天为一周期,什么时候补完什么时候停。
“果真简单粗暴。”
他一仰脖,闭着眼睛把药咽下去,丝毫不见心疼,反正东西不是自己的。
能感觉出有股温润的力量守护自己,郭晔微微一震,专心于吸收丹药中的能量。
直到丹田内的潮汐逐渐平复,睁眼笑道:“您每次不声不响地出现,有时候怪吓人的。”
林樗仔细检查一遍他的状态,便起身向外走去,示意他跟上自己。
“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我的老师。”
……
海神岛的植被可比外院人工种植那些强到天上,甚至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态圈。两株千年古树间被人以极不庄严的态度绑了张吊床,一张苍老的面孔坐起,打个哈欠恼火道:
“说好中午过来,这都什么时辰了。一个魂尊都不到的小子哪怕在岛上还能玩出朵花来!熬那么长时间作甚,难不成穆老头拽你说话来着。”
郭晔一惊,心道难道这老头还会算命?
不过想起老师的嘱咐,他还是走到吊床前,揖手行礼道:
“见过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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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海神阁最强大的植物系魂师,庄蹻在整个大陆也是顶峰之人,不过身为辅助系,平时名声不显罢了。
论起辈分,他比穆恩稍低,却不在玄子之下。对于老师的脾性林樗十分了解,因此才有这一段对话:
“一会见了人家,倒不用过于拘谨,老师不喜欢胆子小的,但你要始终记住一点。”
“您说。”
“他是个很骄傲的人,所以千万不要试图辩驳他的言论,无论说什么你听着就好。”
“明白了,一会我只带眼睛耳朵,尽量不用嘴。”
“如此最好……”
对于学院最神秘的海神阁,除对小说的依稀印象外,郭晔没有更多了解,但坐在对面的老者很明显便是宿老之一。他能隐约察觉到这位便宜师祖的不凡,不知是否由于主观印象。
打量这便宜徒孙脸上的神情,庄蹻开口道:“你在想什么事情。”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甚至骄傲到不愿问郭晔所想内容。
郭晔不敢有过多动作,看着这位一脸淡然的老者,犹豫片刻后问道:“晚辈在想,老师已经算世间少有的人才,而他的老师又应该是何等强大?”
他没有直接询问老人,而是用林樗过渡,这回答让庄蹻尚算满意,起身对郭晔道:
“那就让你体会一下。”
话音落处,宽大的衣袖轻轻抬起,随着探出的右手在风中一挥,来自头顶的日光将枯瘦的手映得洁白如玉。无数光点从他的指间散出,如花粉一般飞至空中,越飞越远。
岛上的生物于这些蕴含生命气息的光点一触,并未产生某种反应,仅仅亲昵地依偎在一处,逐渐将其吸收融合。庄蹻感知着将整座岛笼罩的光点,聆听万物的欢欣,极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望向一个偏僻的方向。
一座不起眼的木屋内,张乐萱看着桌对面的少女,表情复杂。最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后深吸口气,眼中随即泛起诧异之色。
“这是庄老的力量。”
略一迟疑,她回头嘱咐道:“小雅,趁现在赶紧冥想,就用我的地方。”
“谢谢大师姐。”
海神阁三层一处小房间内,穆恩微微一笑,抬手在空中虚指,幽深的眼眸中散出一道浅浅淡淡的光,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今日黄金树顶,大放光明。
……
日头悬在海神岛之上,岛内的树林中却又生出一轮太阳,炽烈的光线迸发于穆恩的双眸,将屋内照得比白昼更加耀眼。桌椅床榻,还有墙上的书脊都蒙上刺眼的光晕,变得圣洁无比。
郭晔沐浴在光雨之中,震惊地望着庄蹻的手,他想过老人会很强大,但没想过会如此强大。以一己之力使得整座岛对其呼应,甚至连魂力都未曾动用。
这老东西,就会抢我风头!
庄蹻在心里嘀咕道,没好气地咳嗽两声。就在郭晔震惊之色更浓,向海神阁方向望去时,把他的脑袋拧回自己这边。“看那些没用的作甚,不如多看看老夫。”
“说说看,你都感受到了什么。”
既然师祖这样表示,想必是对他的考验。郭晔沉思片刻后,缓缓闭上双眼,尝试以感观接触那些玄之又玄的力量。
忽然间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四周的光芒向郭晔汇聚而去,由外向内渗入他的身体,从肌肤到内里,所过之处一片温润。
郭晔的精神有些恍惚,下意识追逐这片温暖。两股力量进入他的身体,穿过他的经脉与骨骼,进入他的五脏六腑,化为某种实质般的存在。
“想好了吧。”
庄蹻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郭晔沉默数秒,认真回答道:“我听到了鸟鸣,水流,还有花开。”
“花开是什么声?”
他的手在脸前虚握成拳,随即张开,犹如花开。
指节间似有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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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师祖的脸色,郭晔有些不安,忐忑道“晚辈是凭感觉说的,想到哪说哪。”
庄蹻紧蹙的眉逐渐舒展,眼里终于泛起一丝慈祥光泽。轻抚垂落至胸的长须,笑得像刨出山药蛋的老农。“你的悟性不错,比我想象的要好太多,即使天赋强很多的人也未必及得上你,比如小林子。”
郭晔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快速看向四周,不见老师的影子才算松了口气。
“对于我们植物系而言,感知世间万物本就是十分重要的一项,就好比你听到的鸟语花开,那是生灵与老夫之间产生的共鸣。”
“随我来。”
编成吊床的青藤拉长,落地,庄蹻负手于后,向岛内深处走去。
郭晔偷偷望了一眼海神阁,看着师祖的背影,加快脚步跟随而上。
……
不顾身下的泥土,庄蹻盘膝坐于地上,身旁是一汪池水,红泥烧制的炭炉与茶具摆在手边。郭晔见师祖准备亲自烹茶,赶忙上前接下这个差事。
天知道这对师徒为什么都喜欢喝茶,但他绝不会没眼色到让老头伺候自己。
这池水与人工湖无关,乃是引自更深处的地下泉水,用来泡茶也算平添几分雅趣。
茶香自沸水中飘出,这次郭晔没有被滚热的茶坑到,只听得庄蹻发问:“你可知魂力究竟为何?”
他恭恭敬敬地将茶杯敬到老人身前,以示求教之意。
“无论昊天还是涅土,花鸟还是虫鱼,都是这世界本源——也就是魂力的体现。它们应世界之力而生,借世界之力而用,但我们魂师与其都不同,倒是与魂兽有相仿之处。”
“魂师与纳魂力于体内,某种程度来说,相当于将己身化为一片小天地。我们所有手段都离不开操纵魂力,毕竟世界没有眼睛耳朵,没有七感,无法得知你的心中所想,武魂便是沟通世界的桥梁。”
庄蹻微笑道:“魂导师借助金属器物操纵魂力,这种方式未尝不可,却过于简单直接。老夫一生所追寻的目标便是,告诉世界自己想要究竟为何,之后让世界帮我去完成。”
“将魂力凝聚于魂环之中,一朝激发,与周围形成感应,便可有玄妙之事产生,这便是魂技的原理。”
郭晔捕捉到话中关键,问道:“那自创魂技是否应算在内?”
“当然。”
庄蹻望着他脸上神情,轻捋胡须道:“魂环取自魂兽,一般魂技正是魂兽能力的变种,虽历经万年优胜劣汰后得到实用的保障,却未必真正能强过人类的智慧。只不过这种方式耗费心神过多,最终也未必会出结果,所以在大陆上用者寥寥。”
“据我所知,你之前见的穆老便有自己独创的能力,至于更具体的,老夫就不方便说了。”
“类似的知识,”郭晔有些不好意思道:“老师似乎也和我讲过,不过和您的说法略有出入。”
“聒噪。”庄蹻轻轻敲一下他的脑壳。“小林子难道不是老夫教出来的?只不过他的悟性稍差了点,等到进入内院后才开始感悟这些。”
“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更没有完全相同的人。你不是他,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因此对世界的感悟也不可能完全相同。我们的魂力好像来自大陆各个地方的人,用同样的方式说话但落入世界耳中却是不同口音,其中没有绝对的正确与错误,个中意味只能靠自己体会。”
沉思片刻,郭晔大致听懂部分,其余只能先行硬记下来。出于感激,他对着师祖深深一礼。
……
“将自身化为一片天地?如何化为?”
郭晔拍拍自己干瘪的肚皮,空着肚子还被灌了好几杯茶,一动便咣当作响,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
理论归理论,实践归实践,就好像正德年间某位圣贤一样,郭晔也陷入知与行的困扰。体内除剩余的二十级左右魂力外,最多也就能装下一顿饭,和天地什么的相差太远。
如果林樗和庄蹻得知他内心的嘀咕,估计会来次男男双打——多少人哭着喊着都求不来的知识,你小子居然想一天就掌握?把无数魂师千万年的摸索与探究当成什么了!
这片大陆或许僵化死板,却总会有时代的弄潮儿出现,向不知顶端的山峰攀登。庄蹻如此,林樗如此,郭晔将来可能也会如此。
不管将来如何,他现在只想把肚子垫垫,不过一个很严峻的事实摆在面前,他不知道岛上的食堂在哪。
师祖他老人家上完课便飘然离去,留他一个人在原地自己琢磨,现在的郭晔堪称举目无亲,想吃顿饭都没地方。
无奈之下只好把目光投向宽广的湖面,心说比整个校园都大的湖里总不会没有鱼吧。
“校规规定,擅自破坏公共财产,要施以罚款,并记处分,海神湖里的鱼自然也算。”
扑通。
正当郭晔试图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时,后方传来一句平淡的话音,吓得他一头栽进水里。
湖畔树荫处,站着一位穿着教授服装的中年女子,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郭晔竟未发现她的存在。直到他把手伸向湖水,才出言警告,没想到效果竟出奇的好。
“我有那么吓人吗?”
湖面上探出一个湿淋淋的脑袋,郭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小心翼翼道:“多谢您的提醒,既然学生还没有得手,应该不算违规吧?”
女教授没好气道:“还不快上来,泡在水里很舒服吗?”
上了岸,郭晔尝试用金丝藤将湿透的衣衫弄干,毕竟不是水属性,过程自然要复杂不少。女教师打量着他的魂环与校服,皱眉问道:
“二年级?怎么过来的?”
不等郭晔想好怎样解释来龙去脉,只听她轻哼一声:“不用想,肯定又是哪个老家伙把你带过来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人而已,谅你也没有偷偷上岛的胆子。”
郭晔几乎热泪盈眶,如果每位教授都能如她这般,学院的麻烦事能少一半。
“你叫什么?”
“学生名叫郭晔。”
“郭晔?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女教授低头沉吟,正当郭晔略感不安时,只见她右拳捶向左手掌心,道:“想起来了,尔小子和我提过你,不到一年就能成为一级魂导师,还能自己琢磨出组合型魂导器,挺聪明啊。”
“您过奖……”
“听说你将来想选择魂导系,有这事吧?”
“是的,请问您是?”
他才想起来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
“我是你未来的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