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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这样,贾环又是一笑,笑容里少了些黯然的意味,多了一丝温柔的味道,认真的看着她说:“我身为男子,便是一穷二白,可只要还年轻,终有打拼的机会。可你呢?你之才干,其实犹胜于我,只是不能走出家门,独力打拼一番事业。这世上女子本就难以立身,所以才要靠父母兄弟。父母终究会老,会死,到底还是兄弟姊妹一世扶持。我观宝玉的形容,恨不得此生醉死花丛才好,哪里是靠得住的模样。如果我也不成器,却叫你靠哪个去?”
探春听他说得诚挚,心知这是他推心置腹的话儿,不由微微的红了眼圈儿。心里想到,我素日只知他春风得意,又被赵姨娘笼络了去,不能体谅我的难处,时常与他口角生气。又见他先时与四丫头好得很,后来林丫头来了,又与林丫头好了,有这些个堂姐姐、表姐姐围着,想来心里早没了我这个亲姐姐。原来他的心里还是惦记着我,就如我惦记着他一般。故此也动了情,柔声对贾环道:“你有这个心就好了,究竟如今大人们还好,这时候说这个,还是嫌早了些。我心里想着,只要你能好生向学,学有所成,日后也得一个正经的朝廷官儿来做,我就是立时死了,心里也只有高兴的。你平常只管专心于学业,我那里一切都好,很不必惦记我。”
她素日行事何等刚硬,此时却是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吐出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来。贾环听了,只觉姐弟间心意相通,天下竟再无比此更乐之事。遂起身搂了她的肩膀,笑道:“我还想着待日后扬名立万,立下功劳,也给你求一个诰命做做儿呢,你若是死了,却叫谁得去?”探春气得捶他,道:“胡说什么!纵是有诰命,也不是你求,也不是我得!”
说完这一句,探春忽的就卡了壳,姐弟俩面面相对,俱不敢相信刚才那么傻的对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两人都撑不住笑了,才算是打破了这迷一样的气氛。
趁着气氛正好,贾环故作不经意的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再过几日就要启程,想来日后恐怕是在家的时候儿少,在外的时候儿多,家里的许多事,只怕也顾不大到了。我也不求别的,只求姐姐对姨娘多容谅些。”
探春脸上的笑意淡了,下颌绷了起来:“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容谅?我怎么对不住她了,是打她骂她了,还是哪里礼节不到?环三爷是叫我把她当成太太敬着,再叫她一声儿亲娘,做个贤人孝女,才肯满意不成?”
贾环也不禁有些着恼,强压下去心火,低声下气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着,她虽然是个不懂事的人,好歹也养了咱们一回,就凭着这个,怎么也须得给她些体面才好。”
探春反唇相讥:“什么体面?体面,那都是要靠自己挣得!她是自己不尊重,怨不得别人看轻了她!她若是能明白自己的身份,像周姨娘一样,但凡行事放尊重些,就凭着她的肚子里养了我和你的功劳,太太也少不得给她一分体面!如今自己动不动乔张作致的,不说太太老太太瞧不上她,就连你我都叫人看轻了!”
“你可是说了心里话了,你看不起她,是不是?你看不起她……也是呢,三姑娘这样自尊自重的人儿,怎么会看得起一个姨娘呢!”贾环冷笑道。一时只觉得心灰意冷,又觉得心头似有把小火在烧,烧得浑身都热起来了。方才的姐弟情深都像自己臆想出来的。
探春扬着头,面上冷冷的,唇畔的冷笑和贾环简直一模一样:“我当然看不起她,我为什么要看得起她?她有什么值得我看得起的?是,我是她养的,那我就活该听她的?一辈子都听她的?你既这样尊重她,日后娶了妻,也别忘了给她磕个头,叫她也喝上一杯媳妇茶!”
贾环气得浑身乱抖,叫道:“不可理喻,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气得了不得,与之相反的,探春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收拾了脸上的怒色,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儿,径自摔帘子走了。
月色悠悠,穿墙过户,一片清辉照在院子里的青藤上。蕊书小心翼翼的敛裙进来,见他脸色铁青的坐在桌边,一眼也不分过来,神色有些不安的提醒道:“爷,三姑娘走了。”
他猛然爆发,抬手砸了一个钟子:“走了就走了,还说什么!”转头见蕊书脸色发白,有些吓到的样子,吸了一口气,揉着额头道:“罢了罢了,走就走吧。我不是冲着你,别怕。”
蕊书低低的应了一声儿,脸上的血色逐渐回缓,出去寻了簸萁扫帚来打扫,又道:“爷,饭都凉了,我叫她们拿去热热再送来罢。”
贾环这才想起自己忙忙碌碌的,到现在还没吃饭。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顿时觉得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在每一个细胞里发出狂妄的叫嚣。刚想说不必热了,话已到了嘴边儿,却只是摆了摆手叫她快去。
蕊书快手快脚的收拾了碎瓷,转身出去时又被贾环叫住了。他的脸上犹有怒色,口中却在为探春解释着:“今天的事,你别放在心里。三姑娘不是冲着你,实是事出有因。你担待些。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我,我替三姑娘向你赔礼。”许是觉得刚吵过架就要替她向人道歉太憋屈,声音都带了鼻音,有些闷闷的,行动上却不怠慢,说着,果真站起来给她作揖。
蕊书忙避过身子,不肯受他的礼,未语先掉下来两颗眼泪,便伸手揩着泪强笑道:“爷说得是哪里的话,难道我还敢怪姑娘不成?姑娘心里有气,冲着我们发,也是应该的。”
贾环又安抚了她几句,又讲了个笑话儿给她听。蕊书放松下来,破涕为笑道:“我好了。这就拿饭来。叫爷饿着为我操心,我也怪过意不去的。”说着扭身袅袅的出去了。
须臾饭至,贾环默默的吃了饭,仍觉心口的一口气梗着下不去,便宽衣上床睡去了。蕊书和衣卧在屏风外的小榻上守夜。迷迷糊糊的睡到半夜,就被一阵轻微的响动给惊醒了。她轻展星眸,抬起螓首,见是贾环披衣站在地下,屋子里一灯未点,只能依稀看清他手里拿着只杯子,忙起来道:“三爷起来了,怎么不叫我?”
贾环拢了拢衣襟,回首笑道:“我睡得早了,这会子睡不大着,才起来站一站儿。看你睡得太沉,就没叫你。”蕊书脸上一红,知道自己刚才定是又打呼了。便没好意思作声,只摸索着去寻灯烛,又只找到一只小手指粗细的白蜡,点着了,用一枝烛台托着拿过来。
贾环瞧她身上衣衫单薄,忙道:“快回去躺着罢,别染了风寒,到时候又要嚷头疼了。”蕊书强不过他,遂回去卧着了。贾环却又坐到了她身边儿,把那只小蜡烛摆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只是怔怔的出神儿。
蕊书闭目,暗叹了一口气,柔声道:“三爷这个样子叫我瞧着,倒有些像林姑娘。”贾环一听,先是失笑,继而一想,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理,抿了抿嘴。蕊书翻身瞧着他,大眼睛里泛着光,声音也放得越发轻柔:“爷在想什么?也和我说说?我虽拙,今儿也充当一回解语花。”
摇曳昏暗的灯光下,贾环抱着膝的的影子长长的。他偏过头去看着自己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喃喃的说起了不知是给她还是给自己听的话:“我从前就知道她心高气傲,可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她心里还是这么想的……是她错了,还是我错了,或者是这个世界错了?”
最后一句话轻不可闻,一出口就消散在空气中。蕊书费神地听了半天,隐约明白了什么,方笑道:“爷是男儿,不懂女人家的事。三姑娘虽小,她一贯是最精明伶俐的。这里的是非对错姑且不论,姑娘家本就艰难,庶出的女孩儿更是从小就要看人脸色,行事上真真儿是一点儿都错不得的。但凡哪里错了一点儿,不知多少人就上来了。三姑娘这样,也不算出格儿。”
她没有听到这姐弟俩争吵的内容,但凭她对贾环和探春姐弟的了解来推测,能让他们两个吵得这么厉害的,除了赵姨娘根本不做他想。
贾环疲倦地笑了笑,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只说:“睡罢,明日还要早起呢。霁月不在,只有你多受累了。”说毕自己重又上床歇下了,只是翻来覆去睡得不稳,直到三更天方睡着了。
次日一早,他早早的起来,忙忙的梳头漱洗过了,未及吃饭,先往各位长辈处定省一回,见宝玉几个还未到来,便往贾琏房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