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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好竹馆,萧合问镜昭:“你宫外可有什么值得挂念的人?”镜昭摇摇头,道:“父母都不在了,有个哥哥,前几年暴乱不断,死了,留下妻儿,原先我每月托人捎给他们银子,后来有一次,送银子的公公说,找不到人了,我托人四处打听,才知道嫂子带着孩子改嫁了,再也没了联系,她一个女人家,没有男人,想必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萧合道:“那你可有什么打算,出宫嫁人吗?”
“不出去。”镜昭道,“我在这宫里,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做活,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以及为人处事的方式都印在我脑子里了,习惯了这个环境,不知道出了宫还能不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我对眼下的生活很知足。况且也不想再耗费心力去适应另一种环境和生活了,年龄大了,便没有热情了。”
其实镜昭不过也是二十三岁,只是在这宫里熬得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萧合听了,难掩心中喜悦,仔细打量了镜昭,五官像狐狸一样紧凑,端庄大方,皮肤莹润如酥,怎么早些没有发现她的美呢?难道是因为她穿着太过朴素了吗?萧合细看,才发现她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这气质或许来自她的经历,倒是像足了玺宸皇贵妃,有一种无损于岁月的美,道:“怎么就是年龄大了?你在宫中好好呆着,等有了机缘,我就告诉皇上,让皇上给你指婚,以你的才情和心思,定然能有个好归宿的。”又道:“我本来想留你在宫里,又怕你在宫外有牵挂,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放心了。”
镜昭笑道:“随缘吧。”
李全福来见萧合,说道孙度地已经到达京城,明日便是他进宫面圣的日子,萧合问道:“公公可有法子让我见他一面?”
李全福摇了摇头,道:“皇上必会设宴款待他,到时,王公大臣们都会侍宴,想把他请来,实在是引人耳目,况且他如何会来见你,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敢冒险?”
萧合道:“也是,这次回京,他必然处处小心谨慎,绝对不会再让自己步步维艰,身陷囹圄。”
萧合没有告诉李全福自己的主意,他知道他一定不会答应。
好竹馆的竹林中,萧合在吹萧,修竹已不再苍翠,竹叶落了一地,阵起的微风吹的竹子交错摆动,哗哗哗的声音和着箫声,别样动听,却有些萧然,忽然她听到鞋子踩在厚厚的竹叶上“沙沙”的声音,知道他来了,放下萧,转过身来,刚想行礼,对方先张口:“怀旧竹林馀向秀,山阳邻笛意凄然。你的箫声也凄然。”
萧合行礼:“见过墨王。”
墨王根本就不想和她谈这么多礼节,只是定定地看着萧合,拂着她的脸,道:“这么多年过的好吗?”
萧合想,他还是认出自己来了,本来担心第一个认出来自己的会是毓书,或者软玉,或者其他的任何人,却没想到,墨王才是第一个认出自己的,萧合努力地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坦然,刚想开口,墨王便接着说道:“肯定不好,这几年你一定过得很苦。”风吹的竹叶拍打,哗啦啦的一片响声,远处镜昭和软玉提的羊角灯的灯光若隐若现。
萧合道:“还好。”
她是承认了自己便是曲端靖。
“都不能以自己的真实身份示人,还算好吗?”
竹林茂密却有月光曲曲绕绕地洒进来,仿佛漠漠轻烟笼罩着,连风吹叶子,露水滴竹梢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萧合心中百般滋味翻腾,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喉头像是被血冲堵住了似的,难以成言,眼角浸泪,千言万语化作四个字:“真的还好。”
萧合被强有力的手拥入怀中,自己顺势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偷偷搽了眼泪,她能感觉到墨王颤抖的身体。
“我曾无数次想过,如果我们再相逢,事隔经年,我该如何面对你,可现在我却宁愿怀念你。走都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我宁愿你是彻底地走了。”
萧合听出他低沉的声音有埋怨,有无奈,有悔恨,有痛惜,还有湮没在漫长岁月里的失落阑珊,或许是自己感觉错了,他甚至感觉墨王在哭,萧合想故意说些话讨他开心,道:“难不成我活着,你不高兴。”
她已经那样难了,可是如今,还要她来安慰自己么?墨王不愿再让她伤心,只是拥着她,紧一些,再紧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结成永恒,墨王在萧合的耳畔轻轻道:“你若是不想告诉我过去的事,我也不强求,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回来的目的。”
他果然还是懂自己,道:“墨王猜一猜。”
“尚书令大人刚走,你便入宫,是为了复仇?”墨王刚说完,便自我否定,“不对,若你是为了复仇,在皇兄身边这么多的机会,你早该下手了。不会等到今日。”墨王说罢看向萧合,表示自己猜不出,寻求答案。
萧合道:“先帝在时,起义暴乱纷起,原来的兵部尚书赵大人围城三日,却久攻不下,死伤无数,但是他用了一种办法,最终不伤一兵一卒让他们全部投降。墨王可知是什么办法?”
墨王看向萧合,道:“我不知道。你说是什么。”
“尚书大人在城外驻扎,煮米粥,蒸馒头,只要一个人出城投降,这一人便可享用。”
墨王听罢,有些不明所以,萧合继续说道:“明祖时,天下第一大帮是哪个,墨王还记得?”
“花一帮。”
“如今呢?”
“天愚帮。”
“花一帮从建立伊始到成为天下第一大帮花费多长时间?”
“明祖建立邵国同年,江湖成立花一帮,到发展成为天下第一大帮,整整三十七年。”
“天愚帮,一个无名帮派竟能在短短数年超越向来打抱不平,正义凌然,人才济济,帮派之人遍布整个大江南北的花一帮,墨王觉得,他们凭的又是什么?”
“朝廷与江湖勾结。”墨王脱口而出,甚至不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坦诚的话,或许面对她,自己做不到心中有沟壑,墨王看到萧合的眼中有烈焰在燃烧,灼的人刺痛,这些话怎么可能从她这样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子口中说出。
“墨王不是想知道我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吗?便是这些了。”
墨王微蹙眉头,眼中流露之色,有喜有伤,涩涩酸楚,道:“我是该夸你巾帼不让须眉,还是该心疼你承受的太多。”
萧合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就如祖祖辈辈生活在穷乡僻野中的人,他不会觉得自己穷,可当一****见了金陵城的繁华,他便无法接受自己原本的生活,而我见过了人间疾苦,朝政腐糜,我就无法在陶醉在自己的喜怒哀乐,安逸自在的小世界中,那种顾影自怜的日子倒是随着曲端靖的死一去不复返了。不过我要谢谢你,至少你没有说,女人就该呆在闺阁里绣花。”萧合说完强作一笑。
“若是那样,我还配做你的知己吗?”
“知己”二字,让萧合释然:“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那****可有等我到很晚?”
“恩,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
“只是没想到不仅等来了我,还等来了皇上。”萧合笑道。
“这招竟是如此狠毒,不说一字一句,伤人于无形。”
“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绊。搁在以前,我是尚书令大人的嫡女,若是你向先帝求了我,我们可以在一起,如今已是沧海桑田,曲家衰没,我已嫁人作妻,当不再让你对我存有一丝希望,这是我对你的尊重,也是对你最后的情谊。若那****欣然赴约,暧昧不清,既伤害了你,也作贱了自己。”
“你爱皇兄吗?”
“爱,因为他是皇上。”萧合知道墨王一定能听明白自己的意思,无论是谁,只要是皇上。
墨王的嘴角终于浮现了一丝微笑,但是苦苦的,涩涩的,道:“我必尽我全力帮你,护你。”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想好了。”
“那****如此决绝,今日却让软玉传信说要见我,应该是有求于我,我不想让你失望。”
萧合笑道:“合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投机。果然瞒不住你,明日孙大人回京,墨王可否带他到细察园见我?”
“不难。”
“不过不要明了讲,最好是偶遇。”
“好。”墨王说完道:“我有条件。”
萧合无力地笑了,道:“说吧。”
“以后有什么事无力排遣了,只要我在,就像今日一样,告诉我,把我当做真正的知己,不要什么事都埋在心里,自己担着。”
“心事付弦无人诉说也是苦,求之不得。”两人终于相视一笑,萧合忽然把眼光别向远方,那样若离若离的灯光,那样纷纷落下的竹叶,落花时节又逢君,如今落花早已落尽,再无可循,木已成舟,已是尘埃落定,结果的秋日了。唐皇朝由开元盛世经安史之乱,到乱后形成藩镇割据局面,由盛转衰,孰料经过历时七年多的安史之乱后,李龟年和杜子美两人各自流落江南,不期重逢。此时已经相隔数十年矣。人生际遇若此,实有无限的沧桑之感。而如今他们两人竟和当年的子美两人惊人的相似,心里觉得木木的,像是想起了一首苍老的曲调,道:“墨王?”
“怎么了?”
萧合把眼光收回来,露出明亮的笑容,目光也从呆然变得澄澈起来,道:“没事,不过是想起那年东风浩荡,杏花汹涌,你从花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