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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瑄隐隐觉察初梦自那夜照料之后便不见了人,似有意躲着自己,不禁忧心那夜过于唐突惊扰了她,郁郁不得又只好作罢,捧着一颗滚烫的心,却又惴惴不敢叨扰于她。但看府里,放勋自来了建邺,整日跟随他父亲王淙游走于都城权贵府宅之间,在乌衣巷内待的时辰加起来连一日也不足,此刻更是寻不见人,只有弟弟锦庭倒还在府内,只是正在前院忙于查阅宾客献来的书字手稿,抽身不得,更不能与他吟风弄月。
扶瑄又忆起了龙葵姑娘,但春考之后他遣青青送去的弦丝熏香,龙葵姑娘一样也未收,也未知她心思如何,扶瑄利用了她的春考,是否叫她耿耿于怀了?又懒于揣摩,索性也不去请她来府了。
扶瑄转着转着,步子又不禁指向了前院,想来去瞧瞧最近宾客的墨宝聊以打发寂寥也是不错,又念及多日未见了锦庭,便长袍盈盈,乘着春风去了。
王谢二家傲世家之首,每日自有无数士子欲攀王谢二家门下,不仅王谢二家如此,更有其他王侯世家翘楚前院亦是整日门庭若市,各府王爷重卿忙于朝政已是自顾不暇,更无时间一一接见这班良莠不齐的门士,故而渐渐在世家王侯间形成一股风气,但凡有人欲拜某家门下,则先将墨宝递进府里供府里的人筛选,晋人最尚书法,从皇帝到最贫寒的文士,无一不是以写得一手好字为傲的,递进府内的作品,亦是集毕生精粹的倾心力作,只求这块敲门砖能金光熠熠,夺群而出。
陈郡谢氏的遴选之人便是锦庭,从前王苏之在时也帮着王家看些,但大多时日是与扶瑄一道在外头奔走,如今他一去征战,王家收来的拜作也由着锦庭一并看了,每日的字帖墨宝如大雪纷飞般送进来,每朝开门未至半个时辰便堆得把锦庭埋入其中,锦庭也是悉心之人,这些拜作一幅一幅地展开来瞧,每每看至深夜却从未言一声苦,换作在别的府,需是挑几幅看看,余下的便通通焚作花料了。
扶瑄自存放书稿屋舍的后门而入,后门联通内院,屋舍被割作前后两间,当中由木栏雕墙当着,只留墙边二侧起着帘子的小门以作互通,书生士子们来了,便将书稿献于前舍,待其累成相当数目的一批后,再由家仆抱去后舍供锦庭挑选。扶瑄进屋,方才巳时,堆来的拜作已将锦庭没得不见了人影。
“兄长来了。”未待扶瑄叫他,锦庭却不知从哪儿钻出了脑袋。
“这几日的拜作皆是这般多么……”扶瑄也颇有些心疼锦庭,道,“兄长帮着你一同阅罢。”
锦庭回:“锦庭倒也能做得来。只是兄长来阅,恐怕这天下士子再无可登王谢二家门的了。”
扶瑄不以为然,非是展开了卷来瞧,果真书得一塌糊涂,如教坊嬷嬷硬是往沟壑纵横的老皮面上竭力涂粉扮俏,用力过猛叫人啼笑皆非。扶瑄将手中卷往那落选的桶里一掷,道:“难为你了。”
锦庭笑道:“兄长偏是不信呢。快别瞧了,恐污了兄长贵眼。”
扶瑄不信,又展了几幅,仍是不忍直视,终而作罢,叹息一声道:“从前我与苏之在外头奔忙,家里的一切全交由你来照料,不曾想竟是这般费神事,当真是辛苦你了。”
“倒也不辛苦,瞧着这些字,取长补短,于锦庭自身而言也长进不少。”锦庭也将一幅字轻巧地投入落选桶内,又道,“自然,扶瑄兄长的书法炉火纯青,瞧不瞧这些字也是一样的。”
扶瑄又于房内陈列的书架间转了一圈,问:“那这选上的字呢?”
“倘若选上了,择日布榜通知这班书生,老爷亲自接见,畅论国事,倘若老爷再看中一二,那便是王谢家的门客了。”
扶瑄暗喃:“此法虽有弊端,可登门士子众多,倒也无更好的办法了。”又将中墙的帘子打了稍稍,问:“便是这里头的前厅么?”
锦庭仍是加紧展卷而阅,并未抬首,只低回一声:“是呢。”扶瑄也知不好再打扰他,便兀自打起帘子从后屋偷瞧前厅人来人往。只在扶瑄偷瞧的片刻,便有五、六人捧着手中卷来了,来人中有穿着富丽的,也有寒衣避体的,模样有倜傥风流的,亦有怯弱畏缩的,但不约而同的是,每人面上皆是凝重肃然的神情,行至呈放卷轴的木架上时,无一不是双手捧着轻轻献上的,敬畏之色如祭神明,放罢了退步而出,又回眸望了一眼,沉一口气,再扬长而去。
这一波退下去了,又来了一波人,亦是五、六人,如出一辙的情态动作,扶瑄瞧了一会儿,稍觉无聊,正欲罢帘而走,却见这波人里最末一人姗姗来迟,这人眉挺英武,菱角分明,尤是眉下的这对眸子,正直通心绪燃着烈火,虽身着恶衣却毫不自怯,身上透着一股天然自信,扶瑄瞧着这人,也道不明是为何,只觉此人与众不同,便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来。
只见此人不似前些士子般恭敬,步履轻浮,脚跟不落地,行至木架前,也只相当随意地将自己手中卷作向木架上一丢,扶瑄正瞧着,而他紧接着的动作却让扶瑄大吃一惊,只见他在丢下自己的卷作后,旋即抽走了前时木架中原先摆的十来幅卷,神情却极是坦然,犹如取回他自身之物,抱着他人之作扭身便走。扶瑄心觉不妙,退身传唤家仆迂至正门先将此人拦下,而自己则奋身而出自前厅取了那人的卷轴便追了出去。
“站住!”扶瑄一声威喝,于厅门前不远处留住了士子背影。
士子转身,两道斜飞粗眉一下擒住了扶瑄的眸子,却是理直气壮,大声道:“何人叫我?”
扶瑄亦是当仁不让:“在下谢府扶瑄,有几个问题欲请教公子。”
“噢……原是风流才情名满建邺的谢大公子。”士子笑得傲然,道,“在下桓皆,但请指教。”
扶瑄冷声问:“公子手中取走的字,可是你自己的?”
桓皆低首瞧了一眼手中揽着的一大把字卷,笑道:“公子原是想问这个。桓某想来,每日递进王谢府内的拜作众多,府内力所不及,也未能尽然观阅的,唯恐你等公子来了兴致随意翻翻,而剩余的全弃做花泥了。桓某虽自信自己书作绝能脱颖而出,但也敌不过老天有时闭目小寐去了,桓某所为不过是帮着天来裁断,也帮着来府内减轻负累,是做了件应做之事。”
扶瑄听罢,心中微微有些怒了,但面上仍是冷着问:“倘若你后来人也这么想,将你的书卷窃了回去,你作何感想?”
“自古而言,成王败寇,那桓某也认命了,桓某能做的,便是先下手为强。”
“王谢两府既广开士门,便是有意邀天下门士,一视同仁,公正平等,更何况,既是拜王谢门下,遴选裁决的自需是王谢中人,不劳公子费心。”
桓皆却哈哈大笑起来:“我醴阳桓皆,自西北风尘千里而来,只因天下之人皆道王谢二家风流历代,海纳百川,却不料今日一见谢府长公子,如此迂腐,真乃大失所望。”
扶瑄冷目凝盯着桓皆大放厥词,而后者仍是泰然自若无丝毫愧疚之感,扶瑄冷笑一声,不欲与他再费唇舌,便道:“公子既如此笃定自我真理,恕扶瑄之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的书作两府不会看的,请公子带回去,而他人之作不属于公子,也请公子留下。”说罢将手中擒的桓皆拜作朝桓皆脚下一丢,卷轴敲着青砖地掷地有声,一旁的仆从见机也拥上前将桓皆腋下揽着的他人拜作夺了下来,欲驱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