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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未时快过了,初梦才勉强从离别的悲伤里走成,背上包袱朝扶瑄那屋走去。灶房的婢女们送了好远,直至禁区才挥手惜别,她们也是不舍,初梦从前带领一众人逢凶化吉,早已在众人间树起了威信,如今失了她,今后要又有人来欺凌可如何是好。
少时,初梦步入了扶瑄屋苑,却即刻被扑面而来的冷清之气所撼动,转念想来,扶瑄因有禁令加身,撤了婢女们服侍,屋苑里冷清也是极为平常的,但见这苑内的落花却被精心打扫过,扫在一旁竹筐里,道也可见屋主细腻爱惜之心。
“公子?”初梦探身入内,屋内却是更冷了,与屋外烈骄骄的日头炙烤下的温度截然不同。
初梦穿过外厅往内屋走,边走边又试探着道:“公子,初梦来了。”却只有她细巧的声音在偌大的屋内回荡。初梦边走边熟悉内屋的构造陈设,与先前她去过的那间书房不同,这里的摆件多了生活本真的意趣,处处散发着独到的眼光与不俗的境界。初梦目光落到靠墙木案上的一个木雕机关玩件上,不禁会心一笑,竟与她在鲜卑时宫内玩的一样,是段冉去晋地时稍回来的馈赠。
随着广藿香熏炙的气息愈来愈深重,初梦见着正靠在卧房软塌上看书的扶瑄,身旁伴着莲花古清玉香炉里仙雾袅袅盘绕。
“公子,初梦来了。”初梦自信前几声的道唤他并非未听见,却也只得又说了一声。
扶瑄仍是俊容冷清地看着书,如这屋内的空气一般冷。
初梦见状卸下肩头的包袱,悄声上前,静静于扶瑄软塌侧后踞坐而下,垂目默默陪着他。
“去把那些饭菜吃了。”扶瑄冷声道,仍是专注地看着书,似变了个人似的,从前与她相交时的热忱恍如隔世幻梦一般无迹可寻。
初梦循着他口中说的“那些”四下寻去,与软塌相对的卧房那头的桌案上摆了一案的菜碟,各个碟上覆着精致银盖扣。她这才恍然大悟,中午忙着整理收拾,又被唤去传菜,竟忘了用午膳。初梦起身望了一眼扶瑄,见他仍是冷着脸目光沉在书里,也未见有新的话语,只好坐到那案菜肴前,轻启银盖,却发觉这正是扶瑄的午膳,其中的蟹粉狮子头还是初梦早前装点的玉盘,别出心裁置了半颗红樱桃镶作玛瑙在上头。
初梦见此怎敢动筷,只问:“公子……没用午膳么?”
候了半晌,扶瑄并未回答任何。
“初梦与公子去温一温。”初梦说罢兀自将盘装上木案,端起便要走。
“坐下。吃饭。”
“是……”初梦怯怯地望着扶瑄一眼,缩回了步子,只得乖乖又摆好菜碟,提起玉箸又不敢落。
“吃完了去偏屋收拾安顿,安顿完来我屋一趟。”抚恤始终眼也未抬来望初梦。
“是……”
屋外的烈日渐渐褪淡火轮,没了屋外的光线,单凭屋内几掌零散的火烛,不论是光或是温,都显得更冷了。好在初梦的饭菜不知缘何竟余温尚存,她也不至于吃得太凄清,但此气氛下,也无可能吃得香,只随便扒了几口饭以做果腹便道:“公子,我吃好了。”
扶瑄终于朝她这边望了一眼,虽仍是面无表情的淡淡道:“汤还没喝。”
初梦轻轻回了声“哦”,去启盅盖,不出意外是今日灶房为主人们烹的胡鸽白芷汤,而这盏瞧来却有些异样,汤色不似别盅一般金黄澄澈,底下似有棉絮般的碎堆之物。初梦取过汤勺来搅动,盛出一勺,原是掰碎的馕饼镶入了汤里!初梦心中惊诧,此吃法是在鲜卑时长辈教与她的,扶瑄又是如何得知的?莫非这也是个试探?
扶瑄见她迟疑,便道:“听闻你前时教放勋这么吃馕来着,我如法炮制了一番。”转而目光又定在书上,却也他盯了半个时辰也未翻动了一页。
初梦低下头去,似做错事的孩童一般窘困难堪,脸上红晕如朝日飞升,只听得她将玉盘杯器摆弄得叮当作响以掩盖尴尬的局面,半晌方才细声回了一句:“公子有心了。”
初梦总算用完了膳,慌忙逃离了扶瑄,她也不知扶瑄缘何一夜之间对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冷淡,倘若如此,却又何必招她来自己屋苑内供事呢?初梦便思忖着,边去苑内的蓄水缸处将收拾了的盘碟洗净,放在避灰处阴晾,而后回屋向扶瑄行了礼,取了包袱去偏房整理安顿。
这间偏房足有整间灶房婢女通铺房般大,初梦推门初入时,也惊了一惊。
房内采光通风极好,温度也是暖得适体。直棂窗换上了纯白的新纱,不浊一垢,窗下摆着一张木案,上置鸢尾花焚香正自白玉雕炉里淡香雅送,熏得心里蜜蜜暖暖的。桌案左边有几个梳妆收纳木格,初梦拉开一瞧,里头已然放好了名贵胭脂眉黛敷粉,光是这胭脂便分绛、绯、纁、赤、朱砂、大红、银红之色,初梦从前在鲜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时,何种稀罕的胭脂没见过,但这批胭脂竟也是头一回见,虽同取自红蓝花,但竟萌生出这般工艺精炼出不同颜色,也不由得叹为观止,转念更心知这梳妆格里应是样样精贵的稀世宝物。窗所对照的房间另一处,摆了一张卧塌,黄昏前的日光正缓缓自水缎锦绣花被上移开。被褥经由窗外日头晒了一下午,正值喷香,卧榻上头摆了一件叠好的新袍,是件绣工精美的淡曙色织云锦海棠案衣袍,海棠花于上头栩栩如生,款式也与前时扶瑄送来灶房通铺予婢女们挑的相近,应是外头建邺城里妇孺小姐们时兴着的。初梦先用掌轻轻抚触了袍衫,一连拂至底下的被褥面上,水缎是那般柔软。她将新服收起放于一边,坐在床上,侧身慢慢俯下,卧嗅着日头的陈香,随后静静闭上眸子,任由这床软褥包覆承载她全部的离愁烦恼。
可以瞧得出来,这屋子准备得极是用心,细末之处皆是缜密地考虑到了。初梦这几日在府内走动,也心知由她顶替了位置的桃枝应是用不上这褥这香这脂粉的,莫说是桃枝,恐怕连维桢小姐也不曾用过色序如此齐全的胭脂。
扶瑄究竟于她心意如何呢?
初梦闭合着眼,窗棂大开送入傍晚的清风,向阳的暖屋让她微微有些发汗,一阵风吹来正是清凉,初梦躺在塌上,虽心知还有背来的包袱要整理安置,却并不想起身,倒不是疏懒,全因此刻她躺在这松软的床褥上时,已然卸下了连日的伪装,偷得半晌喘息,而一起身,欺瞒与愧疚,算计与阴谋,故国与仇敌,便又齐齐地来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