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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十公主对策凌的心意后,惇妃消沉了好一阵子,她见劝不动女儿,便又去求皇上,可弘历给她的答复,却是尊重十公主的意见。
左右都说不通,她便索性撒手不管了,只是想到日后女儿一去,便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又妥协下来,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血,又哪里会舍得她去吃苦受累呢。
在渥巴锡启程返回驻地的前一日,弘历的圣旨下来了,策凌捧着那份圣旨,心头被欣喜淹没。他是个直肠子,并没有想太多的弯弯道道,只当是十公主回心转意了,加之仰慕京城的繁盛,对满汉文化也相当有兴趣,于是便欣然留下。
策凌想不通其中的关键,渥巴锡却对儿子的处境颇为担忧。一则策凌独自留京,可他连汉语都说不利索,和那些满口圣贤的读书人,分明处不到一块去,在京城这种大小官遍地的地方,一不留神就可能被人下绊子。二则他年事已高,次子又于数年前早夭,策凌可以说是唯一的汗位继承人,如今弘历这般做法,渥巴锡自然也明白,策凌成为了京城用来牵制他的一颗棋。三则策凌比十公主年长,早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只是因为沙俄连年征战,整个土尔扈特部人心惶惶,策凌的婚配之事才一拖再拖,如今弘历将他留在京城,虽说存了将十公主下嫁给他的心思,可这到底还是皇家秘事,不到圣旨下来的那一天,谁又能说得准呢。
与父亲的忧心忡忡不同,策凌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陌生的城市和处境,让他有了一种征服欲和挑战欲。
无论如何,皇帝的圣旨已下,渥巴锡心里纵是有再多的担忧,也只能启程返回伊犁。
策凌暂居在和府,只待新府建好,便可乔迁,也是从那时起,十公主与永璂常会到和珅府里走动,就连弘历也会时常轻装简从地出宫。
朝中众人渐渐地看清了一个事实,和大人的圣眷,恐怕是永远不会有衰退的那一天,而十二阿哥,也和他这位太子太傅越走越近。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已经许久没有朝臣再提起十二阿哥是由不受宠的皇后所出,言谈间的风向都已经转变为十二阿哥是正宫嫡子,合该位继大统。
自从储君的人选渐渐明朗起来,和珅便竭尽全力地想把一些进步的思想传递给永璂,作为太傅,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学生十分聪明干练,儿时的经历让他学会了隐忍,也让他学会了察言观色,洞悉人心,论君王手段,和珅从来不担心永璂做得不够好。
可是和珅也明白,如果治国理政只剩下了马基雅维利那套玩弄权术的手段,那么君王治下的这个国家,就真的要完蛋了。
从前在学校的时候,申禾和他的导师一样,坚信着封建王朝盛极必衰的道理,当继任的统治者,是从锦衣玉食的宫廷中成长起来的时候,注定了他们理解不了民间的疾苦。
即便是永璂有着君王之才,和珅在给他讲解治国之道的时候,永璂也时常会发出“何不食肉糜”的疑问。没有人比和珅更清楚,这个看似繁盛的帝国,内里已经千疮百孔了。
和珅直视着永璂,缓缓道:“王爷,你可知道,就今岁贡品途经的那条运河,沿河有多少百姓,被迫拉去当搬货的苦力,每日就得那么些报酬,动辄还得挨打受骂,苦不堪言。”
永璂闻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乾隆一朝宽免钱粮的次数颇多,又怎么会如和珅所说,百姓生活痛苦不堪呢?
然而和珅的神情,又不似作伪。
和珅也不多言,他知道三言两语之间,绝不可能扭转君王长期以来将人天然分为三六九等的观念。他只是每日和永璂说些从前在史书上看到的见闻,试图在潜移默化中,让这位王爷能够了解世间的万象,不再被他人的三言两语奉承,蒙蔽了圣听。
所有人都觉得,和珅身居多项要职,到了这个地步,总可以歇歇了。但只有和珅自己明白,他还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一个让沉睡的帝国猛然惊醒的时机。
当和珅在热河行宫,见到马嘎尔尼访华社团时,他知道自己等来了。
当日一早,当和珅为弘历更衣时,弘历便看见了他唇边隐约的笑意:“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弘历疑惑道。
和珅一面替弘历理着衣襟,一面笑道:“今日那英吉利的使臣要来了。”
和珅一时不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当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再抬头去看弘历,就发现弘历正蹙眉瞧着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对那些个洋人这么感兴趣?”
和珅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弘历解释,他并不是对洋人本身感兴趣,而是对其中蕴含的商机感兴趣。
打从穿越以来,和珅便常常会觉得,自己所处的封建社会,对人的桎梏是由内而外的,当整个社会从内部开始腐坏的时候,身处在其中的人是全然感觉不到的,连同他自己在这个世界待久了,不时也会觉得自己即将要被吞没。想要从内部将局面打开,实在是太难了,总需要外部的一些刺激才好。
而马嘎尔尼访华,就恰好是这样一个时机。乾隆朝恰好处在西方资本主义革命风起云涌的关键时期,申禾在读书的时候,曾在心里做过一个假设。如果当时的中国,没有奉行那套闭关锁国的政策,没有那样傲慢而断然地拒绝来使的通商请求,一切又会不会不一样。
和珅不知道,可他愿意倾尽全力拖动着历史的缰绳,朝设想的方向走。如果从乾隆朝,东方就开始接受西方科技的洗礼,古老的东方巨龙,有没有可能一步步苏醒?和珅脑海中有着千头万绪,唇角不由地微微翘起,然而看在弘历的眼中,和珅的不答话,却变成了一种默认。
这样想着,皇帝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和珅却没有发现皇帝的异样,他甚至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久未温习的洋文,这种饶有兴味的样子,看在弘历眼中就更加怪异了。
马嘎尔尼的使团远没有想象中宏大,也没有什么排场,他们轻装简从地等候在外,期待着一睹东方帝国君主的真容。
弘历走向御座时,和珅忽然轻声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英使?”
弘历沉吟片刻,应道:“我们乃天/朝上国,既要以礼教服人,也要扬我国威,断不能让洋人看轻了去。”
和珅心里“咯噔”一沉,他想起在现代看过的纪实片子,中方的官员逼迫马嘎尔尼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让马嘎尔尼深感屈辱,虽然最后双方经过商议,勉强允许马嘎尔尼行单膝下跪之理,可马嘎尔尼本人乃至整个英使团,对大清的好感荡然无存。
和珅能理解弘历的心思,就国土来说,整个西欧加起来,都没有一个清国大,更遑论英国了。和珅想起那幅悬挂在三希堂的疆域图,自然明白,弘历这是把英国当做了从前那些战战兢兢前来朝贡的小国。
马嘎尔尼觉得屈辱,弘历又何尝不是觉得被冒犯了呢?这样想着,和珅竟然伸手拽住了弘历的朝服。
弘历诧异地回过头,看到的就是一脸欲言又止的和珅。弘历觉得今天的和珅特别奇怪,与其说他过于激动兴奋,倒不如说他的一举一动中都透着一种莫名的紧张,他鬼使神差地问道:“和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此言一出,和珅不禁愣住了,此刻和珅的感觉就如同百蚁噬心,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偏偏就是无法和弘历解释,什么叫资本主义自由与平等。
弘历的问话,让他看见了一丝曙光,原本挣扎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来。弘历当然是察觉到这种变化的,这让皇帝更加笃定,和珅是知道些什么。
他抬手制止了宣英使觐见的侍卫,在众目睽睽之下,凑近了问和珅:“英使团可是有什么问题?”
即便是弘历这样耐心地问,和珅仍旧不知该从哪里开口。他尝试婉转地说:“皇上还记得,我曾提起过我的家乡么?”
弘历疑惑地点了点头,就听和珅道:“皇上,在我的家乡,他们认为下跪是一种带有从属性的礼节,因此轻易不会使用。”和珅反复斟酌着用词,最终只挤出了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话。
弘历却像听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先前和珅所告诉他的,在路面上跑的四个轱辘的玩意儿还要不可思议。他无法理解,世间还有不行跪拜礼的地方。
弘历谨慎地问道:“那在你的家乡,应当如何行礼呢?”
和珅思索了片刻,忽然抬手握住了弘历的手,这样的举动委实太过大胆,两旁随从的官员,都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着。
和珅轻轻地握住弘历的手晃了两下,笑道:“像这样的,叫握手礼。”
弘历也被和珅突然的举动弄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时便失笑道:“怎能如此儿戏?”
和珅有些无力,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历史的进程还没有到那一步的时候,强制地给弘历灌输一些,在现代人看来习以为常的观念有多困难。
然而和珅明白,自己不能够退缩,否则一切的努力,即将退回原点。于是他罕见地没有答话,只是冲着弘历单膝跪下,在弘历不明所以的时刻,执起弘历的手吻了吻。
在场的官员已经被和珅出格的举动震得麻木了,弘历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的手,问跪在地上的青年:“这是什么礼节?”
和珅笑着应道:“这叫吻手礼,是英吉利等国,最高的礼节。”
听到这里,弘历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和珅要当着众臣的面这么做,他是在预演。有和珅的先例在,一会儿英使觐见,采取了这样的行礼方式,众臣就不会那么惊讶,皇帝也不会再轻易被激怒。
弘历凝视着和珅,眼里的情绪异常复杂。他伸手将和珅搀了起来,几乎是贴在和珅耳边问道:“英使不会行跪拜礼对么?或者,他们不愿意行跪拜礼?”
和珅浑身一颤,惊愕地抬头望着弘历,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敏感如弘历,却在短时间内,领悟到了他未能说出口的话。
和珅微微点了点头,他补充道:“皇上,我只是希望皇上明白,英使若执意不行跪拜礼,并不是他们不尊重皇上,只是各国的礼节不同罢了。”
弘历闻言,脸上的笑容却敛去了,他沉声道:“难道爱卿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入乡随俗么?”
和珅一怔,随即沉默下来,他早就该预料到,弘历绝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让步,为了礼节的事情,争执在所难免。
弘历见他不回答,却仍然执着地追问道:“爱卿听说过么?”
和珅见躲不过,整个肩膀都耷拉下去了,他只能黯然地答道:“听说过。”和珅当然知道什么叫入乡随俗,只可惜他更清楚,马嘎尔尼要随的这个俗,在西方文化里,是带有侮辱意味的。毕竟比起劝说弘历,他更不知道如何去向马嘎尔尼解释周礼。
弘历见男人整个都消沉下去了,就像面临着无法攻克的难题,他轻声问道:“和珅,是朕让你为难了么?”
和珅只是抬眼瞧着弘历,他的嘴唇紧抿着,并不答话,殊不知这样的举动看在弘历眼中,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弘历无奈地叹息一声:“和珅,难道你真的希望一个洋人来吻朕的手?”
和珅怔住了,他忽然发现,也许自己和弘历介怀的点并不相同。或者说,他以为弘历介意的是,洋人使者的礼数不周全,吻手礼是一种冒犯的表现,而弘历真正介意的,其实是吻手这一动作的实施者?
一瞬间,和珅觉得自己懂了些什么,于是他试探着问道:“如果不吻手,只单膝下跪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