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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后,感官尤为清晰。
额上有冰凉的触感,不像手腹相接,也不似铰剪的硬度,她的心忽而砰砰跳了起来。
幸而那感觉,只是一触及离,仿佛不忍惊扰她般。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她在心里不停念着,莫要胡思乱想。
可是两人对峙,讲究个底气,输人不能输阵势。
她适才与皇帝叫板,自觉叫得还挺硬气,如今披头散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罢!
他无论在哪里,都是清俊出尘的模样,两相对比,自己简直自行惭愧。
以后也别要脸了,左右已在他面前丢干净了。
良久,有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腰身,身子骤然一轻,睁开眼时,人已落在院中。
杂乱的思绪涌来,她整个人还有些怔愣。
近六月的天,日头渐渐毒辣起来。
她吸了口热气,想可能是在树上呆久了,人一时缺氧。
再回神时,耳畔水声阵阵,她坐在凳几上,偏过头瞧了瞧,皇帝正舀着水……
这是,要为她沐发?
喻晓夏十分忐忑,“皇上,只帮卑职剪发便好,岂能劳累您来濯发。”
李衍瞥了她右手一眼,“手怎么回事?”
她立时将手背后,“不小心磕的,皇上您这几日未歇息好,这种事还是卑职自己来就好,您不若去歇息歇息?”
细算起来,除了那晚与她同眠,他确实许久未安歇好了,难为她能注意到这点。
对于她无意的关怀,李衍莫名满意,话音都带了丝笑意,“无妨,既剪了发,便顺便濯发。”
发型这样重要的事情,皇帝却在笑,还顺便?
这等闲视之的态度,令她很不满,敢情皇帝是玩上瘾了。
“皇上,王爷如何了?”
“性命虽无虞,还得好好养着身子。”李衍探手试了试水温,随口回道。
皇帝已看望过宁王,这个提示看来并没有用。
喻晓夏噢着点了头,眼中光亮一闪,“皇上,您命钟大哥去太和殿,不是有紧急的事交代么?”
“担心他等太久?”
皇帝骤然寒了声,不知发什么疯,将盛满水的木囊扔进铜盆,大股水花四溅,顷刻落在两人身上。
喻晓夏霍地站起身,细碎的水珠飞散着,蕴出五彩斑斓的日光。
两人对视着,她分明见他沉着的面容,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下一瞬,却拂袖匆匆离去。
“朕还有事,你自个慢慢弄吧。”
她感到有些不妙,鉴着荡漾的水面,望见了一位发型奇特的女子。
连忙进屋取了铜镜,她仔细瞧了片刻,倏地将镜子扣在了桌上。
皇帝真是厉害了,不会剪可以直言,她又不像他,动辄就鄙夷人。
“见鬼的臭皇帝!”
她气得牙痒痒,恨不得追着皇帝揍他,鼓着脸吹了几口气,脸颊两旁的几缕短发四处飞扬。
练武本就忌讳长发干扰,她头发长得格外快,额前许多碎发渐长,她本欲待这些刺毛再长些,便可一并疏与髻里。
将及膝的长发挽起,皇帝不仅没给她剪发,反倒将她两颊及脖的发束剪短了。
她抚了抚,一侧长、一侧短,皇帝是故意的吧,不但剪得乱七八糟,乱得还颇有章法。
如此说来,之前那样长的时间,他没替她剪缠树的发丝,而是在专心替她解开?
她平息着胸中怒火,索性自己操刀,将这些乱糟糟的发束,直接剪了个整齐的留海。
今日本要剪的发,却没心思再动了。
她从不喜额前留发,觉得累赘又不习惯。
取过铜镜照了照,厚厚一层发丝,却恰好将额前红色月牙印记遮盖。
这个发型她从未试过,看着镜中的人影,除去红印后,现出一张陌生的美貌来,她不自然轻笑,那眉眼之间的璀璨,又变得熟悉起来。
头发竟还有遮暇的效用,她大感惊奇,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对。
细思半响,却无从寻起。
喻晓夏摇了摇头,心中扔抑郁难抒,决定这两日都不见皇帝了。
她委实怕见了他控制不住,可皇帝哪是好惹的,最后收场还不是自己吃苦。
这种人,惹不起,只有躲了。
夜幕降临时,她换了身劲装,束发冠帽,做了男人的打扮,预备去看望公主。
长乐宫里灯火通明,一列宫婢携着包袱,陆续进了殿。
太后委身坐在上首,待这些宫女太监行礼后,细细打量着底下众人。
喻晓夏矮身在横梁上,离得有些远,只听掌事在上禀着各人的情况。
扫视一圈后,她极快闪身入了间寝房。
较之辉煌的正殿,公主内寝红纱叠嶂,在夜晚显得绮丽又寂静。
少顷,传来一声极轻的啜泣。
喻晓夏忙上前揭过红色帷幔,果见逐月正趴在床上哭泣。
迭声唤了公主好几声,逐月才抬起雾蒙蒙的眼,望见她的打扮愣了会,才哑着嗓道:
“夏姐姐,是你啊,你来看我么。”
公主这个样子,真是教人心疼,喻晓夏嗯了声,拍着她的头,“怎么了,还很疼?”
逐月摇头说不是,“你见着外面那些人了么?”
她点了点头。
公主续道:“内官监选派过来,母后亲自甄选后,这些人便留下来,往后在我宫里侍候了。”
外头那几十号人,都是派遣到公主宫中的话,那这宫里原来的宫婢们呢?
喻晓夏在未央宫待了些日子,知晓些宫内制度,即便是一国公主,也绝不会配制这样多的侍从。
逐月见她疑惑,猛地将头埋进软枕里,闷声嚎哭,“他们……都被杖毙了……”
长乐宫里的宫人,都被杖毙了?!
喻晓夏满心惊愕,过后便是无边无际的胆寒,手脚也瞬间变得冰凉起来。
几十号人命,就因为宁王被刺,不管有无牵涉,一并遭殃被赐死了……
逐月哭得不可抑止,喻晓夏咬着唇,心也跟着抽搐起来。
公主算是罪魁祸首,可她不忍心责怪她,只怪这嗜血的宫里毫无人性。
下旨的是谁,太后……还是皇帝?
许是顾念太后在外间,公主哭得撕心裂肺,却只蒙住口鼻,泻出细微的短泣声。
这番动静,却将在外守护的七引进。
喻晓夏朝他示意,最后望了望公主,而后运功出了房。
她心绪翻滚,运着轻功在仟宫飞驰,恍若如入无人之境。
可练武之人的直觉,能感到每处晦暗角落的视线,这表明有无数暗卫隐在黑暗中,守护着这个皇城,伺机而动。
酷暑将至,即便是入夜了,也还有几丝热气没有消散。
直到她气息平稳,十里灯亭仍在脚下铺天盖地燃烧着。
她瞧准了一处殿宇,飞身而去。
一个时辰后,她提了食盒,再次潜入长乐宫时,灯火依旧通亮,太后却已不在了。
轻松进入公主寝殿,七倚靠坐在窗棂上,一腿居着,一腿随意摇晃,显得很百无聊赖。
对于长乐宫整宫被赐死一事,七算得上从头旁观,却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喻晓夏瞧了他一眼,便向床榻走去,手中食盒却被人夺去。
七揭开后,冷酷的面容变得惊讶,“这是什么?”
她随手取了一根扔给他,将食盒夺过来后,继续向公主走去,并未理会他。
一股寒气袭来,齐逸想也未想,便徒手大力握去,却呲得叫出了声,“好凉!”
逐月趴在床上,虽没有再哭了,面容却已经肿起,尤其那双大眼,看着红肿又脆弱。
喻晓夏跪卧在榻边,将食盒揭开,里面装满了冰块,其间卧着数支白色的冰棒。
浓密的冰寒之气,化成白色的细雾散开,周遭顿时变得沁凉。
逐月吸着鼻子,只觉胸腔抒堵的浊气,都被洗涤得轻灵起来。
到底是未及笄的孩子,好奇心立时将先前的悲伤消融,双眼闪过十足的惊诧,“什么东西呀?”
“以冰糖水冷冻各种食材,制成夏季消暑的冰棒,今日时间紧,我只取了半支莲融制,下次我加入奶糕,再以扶桑或木槿试试。”
喻晓夏轻声解释着,拾起木棍,将乳白色的冰块递给逐月。
而后取出备好的棉布,裹好冰块,轻轻覆盖在公主的眼上。
逐月一向热衷于吃食,时不时也会亲自烹制,对厨艺算得上小有心得。
此时见到新的美味,迫不及待舔了舔,入口甜腻的冰凉,霎时令她叹服,直嚷着要喻晓夏教她。
齐逸尝了尝,也直呼好吃,极快吃完手中那支,便凑上来又要拿。
逐月眼被覆盖,如开了天眼,准确无误推开他的手,
“你还吃!这是夏姐姐做给我的,夏姐姐自己还没吃呢。”
说着,摸了一支给喻晓夏,浑然不知,齐逸趁机又偷拿了两支。
喻晓夏被他们闹得,汹涌的思绪沉淀下来,不知不觉陪着也食了几支。
太和殿里,钟昊然一等便是一天。
天将黑时,皇上才踏着暮色而来。
钟昊然忙请安,皇帝却脚步未停,沿着御道,拾阶而上。
良久,久到他以为皇上已离开时,那淡漠的嗓音才响在空旷的殿内,
“钟统领,宁王遇刺之事,不日便要着手去办,还望你专心致志率领众位,心无旁骛方能将其一网打尽。”
钟昊然自然连连称是,上有令,不管多艰辛,他一向誓死效命。
他等了整个白日,心中想了许多,十一既已收下簪子,两人的婚事也不远了。
他自幼守护皇上,从不念功劳,此时却想讨个旨意,权当送给十一惊喜罢!
他张了张唇,紧张得喉间都有丝干涩,
“皇上,卑职与十一情投意合,已互定终身,想请您荣赐婚旨。卑职无父无母,若有幸的话,能否请您为我和十一主婚?”
话毕,他满心期待的望着皇帝。
立在玉阶上的男人,脸色已是阴沉无比,盯着他的眼神,宛如寒冰。
他心头骤跳,皇帝抬手一掷,凌厉的内气化成利刃袭来,他稳住身子没有闪躲。
脸颊遽然被什么划破,温热的液体顷刻涌出。
他低头,便看见地上落了一只发簪,金色雕花的点翠莲簪。
他抑制住想捡起的念头,只见皇帝踏着无边夜色而来,冷淡的声音,带着遏退周遭热流的冰寒,
“情投意合——互定终身——赐婚——主婚——嗯?”
这种语气,代表皇帝已是极怒,钟昊然却不知为何,见皇帝那声嗯带了问意,鼓起勇气便要回个是。
却听得皇帝一字一句道:“这些,你想都不要想。”
今夜无星无月,钟昊然握着金簪,失魂落魄走在宫道上,向来直思直虑的脑子一团浆糊。
到得奉天门时,才发现杨总管一直跟在身后。
杨喜来瞧他的神色,摇着头道:
“今日主上的话,您只需记着,您心里的那些想法,都要扼杀干净,往后也别再提起。”
钟昊然还是不明白,十一与他的事情,皇上不应允便罢了,何至于龙颜大怒?
“您呐,以后好好当值即可,若不是多年主仆情分,洒家都不知道今日还能不能见到您。”
该当提点的,他已说得十分清楚,杨喜来再嘱咐他回家及时疗伤,便叹着气沿来路去了。
杨总管如何也想不到,钟昊然对于情之一事,会愚笨如斯。
概因他全然不能将情这个字,用于联系皇上和十一。
他捉住了“当值”这个词,心内自觉通透起来。
是他儿女情长了,皇上虽已亲政,但整顿朝纲已到关键时期。
内有首辅未除,外有北尚蠢蠢欲动,正是需竭尽全力之时,他作为皇上的左膀右臂,岂能辜负圣意,被旁的事分心。
皇上说要心无旁骛,他确实没有做到。
与十一的事情,待天下大安再说吧。
隔着重玄门,隐约可见甘泉所内的梧桐枝叶。
他深吸口气,握紧金簪,掉转身踏上了出宫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