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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
立政殿里,苏忠国闻着熏药的味道,战战兢兢负手立在一旁,正殿空空旷旷,引他过来的女史把他送入殿中就关上了门,而独孤皇后,女尚书,甚至稍微高阶一点的女官,无一人在此。
他有些局促。
实际上他此次前来立政殿并非是杨十一的授意。是他自己想要拼死一搏。这半年来他已经为杨十一出生入死多次,可到底还是在暗处,此前他期盼着这个殿下哪天飞黄腾达了,能把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喽啰从内侍省捞出去,而现在看来,这个小儿恐怕没两日就要一命呜呼了。
他只觉得背上一阵冷一阵热。
门吱吱呀呀打开了,灌进风来吹散了一些瘀滞的药气。
他低眉顺目,猜想可能是皇后身边的尚书女官,转过身去行了一个大礼,待瞧见那迤逦的裙裾,才发现竟然是独孤皇后本人。
独孤皇后带着一众侍女并未多看苏忠国一眼,也没叫他起身,施施然走到主位上坐下。待侍女奉了茶,为她净了手,她才缓缓开口:“你是苏忠国?”
苏忠国低着头趴伏在地,颤声答道:“回禀娘娘,奴苏忠国。”
独孤皇后笑了笑,“我知道你,你同十一郎在掖庭的时候就很熟悉?”
苏忠国一愣,很快回答:“是。”
独孤皇后说:“是了,十一郎在掖庭的时候,似乎有个叫闵秋的女史对他颇多照顾,这个闵秋,是你的相好?”
大隋民风豪放,宫中忌讳不多,女史和内侍对食之事多有发生,上位者对此也多只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并不多加管束。可是放到明面上说的却不多。
苏忠国的软肋正是闵秋,当初杨十一半引诱半胁迫他为他做事,也是捏着闵秋,这会儿独孤皇后也提了起来这个事情……
苏忠国只觉得一股子寒意从尾椎骨一股脑蹿上了天灵盖。
“这个……闵秋她……奴只是……”
瞧他有些语无伦次的样子,独孤皇后笑了笑,挥了挥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你到立政殿来是为何事?我可知道你没少和十一殿下通气。”她声音有些冷,“抬起头来。”
杨十一和苏忠国的交往是明里一半,暗里一半,明暗交错真真假假,故此苏忠国也摸不准独孤皇后究竟知道多少杨十一的计划。他颤巍巍抬起脸,也不敢直视那个主位上的女人。
她是一个血统纯正的胡人,面孔立体棱角分明,被繁复头饰装点的沉重发髻让她的轮廓多了几分柔和,而久居高位母仪天下染上的气质,使得冷峻与温柔在她身上得到了奇异的融合。她垂着眼眸,胡人得天独厚的羽睫在她深邃眼眶中投下一片沉重阴影,敛去了眸中所有的探视情绪,只让人觉得她慈眉善目,像是胡人所信奉的佛陀一般关怀众生。
但苏忠国到底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知道这个娘娘骨子里是个什么人物。
他抖着嘴唇说出了此行目的,并尽量让它逻辑清晰:“奴幼时出过疹子,希望能来殿内搭把手,况且奴在掖庭是看着殿下长大的……”
闵秋是看着杨十一长大的没错,他倒是没见过几次杨十一。不过这位娘娘似乎并不很关注掖庭中人心交错,似乎是相信了他的话语,沉沉说道:“你倒是重情重义。”
一旁女尚书提醒了独孤皇后一句:“娘娘?”
独孤皇后抬了抬手,示意无妨。
苏忠国只知道杨十一是出生在掖庭长在掖庭,却不知他生母是谁。但是看独孤皇后如此坦然将他养在身边,只怕是如今他的生母早已经不在人世,母族也没什么翻身余地的,否则她不会这样由着他出掖庭甚至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养在一起。
苏忠国继续说:“奴也不过是想尽心侍奉十一殿下……”
他说得情深意切,偷偷抬眼瞥了一眼独孤皇后与女尚书,她们没什么表情。
女尚书说:“看来十一殿下是个有福之人,遭此大难竟然还有这么些人愿意为他尽忠。”
苏忠国原本松弛下去的身子立刻又紧绷了起来。
什么叫……这么些人!
不多时他便得到了答案,因为女尚书宣召了另一人进来。
女史推开门,苏忠国趴伏在地不便回头,但是听到了身后木质地板被踩踏而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响,他本能地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笨拙地跪下来,声音嘶哑难听,不过咬字尚且清楚,他手里头拽着一个竹篮,里头有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有些臭烘烘的,可那味道比起满殿弥漫的艾叶味道更让人身心舒畅。
苏忠国只觉得靠近那个人的半边身子,随着那人的拜谒而僵直如堕入冰窟。
“奴轧罗山,见过娘娘,娘娘万安。”
轧罗山吃力地跪下伏倒。他巨大的肚子是他行跪礼最大的阻力,因此他的每一次行礼都要使劲把那溢出来的肥肉给吸进去,这个多余动作让他的礼节看起来可笑至极。他的头发还没长到可以完全束起来的地步,因此乱蓬蓬的往外支棱着。他把那竹篮往外头推了推,脸上是一贯谄媚得几乎要看不见眼睛的笑容:“奴是来献药来的。”
他在失声之前,到底也是红极一时的伶人,因此在皇后的面前也有两三分面子,这会儿就卖了一个乖,比起苏忠国的局促来显得放纵了不少。
皇后瞧了一眼那个竹篮,说:“这就是你所说的,突厥神药?”
轧罗山道:“是!奴的母亲是突厥巫医,因此奴知道些药性药理,这药虽然腌臜,疗效却是上佳!可让太医署的大人们来辨。”
皇后让女尚书收了竹篮,挥了挥手叫他们到廊下去等着下次宣召。轧罗山没得到皇后的答复有些失落,但也知道此事不可一蹴而就,便支着两条肥胖的胳膊撑起身子,艰难地爬起来。
在内侍省做了那么久的脏苦杂活,他竟然半点都没有消瘦,苏忠国觉得委实有些可笑。
待那些女史们走开,轧罗山才凑上前来套近乎:“这位大人也是来献药的?”
苏忠国瞥了他一眼,观他神色,轧罗山似乎并未发现他就是人日宴上给他下药之人。
他稍微定了定神。当时麟德殿后人多手杂,灯光昏暗,他同轧罗山也只是打了个照面而已。就算他能记起他的脸来,也不知道那个哑药就是他放在他的杯中的。他清了清嗓子,问道:“轧大人也出过痘?”
轧罗山听他说了一个也字,当即就知道他是想来服侍杨十一的。宫中曾出过痘的人不多,那帮立政殿的女史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怕被传染上,若是有个不被传染的人来服侍,她们可不得高兴坏了?轧罗山道:“是呀,奴曾出过,便是让奴的阿娘用那个药治好的。”
苏忠国点了点头。
不多时女史前来传话,说十一殿下苏醒,听闻苏忠国寻来,召他过去。
两人听到此言具是一愣。
苏忠国愣的是,他来立政殿请求到杨十一跟前照顾一事并未通报杨十一,他这会儿叫他过去不知道会是什么事情。比起独孤皇后,他骨子里其实更加惧怕这个诡异的小殿下。
而轧罗山愣的是,他不知道苏忠国和杨十一之间的关系,因此刚一见到苏忠国的时候,以为他只不过是随便哪个内侍省的黄门,无名无姓的。自己应当比苏忠国更能早一步爬到十一殿下身边。毕竟他在弘文馆也和十一殿下打过照面,此番又是送了特效药来。
那震惊的神色在他的一张肥脸上显得尤为夸张。
“这位大人……”他立刻转上了讨好的表情。
苏忠国知道这个胖子最是会溜须拍马,可是杨十一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万分憎恨他,连带着他也潜移默化觉得这个胖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此只是假笑两下,说道:“轧大人,奴之前在掖庭和十一殿下有些渊源,故而……嘿嘿。”
“哦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轧罗山缓慢点头,一副恍然大悟模样,说罢又用一双肥软的手去拍苏忠国的肩膀,“那大人不日便可飞黄腾达了啊!”
苏忠国压低了声音道:“轧大人,奴晓得您哪——是想借着十一殿下的跳板,好跳到四殿下身边去,是不是?”
轧罗山仿佛被他这话吓了一跳,慌忙后撤一步,摆手道:“哪里的事情!哪里的事情!”
他胳膊上的肥肉随着他的动作不住晃动,肚子上的肉都被带起了波纹,看着让人一阵的反胃。因为过于肥胖而垂下来的两颊也随着他大开大合的夸张表情而起落,苏忠国实在是没眼看,默默移开眼去。
轧罗山见他穿着的也是内侍省扫洒黄门的服侍,又从他口中得知他与杨十一的关系非比寻常,上前一步,慌忙表起心意:“大人,奴心里头是想寻个高枝儿,但也没想着爬多高去,能离了内侍省那吃人的地儿就成,大人您说是不是?”
他肥胖的肚子先他本人一步贴在了苏忠国的身上。天气渐热,他们穿得不多,那油腻腻的触感直接就落在了他的身侧。他想起人日宴那日撞在轧罗山肚子上,还有他夸张恶心的妆容,一阵反胃,苍白着脸色压抑住了,退后一步去说道:“奴还要去拜见十一殿下,先行一步。”
轧罗山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自个儿在后头喃喃说道:“谁都想活得好些,那也得有命活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