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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狼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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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九月下旬起至今,在北荒这一片广袤地域中堆积起来的严寒,就足以将神州之上所有的温暖扑灭。而这里的霜冻,犹在逐日加剧着,远没有到达极限。在空里呼号的刀子风,好像永远都不会止歇。

    它的魂,诞生于北海的深处,在太阳衰弱下去的那一刻苏醒。风会从西方的龙骨长岭,到东面的姑歌大山,由北部几千里的海岸线起,同步扩展到北荒的每一寸土地。

    以它的狡猾,从来不会去选择吹开在天幕之顶缓缓旋转的铅色云海。当阳光无法眷顾这里时,它就只会越来越强大。

    风的终点,就在南方的风眼山脉一线,高耸的山峰,顶住了它的大部分的力量。在山脉中间的风眼山口之前,还有一座充当守卫的雁荡山。无计可施的狂怒寒风,只能选择在此地转向,或向后折身,或扫向左右两方。破碎的狂流,不断在山岭峡谷之中冲撞,又不断地互相交融,肆意奔行在北荒之上。

    这样的寒冷,征服了如铁一般坚硬的大地,令它也渐渐地分崩离析。极多处开裂而后又隆起的地表,再覆盖上厚厚的雪,如同白色的海洋。

    风犹在。

    这片海的浪花,便无处不在。

    ……

    雪。

    雪。

    雪。

    全都是雪。

    血。

    血。

    血。

    雪中有血。

    有人在这片土地上奔跑,惊慌,绝望地奔跑。

    狂风吞没了他们的声音。

    雪原剜下了他们的眼睛。

    寒冷拿走了他们的勇气。

    白雪,红血,昭示着——

    永恒的黑暗。

    ……

    砸下的战锤,将下方的头颅和风声一同击碎。

    踩着这具陷入雪中的尸体,苏伦.阔纳尔踏上了这座雪岭的最高处,抽出背上的最后一面红旗,把它插在了这里。

    他的狼也跟了上来,前爪刨动几下,探过了头去。

    将嘴里的一只耳朵,连同粘连的碎肉都吞到肚里后,它便蹲下了身体,不再去咬第二口。

    前方,风雪完美地把雁荡山藏了起来,半点痕迹都寻不到。

    片刻后,苏伦.阔纳尔转过身来,举起在手中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的战锤,下方冰原之上的烈蛮武士,皆用相同的动作回应他。

    而在武士们身侧的狼,都抬起了头,对向天空。

    它们将要告诉这些风,告诉在风里的人,真正的狼嚎,是什么声响,都遮掩不住的。

    ……

    北荒真正的雪季,才刚刚到来。

    天神的眼睛扫过北荒,那雪,落在龙骨长岭,落在早已冰封的扎尔苏河上,落在哈尔敦草原,落在姑歌大山下。

    白沙山脚,在四方横流的狂风,把将要落在这里的雪,尽都带到了别处。

    鹿皮神鼓咚咚沉响,一片片腾起的黑烟笼罩着白雪,也稍微遮掩了一下雪里的冰冷遗骸。

    “我亲爱的别勒古台……看啊,这些家伙,还在试图从我们的天神腾格里,和地神舍纳音,女神乌勒科玛,与斗战神塞胡勒森的手中,把你的生命抢回来。”在一座新支起来的毡帐里,多颜.蔑尔骨指着一群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舞蹈诵咒的巫祝,对半躺在榻上的老人说道。

    “大汗,我已经看到了死亡,凭他们,无法愈合日耀造成的伤口……”别勒古台轻轻摇头,他的那顶狐皮帽子已经不见了,花白的头发凌乱而又干枯。

    “你就要离开我了,在楚云生之后……哈哈,他现在,应该已经躺在了某一座山上。神灵与死亡,永远也不能被打动。我一直想把这些浪费时间和木料的蠢货都劈成两半,不过,他们对我还有一点用处。”多颜.蔑尔骨手揽一圈,“那些人对你的怀念与挽留,虽不能拯救你,但至少,它们可以化作对暗王的仇恨。”

    “大汗,您要把我们拥有的一切,都用来作为武器么?”老人望着苍穹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了,“这是一条从来都没有人走长过的路,我无法,给与您更多的建议了……”

    多颜.蔑尔骨一阵大笑,说道:“我敬爱的别勒古台,你的心,一直对北荒之外存有畏惧。你老了,又被阳天宇刺穿了你的阵,那片在你心里的畏惧,就像被冻在岩石上的稀牛粪一样,再也铲不下来……你要晚死一回儿,你要再看一眼,看看我们的强大!不要像赤尔术木那样,一辈子都在编织羊毛,加厚毡帐,想着怎么才能扛过北荒的风雪。可到了最后,他那双被冻得发颤的手,连刀都拿不起来。”

    “大汗,赤尔术木在死前,都做了什么,说过哪些话,可以告诉我么?”别勒古台的眼中,多了丝怀念的光亮。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教会了我该如何去笑。除此之外,赤尔术木只是让我赶快杀了他!”多颜.蔑尔骨拿起一手,放到肩前,“那时,他的牙全掉光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还得抬起他的手臂,把它搭在我的肩膀上!”

    “他是英雄啊,是极其了不起的英雄。”别勒古台道。

    “我一见到他时,就知道了……北荒上的人都知道,他有上千个女仆服侍着,王帐周围飘荡的酒香气,风都无法吹走,人们在他那座装着夏天的帐篷里,可以脱掉所有的衣服。可当我走进去后,才发现那个帐子,比用石头搭起来的坟墓都要冰冷。”

    “……赤尔术木一直很聪明。”别勒古台露出了笑容。

    “哈哈,真是难为了他,能想出一个这样的主意。”多颜.蔑尔骨摸了摸腰间的骨环。

    “我在他死去很久之后,才想明白……他已失去了能降服四方的力量,便利用了所有人的绝望和愤怒……”老人长声叹息,“赤尔术木把弥漫在这片大地上的仇恨,都引到了自己身上。等人们将他的泰鲜部埋葬,北荒里,就只剩下七十六只狼了……而这些狼,又再一次生出了力气。”

    “所以,你应该能感觉到赤尔术木从云上望下来的目光!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们的掘冰者,难道你还没发现藏在北荒深处的力量么?”多颜.蔑尔骨摊开双臂,大声道:“这风,这雪,就是我们的武器!北荒,是只属于我们的领域,除了我们,无人能跨越它,无人能征服它!而我们,若骑上马,就可在风眼山口自由出入北荒内外,我们永远都会比外面的人早迈出一步!”

    “可这,还不够让我们将这条路走完……在这之后,我们需要的,是能所有猎物都咬死的……力气!”别勒古台握了握拳,而后无力地松开。

    “哈哈哈,没有错,就是这种力气!”多颜.蔑尔骨绕着床榻快速地走着,“在攻陷华兴城后,我们抓住了这个机会,小半阳北,都成了我们的……但这还不够,还远远不够!百里一死去,整个北荒中,唯一得到好处的人,只是拿到了黄金骨的我,这是耻辱!阳天宇选择成为贺重的狗,他们不交出原本百里要划给北荒的土地,这是仇恨!而我在之后做的事,你们都看到了……我把阳北上的人,全部撤回到了北荒!连一块巴掌大的土地,我都不会再要……我聪慧的别勒古台,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我一直认为,是大汗的骄傲,让您拒绝向剑皇低头。”别勒古台道。

    “骄傲?哈哈哈哈……”多颜.蔑尔骨不住拍着榻边立木,长笑不止,“土狼哪里懂得什么骄傲……是因为那片土地!它虽然美好,但它,却会让人的心变软!你看,你看那些活在阳北的人!他们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想要拼命地守住那些可以种出粮食的土地,守护那种一个人耕种,就能喂饱十个人的土地!你我都知道,那是多么美丽的土地啊……可是,无论他们采用什么手段,都无法从土地旁边走开了!他们在靠着土地填报肚子的同时,也被土地紧紧地绑住了!如果我们选择那样的生活,总有一天,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而我要的,就是你所期望的,我们能拥有的那种力气!”

    “大汗……您……您一直在为这一天……”别勒古台尽力让自己挺直了身。

    “对,对!我们还只是狼,绝不能像狮子那般,有睡懒觉的时间……我们要一直跑,一直跑!身上不能长出半分赘肉来!我也可以如赤尔术木那般,放弃现有的一切!我们曾踏足的阳北土地,还不是属于我们的,至少现在还不是!我可以继续忍耐,继续含着眼泪,把那些被我们从小养大牛羊杀掉,再吞进肚子里……为的,就是有一天,我们能胜过世间的一切!”

    多颜.蔑尔骨向外走出几步,伸手指向了在长杆上飘舞的黑底白狼旗。

    “这片寒冷的大地上,依然有七十六只狼!这些年,我让他们互相撕咬,当一方将要把另一方扑倒时,再把他们拉开……如果有一只狼的野心长大了,我便打开风眼山脉的门,放他去阳北吃肉,但我不也会让他吃饱……直到所有的狼,都记住了那片土地的甜美,也记住了自己身上的痛楚,燃烧起所有的野心,把所有的怯懦都甩掉!我们,无需去祈求那些从不睁眼的神明,也无需去惊扰那些长眠的英雄!现在,这一刻,终于要到来了!无论是成为魔鬼也好,成为英雄也好,我们只要高举了战旗,让神州围绕着我们旋转!”

    “大汗……大汗!您真得,能让我们……看到,这一天么?”老人伸出了手去,快要干涸的血再次流动。

    多颜.蔑尔骨回到榻旁,握住了他,“我的别勒古台,你看了北荒七十年,应该看清楚了,那轮太阳,永远都不会照到这里……我不会像赤尔术木,像你一样,只想着等待它。我要带上整个北荒,去追上它!去抓住它!你要站在云上,看着我们骑着马,翻过万水千山,越过任何阻碍,直到,成为离它最近的人!”

    “我会……看到的……”别勒古台提上了最后的一口气,“大汗……这些狼,都……长大了……让他们,变……成……”

    “狮子。”

    多颜.蔑尔骨替他说完,看着光芒在老人的眼中熄灭。

    ……

    在由三里外,一直响到了帐前的欢呼中,朝克图来到霜王身前,把手里提着的一人甩在了地上。

    “大汗,他是第五个。”

    “也是除了阳天宇,最让我满意的一个……”霜王缓缓挥手,寒冰在他的背后,瞬时铸成了一座祭坛。

    “于扬志,这是你第二次,成为了我的俘虏。”

    “也是最后一次。”于扬志抬起头,目中带着切骨地恨意。

    “哈哈……最后一次!”霜王一手提起他,冰魂割开了露出来的喉咙。

    “可惜,别勒古台没能等到你,不然,他会走得更高兴一些。”

    喷出的殷红血,在祭坛上洒落一周,随后,霜王把即将死去的于扬志拉到了眼前。

    “为了弥补,我还能让你走得更绝望一些……我将用这五十万人,来祭奠死去的别勒古台!以用他们的鲜血汇集起来的长河,让载着掘冰者魂魄的英灵船,一路飘到腾格里的天门!”

    丢开手里的尸体,霜王在重又呼啸起来的风中,对四方围上来的人们大吼道:

    “真正的战争开始了!你们告诉我,告诉北荒,告诉那些进入天军的英雄!你们的刀——会!往!哪!里!指!”

    “阳北!”

    “中州!”

    “东州!”

    “夏朗!”

    “云中!”

    “但这都不对!”

    在一声比一声更大的呼声中,霜王单手拔出了白狼大旗,将它扛在肩头,迎着狂风,一路穿过了千万人,把大旗立在位于南方最高的雪丘之上。

    “我告诉你们……是神州的尽头!我们要指向的,是神州的尽头!”

    白色冰原之上,绽放着赤焰与鲜血,大多配着乌黑武器甲胄的人汇成的匹匹凶狼,准备将北荒正中的那只开始痉挛的猎物彻底撕碎。

    狼旗下,只剩下向南眺望的霜王。在他眼中的,是一个只会填充上三种颜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