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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荟第一天回去上学,特地起了个大早。她一向的伴读是阿柰与阿枣,因阿柰被发卖了,便由阿杏顶了缺。
蒲桃将前一天夜里收拾停当的书囊与食盒交予阿杏,又将装着桃笙、锦褥的竹笥托付给阿枣,忧心忡忡地叮咛道:“你们切记得好生看顾着娘子,出入及时添减衣裳,饮食须得温热,但也不可过烫。”
又对钟荟道:“娘子莫靠近水边,若有哪里感觉不适切不可逞强,莫怕夫子责怪。”
“你已经念叨过许多遍啦,”钟荟笑着道,“不过去园子里上会儿课,午时便回了,不晓得的还道我们要探龙潭虎穴呢,这秦夫子莫不是会吃人?”
阿杏和阿枣都凑趣地笑起来。
“娘子莫取笑奴婢,”蒲桃双颊泛红,一板一眼地道,“若不是走不开,奴婢说什么也要在娘子跟前伺候的。”
“行了我的好阿姊,”阿枣半真半假地娇嗔道,“偏你是个能人,咱俩都是废物不成?”
这话就有些火药味了,蒲桃脸上非但不见愠色,连一丝尴尬也无,反而顺着话头道:“你能,你能,瞧把你能的,别又当了肉垫子,回来哎唷哎唷地喊疼,还劳累我们夜里起来给你上药油。”
“我那是舍身护主!”阿枣一扬下巴,豪迈慷慨地对钟荟道,“小娘子别怕,下回再有什么事儿奴婢还给您垫在身下。”
“还是别了,”钟荟连连摆手道,“我可没有第二对松石耳环赏你,再舍几回我这奁盒得空了。”
“看不出来娘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嫁妆了!”阿枣促狭地笑道。
“你这刁奴!我告诉老太太和夫人去!”钟荟这些时日对他们荤素不忌的诨话已经习以为常了,一开始还免不了一惊一乍恼羞成怒,如今不但可以泰然处之,甚而同流合污也不在话下。
主仆几人都是爱笑爱闹的年纪,一回说一回笑,推推搡搡地便出门了。
***
这还是钟荟第一次来到后花园。
此园原名凤麟,以崎岖峥嵘、曲径通幽著称,园中本有不可胜数的修竹、老木、怪藤、丑树。
不过这一任主人显然无法欣赏“林木萧森”的山情野性,自接手后便大刀阔斧地加以改造,先是将那些“看着就鬼里鬼气”的高林巨树、悬葛垂萝尽数挖的挖砍的砍,接着将东北面耗费许多人力物力堆筑的土山削平,开辟成一片果园,划作四四方方的小圃数个,栽植桃李梨杏栗枣等果木。
“这般看着才清爽齐整,结了果子家下分不完还能拿出去卖了趁几个钱”——勤俭持家的姜老太太如是说。
原先的亭台阁馆早在永兴中周诩为乱时便被付之一炬,如今的亭台楼阁自然都是近年营造的。
俗话说“七分主人三分匠”,姜家能请得动的自然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匠作,不过姜老太太丝毫不受制于时俗,自有一套既天马行空又格外实用的原则,凉台燠馆,风亭月榭一应俱全,乍一看居然颇有几分大巧若拙的禅意。
出了院子往北,入了园子,循着青石小径走二十来步,经过一座曲桥,便来到了琅嬛阁。
琅嬛阁四面环水,是座两层的楼阁,上层藏书,下层便是秦夫子传道授业的所在。
钟荟到得很早,不过还有人比她更早,一走进屋子里,便看到一个身穿半旧雪青缎子夹袍的小小背影端坐在一张几案前,身旁站着个穿青布衣裳的小书僮。
钟荟正纳闷是谁来得比她还早,便见那人急急忙忙站起来,也不知是生得笨拙还是跪坐久了腿麻,起身时磕着了几案,搁在砚上的笔滚落下来,他下意识地去接,袍子下摆上便沾了几点墨迹。
“二…二妹妹见…见笑了。”那人好容易把笔重新搁回去,小心翼翼扶稳了,方才转过身来,未开口先红了脸,低着头声若蚊蚋地对钟荟道。
钟荟目力不错,只打量了面前这个清秀的少年一眼,便注意到他的袍子洗得有些发白了,下摆短了一截,肩上还开了线,露出里头的丝绵絮来。
府上管她叫妹妹的除了她一母同胞的嫡兄姜昙生,便是庶兄姜悔了。关于她嫡兄的丰功伟绩,钟荟最近陆续听了不少,一见这身着旧衣破衫,说话磕磕巴巴的少年,便知定然不是那人憎狗嫌的姜昙生。
“阿兄到得真早,”钟荟笑眯眯地行了个礼,“有些日子不见,阿兄近来可好?”
姜悔本以为这脾气古怪又冷傲的嫡妹会像往常一样对他视而不见,不成想一本正经地与他说起话来,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憋了半天把脸憋红了,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愣是没憋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钟荟从没见过有人能被一句寒暄活活憋死,心里纳闷道:这是什么毛病?难道我看起来像会吃人的?
姜悔对旁人的目光尤为敏感,分辨出嫡妹眼中的一丝诧异来,挫败像潮水一般把他的心高高卷起,又重重抛下,少年一颗敏感多思的心像破陶碗一样碎成八瓣,侧耳能听到那哐啷当的一声响。
这是嫡妹第一回朝他笑,他神仙座下仙童一般的妹妹,主动问他“近来可好”,他却连笑一笑,回一句:“很好”都做不到,更何况于情于理都该是他这做兄长的先关心下大病初愈的妹妹。
乳母说得没错,他生来就是讨债鬼,上不得台盘的,不但害得父亲孝期生子差点把官位都丢了,还连累姨母被发卖异乡。
垂头看到衣袍上的墨渍,一发自惭形秽起来。
钟荟感觉她若是再不说些什么,这羞愤欲绝的少年就要刨个坑把自己埋了,虽十分莫名其妙,也只好看在他生得修眉俊眼的份上解个围:“阿兄可用过早膳?阿杏你快把蒸饼取出来,我和阿兄一道吃。”
说罢也不待他回答,便自卖自夸起来:“这蒸饼是我院里独有的,阿兄在别处再吃不到的,外边看着寻常,内里却是藏了乾坤的呢。”
姜悔受宠若惊,想就蒸饼和其它糕饼发表点什么意见,好显得自己知情识趣又满腹经纶,无奈舌头似打了结一般。
钟荟一见他为难的脸色便知道又来撒了,心道这小孩子家家心事怎么能那么重呢?赶紧塞了一双包银的乌木筷子到他手中,催促道:“阿兄赶紧趁热尝尝。”
姜悔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扭扭捏捏的徒惹人厌烦,便不做声了,默默地垂下眼,拈起筷子,夹起比铜钱稍大一圈的小蒸饼,小心翼翼送到嘴边,近乎虔诚地咬了一口。
姜悔后来享用过无数山珍海味,却都如过眼云烟,唯独这口包了桂花糖红豆馅的蒸饼的滋味,叫他不知不觉地记了一辈子。
咀嚼回味良久,抬头望见嫡妹期待的眼睛,他觉得身上陡然一轻,好像自出生以来压在他幼小的肩头,难以名状却又让他不堪重负的东西,都融化在那口又暖又甜的善意里了。
钟荟眼看着那郑重其事的架势,几乎要怀疑他吃的不是点心而是平地飞升的仙丹,刚想说点什么,便见那少年抬起脸来,眼睛里的神采令人忍俊不禁,又莫名有些动容。
“好吃,”他露出一个有些生疏的笑容,越发显得俊秀了,“三妹妹的蒸饼果然大有乾坤。”
说罢羞涩地抿抿嘴低下头,似乎仍不习惯一下子说那么多话,却也不像原先那样拘谨了。
钟荟心里偷乐起来,孩子就是孩子,就是得拿点心来哄,一哄一个准。
“阿兄喜欢便多吃几个。”她有些得意,便大方地把绿琉璃碟往姜悔跟前推了推。
姜悔其实不爱吃点心,这馅于他而言太甜了些。然而这孩子心性比常人坚定,因着嫡妹盛情难却,忍着恶心还是坚持不懈一个不剩地吃完了,直把自己齁得几欲呕吐,又不敢叫仆人倒水,以己度人,只怕伤了妹妹的心。
钟荟眼瞅着那瘦得竹竿似的少年一次又一次把筷子伸向她的早膳,感觉心头在滴血,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孩子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把她的虚客套落到了实处。
正在懊恼间,有只纤瘦的手拢拢地覆在她头顶,手的主人发现她似乎并没有异议,便大着胆子压下来,在她头顶上来回摸了几下,末了还意犹未尽地捏了捏她的丫髻。
钟荟的懊恼瞬间化作悲愤,这小崽子非但吃光了她的饼,竟还趁她不备摸了她脑袋!她京城第一才女钟十一娘的脑袋是能随便摸的么?!
正要义正严辞地与他论论理,却听身后传来“刷”的一声响,有人摔帘而入。
“哟呵!我还道是谁呢!”只听一把破锣般的粗嘎嗓子道,“原来是爬床婢生下的小丧门星和我的草包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