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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荟客客气气地将姜悔请到书房,叫蒲桃端了清茶和果子设席款待,抱歉道:“奴婢无状,叫阿兄干等了这许久。阿兄大病初愈,不好食油腻荤腥,下回一定要尝尝我这里的酪浆。”
“也是别处吃不到的么?”姜悔整个人放松下来,竟也能打趣她一二了。
“那是自然。”钟荟皱了皱鼻子笑道,又指着他搁在案上的木盒:“这两卷书阿兄已经读完了么?”
姜悔羞涩地点了点头,从案上捧起匣子,双手奉上,仿佛读书快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愚兄已将二妹妹圈画之处略作疏注,才疏学陋,语多不经,二妹妹还请海涵。”
钟荟翻开一看,书叶中夹着几张暗黄的麻纸,纸和墨都很粗陋,一笔簪花小楷却是俊秀飘逸神形兼备,虽然欠缺些筋骨,想是病中乏力的缘故。钟家人爱书成痴她,不由深恨不能与前世的祖父一起观览品评。
再看疏注内容,越看越心惊,姜悔开蒙不过一年多,跟的又是秦夫子这庸师,府上藏书几乎摸不到边,可说走到今天这步泰半凭的是自己的悟性和韧性,虽然文辞还欠雕琢,但已如浑金璞玉般难掩光华。
“阿兄高才。妹妹这里藏书不丰,也无有什么珍本善本,阿兄拣看得上的拿去翻翻吧,放架子上积灰也是可惜。”钟荟自负聪敏,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庶兄的天资恐怕不逊于自己,也不知道朽木姜景仁和那位孝期孕子的糊涂姨娘是如何生出如此钟灵毓秀的孩儿。
“多谢二妹妹。”姜悔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疏注不过是嫡妹借书予自己的幌子,当下承了她的情,又挑了三五本书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带了回去。
季嬷嬷候在门外,见姜悔出来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防贼似的。姜悔还未出院门,那妇人便掐着腰翻着白眼道:“打抽风打到妹妹门上,没脸没皮。”故意嚷嚷得大声,巴不得能叫姜悔听到。
钟荟眉头一皱,掀了掀眼皮,朝阿枣使了个眼色。
阿枣被提等的事搅得心神不宁,巴不得燥燥脾胃泻泻邪火,当即上前一步也掐着腰朝门外骂道:“你说今儿也不知怎么的了,这老鸹儿大白天地就聒噪个不停,老东西!早晚叫人一箭射下来揪了毛炙了,阿呸呸!”
钟荟听她骂得又尖又巧,忍不住一乐,笑着骂道:“我看你比那老鸹儿还聒噪呢。”
季嬷嬷本来已经磨刀霍霍,听主人骂阿枣,又幸灾乐祸起来,得意洋洋地在衣摆上擦擦手,自说自话走进书房里,在距二娘子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小娘子,别怪老奴多嘴,您是玉叶金柯的贵重人儿,千万莫要与二郎那等人多往来,惹得老太太和夫人不喜。”
她离得近,又弯着腰,呼出的气直喷在钟荟脸上,早晨大约吃了韭蒜之类辛物,那气味别提有多一言难尽了。
“嬷嬷这话我就不懂了,”钟荟未露出多少嫌恶之色,脸色却是冷肃了下来,“我自与我阿兄往来,难道夫人不希望我们手足和睦么?”
“小娘子你是年小不知道啊,”季氏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二郎他娘是个最最低贱不过的奴婢,且心术不正,在孝期里勾着郎君做成好事……”
“什么好事?嬷嬷的话我越发听不明白了……”钟荟前世活到十四岁,且广涉博猎,并不一味崇周南贬郑卫,枝节上虽懵懂,条干却是有些明白的,不至于像寻常闺阁一般听到只字片语就要寻死觅活。
不过如季氏这般,对个八岁女童说得如此出象,还是叫她大开眼界,恨不能把耳朵拆下来洗一洗。
还是蒲桃见义勇为道:“要死!这种混账话也是能入小娘子耳的么?嬷嬷你也放尊重些罢!”
钟荟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看起来简直要滴血。
季嬷嬷跋扈惯了的,白了阿枣一眼,脸上堆起讪讪的笑,伸手打自己的嘴:“哎哟看我这张没把门的老嘴,该打!该打!”还挤眉弄眼地上前拉起钟荟的手作势往自己嘴上打,“小娘子打老奴两下解气。”
钟荟横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使力抽出自己的手,退到三步开外,冷声对阿枣和蒲桃道,“嬷嬷年纪大,你们去帮帮她吧。”
季嬷嬷一时反应不过来,张着嘴呆了会儿,阿枣上来拉她方才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乱蹬,口中呼天抢地:“我老婆子老啦!不中用啦!被自个儿奶大的小娘子嫌弃啦!干脆打死我这老不死的东西得了!省得见天儿在这儿碍贵人的眼!我老婆子辜负了老太太和夫人的信重,趁早死了算啦!”
钟荟本来只是想略施薄惩,听她把曾氏这尊大佛抬出来,便对阿枣道:“我也乏了,你们去院子外面吧。”说完转身回房去了。
蒲桃还有些为难,阿枣闻言两眼放光,上前就是两个大耳刮子,震得自家的手掌发麻,扬声叫来两个粗使婆子,连拉带拽地将捂着脸鬼哭狼嚎的季嬷嬷拖到院子外。
主人没有发令怎么打,打几下,打完怎么发落。蒲桃与季氏有些交情,自然下不去手,粗使仆役怕将来还得在季氏喉咙下取气,袖着手在一旁看着。
季嬷嬷在院门口哭喊个不住,叫阿枣用破布堵了嘴。
阿枣畅快淋漓地狠狠扇了十来下,又朝她脸上啐了一口,方才揉着自己发红的手掌凯旋而归。
季氏丢了大脸,回屋呜呜咽咽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倾诉自己当年如何如何整夜不休地抱着哭闹的二娘子,如何如何熬红眼睛为她缝衣裳纳鞋底,如何如何因着年老不中用遭嫌被弃。
蒲桃听着不像,偷偷拿了一盒去肿化淤的膏子与她,劝道:“嬷嬷消停消停吧,你对小娘子说的那些话若是传到老太太和夫人耳朵里,可有你的好来?”
季氏想了想,也知道是自己理亏,只得住了嘴,心里把二娘子和阿枣一起恨上了,又念及自己尽忠一辈子,近来却是频遭冷遇,竟连二娘子的卧房书房都不怎么能进得了。
看这光景还不知何时就被撵出去了,难道要落个老无所靠的下场么?虽然这些年摸的一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偷偷拿出去变卖被压着价不说,得的钱还全贴了她那有了媳妇儿忘了娘的不肖子,自己竟没留手些个,恨一回,怨一回,不由自主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来。
***
季嬷嬷是消停了,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能不能捂得住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二娘子不过几日又站到了风口浪尖,姜府上下都在传,二娘子小时看不出来,如今方知恶毒不下她阿兄,竟叫人把乳母架到院门口,打了二十笞杖——也有说三十,也有说五十的,总之是见了血吧,把人打得气息奄奄,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下午晌就叫家人接回去,也不知眼下是死是活。
阿杏说得绘声绘色,钟荟闻言失笑,明明是季嬷嬷自觉没脸,告病出府躲风头了,也不知是谁传的谣,把她说得凶神恶煞似的。
翌日去请安,老太太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直夸她打得好,钟荟一回想,便知她祖母还记着当日她的人被季氏拦在院门外的仇。
如意院那位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
叙过寒暄,曾氏面色为难地开口道:“季嬷嬷年纪大,人糊涂,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你在院中略施薄惩,也是应当应分的,然而她毕竟是你乳母,于情于理该留三分情面,你一个在室的小娘子,传出刻薄乳母的名声,可是好看相?”
又叹口气,把她揽到近前,抚着她的背道:“你莫怪阿娘说重话,昨日那事,就算放到你三妹妹身上,我也还是要说的。”
“女儿何尝不知母亲的苦心,”二娘子柔顺地垂着首,“只是季嬷嬷她……”
“季嬷嬷有什么不是,你尽可以来回我,阿娘也定会秉公处理,”曾氏将她打断,语气中已带上三分严厉,“闺阁小娘子如何能喊打喊杀的?何况还是哺育你长大的乳母。你啊,着实糊涂!”
阿枣重意气,见到是非在她眼前颠倒难受得紧,心一横眼一闭,也不管什么甲等乙等了,仗义执言道:“奴婢多句嘴,夫人您有所不知,也难怪咱们二娘子怄气,实是季嬷嬷口无遮拦,污了小娘子的耳朵……”
“论口无遮拦你这奴婢也不遑多让,”曾氏斜睨她一眼,面沉似水地道,“是叫阿枣吧?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看你们家娘子面上饶你一回,再有下次我就不姑息了。”
阿枣无法,只好磕了个头蓦然站到一边去。
“小婢子无礼,言语无状,女儿回去定好好作规矩,望母亲见谅。”钟荟说完稽首,袒护之意表露无遗。
阿枣心里一暖,心说不枉我拼着丢了甲等,替娘子说话。
钟荟接着道:“季嬷嬷昨日胡言乱语还在其次,罔顾尊卑议论主人才是女儿惩诫她的原因,是女儿矫枉过正,思虑不周。”
曾氏自然知道季嬷嬷当日说了什么,那妇人看着一脸精明相,没想到蠢笨如斯,然而这些年填了那么多财物下去,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可靠的人替她,只能姑且先用着了。
“如今罚也罚过了,纵有什么错处,你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担待她一回,”曾氏喝了口参茶道,“你二兄那孩子,也着实可怜,罢了罢了。”
钟荟本来也没指望仅凭三言两语将季嬷嬷发落了,这种积年的奴婢,没有真赃实犯的把柄是治不了罪的。
钟荟不过是礼尚往来——你用这刁奴膈应我,我便教训你的人打你脸。曾氏与她对视一眼,立即就看懂了她的意思,几乎能称得上心有灵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