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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起一杯上好的雨前龙井,零泪有模有样地呷了口,啧啧嘴,实在没品出什么名堂,细瞧碗里不过几片烂树叶而已。刚才奉茶来的太监竟敢跟她得瑟,说这茶喝一口就值得上一两银子。她闷头算算,一两银子换成人民币也就几百块钱的事儿,她不屑地白白眼,这点小钱,她喝得起!端起茶碗,又恶狠狠地灌了几口,完全无视屋那角正一家团聚的三口人。
“你就是零泪吧?”
突然有人喊她,呛得她一口茶喷在了他的脸上,她傻眼地抬头看着他,见他面额上全是茶水,前襟更是湿了大半。完了完了,虽说他是个阶下囚,但能得罪得起皇帝,想必也是个一品的朝廷大员。宰相肚里能撑船,一条河都装得下,忍下她一口水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陈秉之虽略感狼狈,可面色不改,用衣袖擦擦脸,轻声一笑,“女儿送给为父的见面礼果然不同凡响啊!”
零泪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他这个“爹”还……还……挺有趣的。
陈夫人嗔了他一句老没正经,拿了帕子出来,细细为他把脸擦干。
零泪一旁瞧着,见他们夫妻很是恩爱,脑海里突然涌现出四个让她觉得十分贴切的字,那便是“举案齐眉”。如果她不是幼时被人贩拐走的话,她的父母应该也如他们这般幸福吧!想到这儿,眼眶下便有了浅浅的湿意。
“零泪,谢谢你为我们一家所做的”,陈秉之挽了夫人的手向她郑重的一揖礼,“你是我陈家的大恩人,请受我们夫妻一拜。”
“不用不用”,她赶忙摇手,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发,“其实是你夫人救了我性命在先,现在我又帮了你们,咱们两清啦。”
陈秉之既是感激,又不免忧心,她一入了宫门便要过着犹如在惊涛骇浪上行船的生活,将一个无辜女孩扯进这样的漩涡实在太过残忍,可为保陈氏满门,他也唯有狠下心来,“零泪,你是个好姑娘,将来无论如何结局,你都是我陈家的女儿。”
无论如何结局?这话说得怎么如此沉重!她暗暗深吸口气,重担,都是重担啊,看来她想要明哲保身地混到回家那天,似乎不容易啊!
这时有人敲了门,雍正的近身太监苏培盛满脸堆笑地进了屋,“陈大人,马车已经候在大宫门外了。”
婉瑶闻言立刻扑进零泪怀里,嘤嘤咛咛哭起来,“姐姐,瑶儿好舍不得你。”
零泪难得温柔地伸手轻擦她的眼角,“傻妹妹,又不是一辈子都见不着了。”
“可不是嘛”,苏培盛陪笑道,“陈二小姐若是想姐姐,随时可以来看。”
零泪目送着这一家人走出门,心绪莫名地挺复杂,自从遇上他们,倒霉事一桩连着一桩,该庆幸才对啊,终于可以分道扬镳了,可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竟油然生出股不舍,以后没有婉瑶那丫头来烦她吵她,或许她会不习惯吧……
忽然,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回过神,不客气地瞪他一眼,真是阴魂不散,负手歪头道,“四阿哥,有何贵干啊?”
他一双慧黠的眸子带着抹促狭地靠近过来,“怎么啦?不高兴啊?是舍不得家人吗?”
她敷衍地挤出笑脸,“多谢四阿哥关心,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四阿哥就是我的家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还真是不见外啊,弘历脸色顿时一板,也背过手,拿出主人家的派头,边摇头晃脑,边以训诫的口吻道,“刚才皇阿玛跟我说啦,让我以后多多照顾你。既然我对你有责任,就得提醒你几句。这圆明园虽不是紫禁城,可宫里的规矩是一样也少不得的,就你这冒冒失失的样子,我敢打包票,不出三天,你就得去宗人府报到。”
她听完就非常想笑出声,动不动就提宗人府,他以为她是三岁小孩吗?宗人府就是他拿来吓唬小孩的大老虎?看在强龙不压地头蛇的份儿上,她就给足他面子,双眉轻佻地扬起,故意露出一丝娇笑,“四阿哥,那以后就承蒙你多多照顾了。”
见她如此听话,他眼底眉梢都是满意的笑意,欣慰道,“这是自然啦。好了,现在我先带你去见见我额娘。”
“什么?”她诧异地看着他,一脸困惑,又不是真要和他攀亲戚,见他娘做什么?
他无视她脸上的神情,自顾自信步往门外走,催促,“快跟上,别又丢在半路了。”
她不情愿地撅起嘴,真麻烦……见完了爹,又要见娘,是不是连他七大姑八大姨都得一一拜会后,她才能回去休息啊?她磨磨蹭蹭地尾随其后,一路上心不在焉的,连欣赏圆明园美景的好心情都没有。
皇帝后妃的住处,位于九州清晏的东路,是一片三进的院落群,名为“天地一家春”。才一进宫门,零泪就注意到一件十分不寻常的事儿,只见在穿廊里、树后边、窗户旁、都躲着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地盯着她看,她知道自己走在路上一向回头率很高,可这样的阵仗还是让她很不自在。
“四阿哥来啦”,一位三十多岁的宫女迎了出来,向他深深一福。
弘历见到她,微微一笑,“秋姑姑,我额娘在吗?”
“当然在了,一直等着四阿哥呢”,话是和他说,但目光却是瞥向了零泪,满脸笑意道,“这位就是零泪姑娘吧!快请进,娘娘已经备下了午膳等着你们呢。”
“哦”,零泪闻言,眼里顿时抹光,这么东跑西颠地一上午,可不是饿了嘛,不客气地抬脚直奔里面走。弘历瞧她那没规没矩的样儿,无奈地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听到门外有动静,早有小宫女把门帘高高挑起,恭敬地候着他们。零泪走到门口一瞧,这宫女眉眼稚嫩,明明还是个未长成的孩子,却已经为奴为婢的供人差事,不禁想起自己儿时的日子,与她何尝又不是一样呢!正出神着,一身鸦青银闪福字缎长裙的妇人莲步姗姗地走了过来,弘历立刻行礼道,“儿子给额娘请安。”
她……是熹妃?零泪有些出乎意料地望着她,历来宠妃不该是有着艳压六宫的绝世容貌吗?怎么她却是姿色平平的一张脸,即便气质高贵淡雅,却也和自己的想象差距太远。她礼貌地浅笑道,“熹妃娘娘,你好”,犹豫是该握手还是鞠躬,或是屈膝礼?
幸好熹妃本就没指望受她的礼,上前极亲昵地挽过她的手,眸中竟有点点泪光闪烁,“快让本宫瞧瞧”,不止看更是上了手,抚完她的脸又摸了摸她的身体,让她很是冷汗频频地流,入宫第一天难道她就遇上潜规则啦!
“怎么这么瘦?这一路上京来,想必是受了不少苦吧?”熹妃修得端丽的眉微皱,满是浓浓的疼惜,“没事儿,你到了这儿便是到了自己家,从明个儿起我就让小厨房天天炖补品给你吃,准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零泪听到“补品”二字,忍不住就舔舔嘴唇,全然忘了刚才的尴尬,直觉这熹妃不亏是众妃之首,出手果真大气。
弘历见她那几乎流口水的表情,无奈地低头抚着额际,陈家乃有名的书香门第,怎么会教养出这样一个奇葩女儿。更奇葩的是,居然还有人会看上她!傅恒啊,你昏了头不成!
这时,一声肚叫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零泪面色不改,理直气壮道,“不是已经准备好饭了嘛,有什么话咱们边吃边说吧。”
此话一出,弘历恨不得拿根针缝住她的嘴,三岁小孩都说不起这么丢脸的话。
熹妃倒是掩嘴笑道,“对,能吃是福,能吃是福”,牵了她的手进到花厅里。
一对黄梨木的八仙桌放在正当中,宫女们将菜一样样送上来,各色羹肴片刻便摆了一桌子。零泪见此眉开眼笑着,抓起筷子先坐下,扯了块芙蓉鸡的翅膀,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边吃边抬头,见他俩仍旧站在一边,嘴里含糊不清道,“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吃菜趁热最香甜,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就不需她多说了吧。
弘历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得赶快找个教习嬷嬷了。
熹妃坐到她旁边,边为她夹菜,边宠溺地笑道,“原来零泪胃口这样好,以后天天到额娘这里来吃饭,可好?”
“嗯?额娘?”她嚼嚼满嘴的食物,咽了一口,抬头奇怪地看着她。
“额娘的意思是……”,弘历有种不好的预感,刚想趁她还没开口,先堵住嘴,却没想到某女竟没脸没皮地先答应了,“好啊,娘娘这的东西很好吃,那我就不客气啦。”
熹妃喜出望外一把搂住她,“就这么说定了,本宫一会儿就和皇上说去。”
零泪乖乖任她抱着,趁她没看见,朝弘历做个鬼脸,以后他老娘就是她靠山,看他怎么欺负她!
弘历惊异的瞪大了眼,额娘居然有心要认她做女儿!那她岂不是要成为自己的妹妹了。他欲哭无泪地干笑几声,早知道就不该招惹她,这下要被缠上一辈子了。
用过午膳,熹妃拉着零泪坐在窗下的长榻上闲话。女人家的梯己话,弘历也插不进嘴,只得无趣地站在窗边望风景。熹妃的贴身宫女秋浓捧了新沏的普洱过来,零泪抿了一口,实在喝不惯这些浓浓的茶。好在后面的宫女又拿了几盘精致的小点心,沁香软糯的江南小点,甚是合她的胃口,明明才吃得肚撑,可还是忍不住捻了块入口。
熹妃慵懒地靠在枕垫上,笑而不语地望着零泪,这样不受约束、随心而欲的性子,确实很像陈氏,看来,陈氏这些年待她应是不错的,不仅是宠爱有加,更是宠得有些不像样子了。如此甚好,至少说明孩子这些年过得很好。
零泪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禁咧嘴一笑,端起碟点心盘子,硬是挤坐到她身边来,边吃边道,“我来之前还担心,宫里人不好相处呢,没想到熹妃娘娘待我这么好,简直比我亲娘还要亲。”
“傻孩子,我本就是……”,熹妃欲言又止,只是抚了下她额前刘海,柔声道,“我只有四阿哥这一个孩子,一直希望能有个女儿,老天爷或许怜惜我,这不,就把你送来了嘛。”
零泪也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颇为微妙,同样是毫无血缘,眼前的熹妃却要比陈夫人让她感到亲切许多,她早已忘记生母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的母亲应该也如熹妃这般吧,温柔慈蔼,事事为她考虑……她把头轻靠进熹妃的怀里,深吸口气,只想闻一闻妈妈该有的味道。
熹妃一愣,即便是弘历小时候也没这么亲密地和自己撒过娇,柔荑的手不由轻抚着她的额面,心肝肉地紧紧抱住,生怕她又会从自己怀里不见了。
弘历一旁瞧着,惊诧的眼睫扑闪了几下,眼中似乎还有丝嫉妒。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看到这一幕定会以为她们是亲生的母女呢。熹妃从小对他就严格管教,他一直以为额娘要强好胜,所以凡事都要他永争第一,害得他这些年累死累活地,好不容易得了皇阿玛的夸奖,可她依旧面无半点欢颜,何曾像待零泪这般温柔地待过自己呀!他实在看不透,这个陈零泪到底哪点好,让额娘和傅恒都这么喜欢?
“额娘,儿臣瞧时候也差不多了,苏培盛那边应该已经把她的住处收拾妥当,儿臣先带她过去,明日再来请安”,弘历毫不客气地走过去,几乎是把她从榻上生拉硬拽下来。
熹妃缓缓点头道,“去吧,若是少了什么东西,就差人告诉我,我让奴才备好送去。”
“好啊”,零泪刚想开口说,把碟子里未吃完的点心打包带走,可还没来得及张嘴,弘历一句“儿臣告退”,扯过她的袖子硬生生给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