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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之北的圣济殿(即御药房)门朝北开,正对元晖[huī]殿,殿内有左右偏殿和正殿,此时庭院中聚着五六名御医和王承恩带领的十来个内臣。
正殿内只有两人,朱由校在拜过供奉的三皇历代名医画像后,对门旁躬身盯着地面的太医院使傅懋光问道,“太医院对兵部黄爱卿的病做何结论?”
傅懋光为浙江会稽人,生于万历元年,今年47岁。他今天身穿绯红交领直身,腰间革带上悬牙牌、深蓝牌穗,以出入禁宫。
太医院原院使因光庙甍逝而引咎致仕,朱由校见其年事已高也就没有挽留,赐银让其回乡颐养天年了。朱由校在任命新太医院使时考虑到官员年轻化,就破格提拔了傅懋光。当然,也绝非仅因其年纪轻,更重要的是他曾在万历三十三年(1605)爆发的京师小规模流行疾疫时参与救治,方法颇有奇效。
这是傅懋光第二次单独面圣,但还是如前次一样恍如梦中,怕行差踏错,小心翼翼回禀道,“陛下,经太医院医官会诊,黄尚书治病并无大碍,想是部务繁劳所致,休息几日便可。”
兵部尚书黄嘉善日前上书报病求去,朱由校将奏折留中后便派傅懋光亲去了解实情,结论和他推测一致:因为辽东此次袭扰和李如柏之事,让年事已高的黄嘉善萌生退意。
只是,兵部负责推举武官、任免、调兵、后勤等事,干系重大,须得老成持重又有经验的人充任。朱由校对廷推的卫一凤、崔景荣等并不合意,他本是希望黄嘉善再坚守两年,待孙承宗攒够资历再代之。
朱由校点点头表示了解,接着问道,“朕上次让太医院将重心放到全国医药监管,条陈拟好没?”
傅懋光从怀中取出早已拟好的奏疏,弯腰,双手举过头顶送上,说道,“陛下,掌医疗之法本为太医院职责所系。只是除京师御药库外,各地惠民药局常缺医少药,难以为继。”
太医院下有御药库、生药库、惠民药局、王府良医所、东宫典药局等机构。另外,除御医外,本院又有伤寒、大小方脉、妇人、口齿咽喉、外科、正骨、痘疹、眼科、针灸等十三科,每科2到5人不等,缺员时按宁缺毋滥的原则,考核补充。
朱由校将奏疏御览后,对其只知要银子的做法很不满,“医药分离的原则不做更改,太医院要将民间药房和游医监管起来。民间药房每月不但要给惠民药局拨付定额的药材以救军民贫病者,还需每月缴纳门肆银供药局日常的医生俸禄、医馆修缮等开销。民间皆可免银经考核后从医,严禁未经太医院考核之人滥竽充数。”
明朝要做医生要为医户,若未医户不补役者须纳银三十两;累次考核不过纳银二十两后给冠带(即获得从医资格);民间子弟纳银六十两经考核后才给与冠带。
这种户籍管理经过两百余年,早已不再实用。尤其最后一点严重滞碍了医疗的发展,若取消纳银门槛,让人人皆有机会从医,延长全民寿命自然水到渠成。
傅懋光似乎看到曙光,若太医院有财权,那作为恤政的惠民药局自然能重获新生,“陛下,民间医馆门肆银药局收取吗?”
朱由校权衡利弊,将来税收肯定会归由税课司局负责,形成收支两条线,若还像现在太监、户部、工部、地方都有收税权,就乱套了,“还是归州县衙门吧,衙门抽取门肆银后也不得挪作他用,全归药局支配。以县为例,选医官为正九品到县衙任职,掌全县医疗之事,药局医士为从九品掌恤贫病军民,皆由朝廷发放俸禄。”
朱由校这是仿后世政府架构,将部、厅、局精细化,为富国富民奠定基础。
医者父母心,傅懋光听后没理解天子这样设置的意思所在,沉浸在天下军民病有所医的美好愿景里傻乐。
朱由校见傅懋光傻乐,摇摇边想自己是不是选了个傻子边走到大门准备离开。
傅懋光见正欲跨出高门槛的幼年天子又退了回来,还走到自己面前一步距离,下意识的退后一步,躬身说道,“陛下……”
“抬起头来。”朱由校盯着傅懋光迷惑的眼神,“太医院对医疾先定立写规矩,如所有医生开处方必须用可辨认正楷、行楷等字体书写,以备查考,违者剥夺冠带,终身不得行医。”
鉴于医疗的特殊性,朱由校并未过多干涉,制订法律来规范医生行为,保障各方权益是必要的。
“臣遵旨。”傅懋光应诺后,见天子再次往外走去,便朝着大门下跪道,“恭送圣驾。”
“熬制熟药和瘟疫科也须从速办理。”朱由校头也不回的说完后,率着一干随从去了。
傅懋光伏地再次应诺,等了片刻不见响动,最后还是被院判陈玺的声音唤起,“傅大人,圣驾已经出圣济殿了。”
傅懋光起身,对门内陈玺拱手一礼,“先生万勿以大人称学生,只是圣命难为……”
陈玺穿着和傅懋光一样制式官服,摆摆手笑着说道,“院使乃众医之首,称大人为祖宗法度,不可偏废。”
傅懋光知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也不会轻易认输的。他以为陈玺心有芥蒂,左顾而言其他,“陛下刚提及的瘟疫科,不知先生有没有何意人选?”
陈玺还是一副弥勒佛似的笑脸,拱手对着右上天空虚拜着说道,“皇上让臣考教过吴有性才学,此人不仅熟读医书、医过病患无数,更游走四方见识颇广,对疫疾传染有独到见解,可让其专瘟疫科。”
傅懋光听闻是天子让考教,说明对其颇为赞善,便满口答应,“那就从先生之言,另外学生还想让何御医兼瘟疫科,不知先生觉得可否?”
“这得问何其高,下官可不敢擅自做主。”
※※※
朱由校在养心殿东暖阁木炕上照常翻阅奏折,见黄嘉善走进,不待其下跪见礼便抢先说道,“别跪了,朕还以为爱卿会称病不应召呢,王承恩,赐坐。”
“臣不敢。不知陛下召臣何事?”
黄嘉善在神庙时就加太子太保(虚职,从一品)领兵部协理京营戎政,可以说是位极人臣,再在往上只有太保、太师、太傅的加封了。
黄嘉善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他是双燕眉,双目深陷面颊上沟壑纵横,胡须稀疏,身穿大红云纹直身、腰悬蓝色牌穗的他和内阁方从哲一样已经70高龄了。
朱由校见他站着不肯就坐,便从炕上下来趿上白底黑面的皁鞋,走到他面前将之扶到锦凳上坐下,然后退后一步深揖一躬,并不直身,说道,“朱由校请太保留任兵部,助由校平辽事、定天下。”
“嘭。”
黄嘉善仓惶起身,将凳子绊倒在地,上前扶住朱由校,想拉他起身,“皇上,万万使不得,快起身,折煞老臣了。”
“请太保留任兵部。”
“皇上乃真命天子,九五之尊,万不可行此大礼,老臣无颜消瘦啊。”
“请太保助朕。”
“咚。”黄嘉善跪下了。
一直固执执晚辈礼的朱由校听到青石地上传来的声音,心里咯噔一跳,这……得多疼啊,虽然铺专供皇室的厚地毯。
“爱卿快起,王承恩,快传御医。”
黄嘉善抬起头,严重噙满泪水,哽咽道,“皇上,臣愿再侍奉皇上两年。”
相比挽留黄嘉善,朱由校更关心他的膝盖,上前边拉边问道,“爱卿无碍吧,能起身吗?”
黄嘉善此前看出朱由校在学周公吐哺挽留自己,本是碍于情面答应的,这时见他更关心自己的腿,心下大慰,在扶持下缓缓起身,说道,“皇上,臣无碍的。”
黄嘉善虽上了年纪,骨头较脆,但好在地毯够厚,又有扶朱由校起身作为支撑,减缓了力道,所以并无大碍。
“到炕上先坐下吧。”
在炕上坐了片刻,御医赶到,朱由校见一番检查后没发现异常,心中的罪恶感才减轻不少,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有些羞愧的说道,“朕没想打,爱卿一把年纪还如此,如此……”
黄嘉善起身,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弄掉一只鞋的天子,仿佛看到了膝下孙子们,一脸掩饰不住的慈祥,“皇上,臣虽是文臣,早年也曾戍边的,所以性子急了些,请陛下恕罪。”
“诶,别动辄恕罪。朕知道,爱卿早年按察山西、巡抚宁夏皆是战功累累,戍边二十余年,功著边陲,乃朝廷砥柱。所以才想爱卿像辅政皇祖、皇考一样帮助朕。”
黄嘉善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也明白眼前的天子不提上月兵部率朝臣恳求逮李如柏之事,是想将之淡化,便躬身,只说了三个字,“臣,遵旨。”
朱由校见黄嘉善干脆利落,也就不拖泥带水,将炕几上的一份折子翻出来,递给他,“这是朕让司礼监草拟的赏赐诸王叔方案,爱卿看合适吗。”
黄嘉善用因年老有些颤抖的双手接过折子打开,上面写着赏三王各一千两,彩叚[xiá]二十表里;瑞安大长公主银一百两,纻丝四表里;进封荣昌公主为荣昌大长公主,寿宁公主为寿宁大长公主;郭振明升都督同知。
彩叚即锦缎,表里不是长度,而是做一件衣服的面料和内衬。瑞安为神庙同母妹朱尧媛、荣昌为神庙王皇后女儿、寿宁为神庙郑贵妃女儿、郭振明为光庙皇后郭氏之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要皇上属意就行。”黄嘉善虽答应留任,但作为外臣,在未揣摩明白天子意思之前不愿牵扯到内廷斗争中。
朱由校既然决定信赖黄嘉善,索性直言,“朕想留三位王叔在京师,爱卿意下如何?”
黄嘉善细细品味,藩王食禄费用之巨从来不是秘密,神庙时就福王封地的事朝臣也是一争再争,要想辽东有军饷粮草,既要开源也要节流,若让三王滞留京师也可以每年节省十数万石粮食。其次,如今政局稳定,天子登基名正言顺,三万既无兵马也无附庸,只要厂卫严加监控,就能防范于未然。
黄嘉善嚼出味道之后,暗叹天子的胸怀,说道,“皇上,三位王爷就藩前按例要先建王府的,臣觉得应知会荆州等地知府,王府修建应显出皇室气派,万不可马虎。”
“啊!”朱由校先是惊其答所非问,后一细想才明白,这与当初福王叔拖延就藩的藉口有异曲同工之妙,便会心笑道,“爱卿所言极是,王叔亦为皇祖子孙,万不可比福王府还寒酸,正这就让司礼监草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