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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三。
薄暮,暴雨,暴雨如注。
阎小楼挑开窗户,下巴颏儿往肘窝一枕,恹恹的叹了口气。
算上他,尸王谷第十二代弟子总共有一十八人。除了一去不返的大师兄沈南城、二师兄薛枫,就只有白天官如愿修到了问道境。
按他师父的话说:“你大师兄、二师兄天资聪颖,从天元到问道,只花了三十五年。天官也就是开蒙太晚,这才比两位师兄稍逊一筹,用了近四十年。你……你嘛,若肯用心,一甲子内或有所成。”
仙路漫漫,其修远兮。
历元劫,寿元可增至二百,至问道,再得一百,一甲子真不算多。
可阎小楼在人间厮混久了,一时转不过弯来。在他看来,一甲子,那就是整整六十年,到时候他都快八十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顶着苍苍白发,手上拄着根拐棍,走道儿都颤颤巍巍的,还要翻山越岭,满世界的刨坟、猎尸,他头都大了。顿时觉得前途一片暗淡,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冰凉的雨珠溅在脸上,阎小楼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影,头脑清醒,一颗心却越来越不安分。
要不还是逃吧,就此远走高飞!
他来尸王谷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与一众师兄也都混了个脸熟。
白天官自不必说,贾登科也一向关照他。四师兄屠蛮虽然性情暴烈,沾火就着,却从来没跟他瞪过眼睛。就连总喊他“大牲口”的季嵩年,每每背着师父觅食回来,也不忘给他带上口吃的。甚至是整日如游魂一般,据说很不好相处的林三三,也未曾为难过他半点。
还有他师父,那种长辈对晚辈的照拂、关切,完全不掺半点水分。
不告而别,会不会太伤人?
正出神,就见一条影子从山体间剥离出来,忽忽悠悠的往前飘。
阎小楼目光凝滞,一动不动地看了半天,突然觑起眼睛,眉宇间陡然露出三分凌厉。
不是他眼花,的确有人正穿过雨幕,慢腾腾的往这边走。
阎小楼腰背一紧,搭在窗口的左手微微一勾,一张引雷符已悄然夹在指尖。
雨势太大,视野模糊得厉害,哪怕把眼睛眯成条缝,也只看得见一条影影绰绰的人形。
又走了几步,也不知怎么,那人突然一矮身。
阎小楼头皮一炸,两排牙齿上下一磕,一股类似铁锈的味道倏地散开。
舌尖被咬破,痛感极其尖锐,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浑身紧绷,全神贯注的盯着那团人影,但凡对方有所异动,一口舌尖血必定直接往符纸上喷。
阎小楼如临大敌,对方却只是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又慢慢站起身来,一点一点的往前挪。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十步之内,捂着胸口,踽踽前行的男人脚步一顿,抬眼看了过来。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山谷亮如白昼。
苍白而又刺眼的光芒下,映出一张分外冷峻的面孔,几缕碎发贴在他脸上,雨水肆意流淌,一如从地狱爬出来的鬼魅。
四目相对,阎小楼竟似被摄住了心魄,面部肌肉僵硬如铁,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轰隆——”
一声惊雷起,震得人肝胆俱裂。
阎小楼双眼呆滞,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知觉。然后就听见心脏在那“扑通扑通扑通”,一个劲的狂跳,一双手脚酥酥麻麻的,薄衫全让冷汗浸透了。
直到此刻,他才感受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嘴唇刷一下就白了。
这要在以前,他一准蜷起身子,能躲多远躲多远。如今,虽然两腿发软,却踉跄着跑出门去,连鞋都没穿,直接就往雨里扎。
瞬间就被浇成落汤鸡的阎小楼站在屋前的空地上,急切的四下张望。
他去哪了?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雨幕深处,一点灯火正静静晕开。
阎小楼仔细辨别了一下,那个应该是师父的房间。
……
“笃!笃!”
苍白的指节扣在门板,声音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闷、压抑。
外面风雨交加,这个时候来找他,怕是出了什么事。
徐清风皱着眉头,匆匆拉开房门。在抬头的一刹那,忽的就怔住了,嘴唇一哆嗦,震惊道:“南城?”
单手撑着门框,深深埋着头的男人抬了抬眼,在极其粗重的呼吸声中,艰难的叫了声:“师父。”
一声轻唤,竟让徐清风晃了下神儿。
二十年了,他一走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间音讯全无。要不是魂牌还在,他几乎不知道平生最得意的弟子到底是死是活。
二十年了,这么多年他都不回来,现在又回来干什么?
一贯好脾气的徐清风鼻子一酸,张嘴就想骂人。
可瞧见沈南城神情痛苦的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如纸,身上似乎还带着伤,一番叱骂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沈南城,徐清风冷着脸,把人带进屋里,往椅子上一送,随即斜着眼睛,轻哼了一声:“你可真出息。”
扶着矮桌的左手微微一收,沈南城深吸口气,连头都没抬,直接跪了下去:“弟子无能。”
徐清风呼吸一窒,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大弟子,只觉得有人拿刀在剜他的心。伸出去的手顿了一下,他到底还是将人托了起来,眉峰紧锁的同时,语气不见丝毫缓和:“怎么弄的?”
“弟子……”沈南城暗暗换了口气,又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弟子违反门规,掘了天一门祖坟,被人追杀至此。”
一番话坦坦荡荡,倒把徐清风说愣了,紧接着,一股怒火腾地烧了起来。
“糊涂!”
厉喝一声,徐清风气得脸色发青。
尸王谷传世千年,立有三律五戒。五戒之首,便是不得盗取、炼化修士遗骸。
沈南城明知故犯,徐清风真想一巴掌呼过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时候,沈南城却掩着嘴,低低的咳嗽了几声。随即收起拳头,把手放了下去,似乎生怕师父看见积在掌心的血。
可这种事,不是想瞒就能瞒得住的。
将人带起来,徐清风抬手他扣住脉门,一丝真元随之探入。
片刻后,徐清风脸色阴沉,翻手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暗金色丹药,冷硬道:“吃了。”
沈南城垂着头,低声道:“师父,弟子只是暂时摆脱了天一门的追杀,这一两日,他们随时可能过来。”
“管好你自己吧!”不耐烦的呵斥一声,徐清风也是心烦意乱,“你先把混元丹吃了,好好养伤,其他的事,不用你插手。”
这件事,无论从是家规还是公理上说,错都在沈南城。如果天一门的人就此罢手,那也就算了,如果他们敢找来……
徐清风冷哼一声,暴戾之气顿起。伤他弟子这笔账,也定要和他们好好清算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