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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润章走后,蒲槃数者日头度日。约好的日期临近,他每天都站在满井石台上朝大路张望,直到站得腰酸腿痛、两眼模糊不清,才失望地叹口气,对身边的儿子说:“看来,施先生今天又来不到了!”
“是啊!”小松龄失望地叹口气,满腹惆怅地说:“到处兵荒马乱的,施老师的家那么远,当时应该就地买粮食,不让老师去辛苦一趟,直接留在这里教我们读书。”
父亲说:“小孩子懂得什么?施先生大半年没回家了,能不想念家中的亲人吗?再说,咱这里今年遭了雹灾,小麦绝产,米珠薪桂,全庄人吃粮,买得起吗?”
“爹!什么叫‘米珠薪桂’?”
爹说:“顾名思义,自己动脑筋想想就知道了。”
“米珠薪桂……”小松龄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自言自语道:“哦,我知道了,13
就是说,米像珍珠一样宝贵;烧柴像桂花树一样值钱,是吗?”
父亲点点头。
“江南粮食就贱吗?”
“是的,江南是鱼米之乡,有些地区一年收两茬稻谷,有的甚至收三季,粮价当然比北方便宜了许多……,天要黑了,回家吧!”
“爹,我扶您下来。”他见父亲两腿直打哆嗦,忙紧紧抱住老人的一条胳膊,小心翼翼地扶他下了井台。蒲槃依依不舍地离开满井,往回走着,不时地回头看看,见儿子还站在井台上朝大路张望,催促道:“你也别等了,天黑啦!快回去做功课,当心庄稼地里有狼!”
“我不怕!”
蒲槃慢慢踱着步子,随着夜幕降临,他不放心一个刚满四岁的孩子一个人留在野外,一边慢慢走,不时回头看看,见儿子仍站在那里不动,索性也不走了。
突然,儿子惊喜的喊起来:“爹,大路上来了一伙人,前头是骑驴的,一定是施叔叔,骑马的大个后头还跟着几辆大车呢!”
“真的?”蒲槃大喜,转身就往回走:“你看清楚了?是运粮食的大车吗?”
“是的,他们下了大路,朝这里来了!”他边喊边跳下井台,朝来人、车辆迎上去。
骑驴人认出是小松龄,急忙跳下牲口,一路跑过来。
“施叔叔好”。夜色苍茫中,小松龄一眼就认出首先下了牲口的人是施润章。狂喜的跑过去,一头扑进他宽大的怀抱里。
“小松龄,果然是你呀,你一个人来了?”
“我和爹爹天天都到这里来等您,我们一家人可想您啦,后头那骑高头大马位叔叔是谁?”
施润章说:“,那位是一路上护送我们的郑将军,见了面叫他郑叔叔。”
小松龄听了,立刻朝后面喊:“郑叔叔!到家啦!快下马吧!”
郑将军立刻从马背上跳下来,伸出双臂抄起小松龄,高高举过头:“小朋友,你智退清兵,救施叔叔脱险的故事我听说啦,你真了不起!
蒲槃远远的喊:“小三子,快下来,别把叔叔的战袍弄脏了!”说罢,大步流星迎上前去,紧紧地握住施润章的双手道:“先生一路辛苦了,那位将军是谁?”
“郑壮士,多亏他一路护送,不然,不仅大米早被溃兵抢光,我和周老板也葬身微山湖了!”又悄悄的告诉蒲槃:“您的老朋友周信之也来了,在后头马车上呢!”
蒲槃急忙上前道谢:“将军一路受累了。”壮士急忙把小松龄放在马鞍上,还礼不迭:“先生不要客气,保护老百姓的财产是我们大顺军义不容辞的职责!”
一听大顺二字,蒲槃知道面前这尊铁塔似的战将就是闯王李自成的人了,官方传说的流贼见东西就抢、见妇女就淫、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阴影立刻烟消云散:“怪不得老百姓那么拥护李闯王呀,原来他们如此和善可亲,心里这样想着,伸手就要给将军牵马,
却又被将军伸手拦住:“大伯不要靠近它,这马欺生!”
小松龄却一点也不胆怯,大模大样骑在马背上,双手抓住缰绳,两腿使劲一夹:“驾!驾!”连喊数声,马却置若罔闻,原来这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不但欺生,还善于分辨声音,非主人发出的号令,一概拒绝执行。
车队在蒲家大门前停下,蒲槃这才找到周信之,原来,在微山湖受到惊吓,一连两夜睡不安宁,然而,坐上马车却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听到有人喊他,睁眼一看,原来是老朋友蒲槃,忽的坐起来,张开双臂扳住蒲槃的肩膀道:“哎呀,老朋友,济南一别,整整五年了,这一千八百个日日夜夜朝思暮想呀!今日相见,不是在做梦吧!”
蒲槃老泪横流,声音哽咽:“我又何尝不是呢,当年分手时你曾说:有朝一日要到这里来亲口尝尝我用满井水煮的茶,这不,茶水你嫂子早泡下了,快下车吧。”
众人忙着卸车的时候,董夫人就准备好酒菜,端上桌子。
蒲槃一面招呼大家入席,一面向内人一一介绍:“这是当年我在省城结识的朋友周老板,他不辞劳苦,从江南买来大米;这位是郑壮士,多亏他一路护送,粮食才平安运到这里。。。。。。”
董氏一一道了万福。
于是,大家入席,周信之首先发话:“今天,我周信之是九死一生,穷困潦倒来到老朋友这里,心中才觉得踏实、安全了点,心情特别激动,话语自然会多,有说不妥当的地方,望大家包涵。”
他的话引起大家猜疑,特别是蒲槃对他的情绪很不理解:你周老板经营着若大一个米店,日进斗金、良田美宅、娇妻爱妾,日子过得流蜜似的,怎么会九死一生呢?更不可能穷困潦倒呀!今天到我这里来大哭其穷,是什么意思?想问,又见他言犹未尽,不好插嘴,只得耐心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个商人,靠经商赚钱为生,自信一向奉公守法,本欲靠积攒下来的一点余资颐养天年,熟料祸从天降,官兵打不过义军,拿老百姓出气,将我半生经营的米店抢光不说,临走放了一把火,烧了个片瓦无存!一家老小葬身火海,只剩下我孑然一身,惶惶如丧家之犬;凄凄似荒野之鬼!好在当初在别处存了些米,带来投奔老朋友!不期路上又遭溃溃兵抢劫,要不是郑将军拼死相救,我和施先生早已葬身鱼腹,做了水下冤魂!在这里,我借老朋友一杯酒,感谢郑壮士救命之恩!”说完一扬脖灌下去,,放下酒杯,跪下给郑壮士叩头。
郑壮士急忙起两手抄起他来:“周老板不必多礼,我回到军中,一定杀尽官兵为您报仇雪恨!”+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蒲槃提壶为两人斟上酒,举杯道:“郑壮士,我蒲槃一介草民,能惊动将军千里迢迢护送粮食来到我家,使我万分感激!请将军留下大名、家乡住址,日后也好报答。”
郑壮士道:“小人姓郑,家在微山湖上,自幼打魚为生,家穷上不起学,没个像样的名字。因善用飞叉取鱼,打鱼人都叫我郑飞叉。因父被鱼霸杀害,一怒之下杀了渔霸,被官府捉拿关入死牢。闯王义军救我出来,在大将刘宗敏麾下做了将军。那日,在运河押运粮草时,见周先生粮船遭残兵抢劫,被我杀散劫匪,水中救起二位先生。心想:此去青州,路途遥远,船上的两位先生又手无寸铁,再遇上劫贼怎么办?有道是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一不做,二不休!豁上违反军纪,跟随粮船来了。今天得与老善人交个朋友,郑某平生之愿足矣!”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松龄急忙为他斟上:“郑叔叔,您也教我练武吧,人有了武艺,才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除暴安良,替天行道!”
郑飞叉大喜:“好!好!好!小朋友有这愿望很好,但有一点必须纠正:天若有道,根本不用替他行;天若无道,也绝不能替他行,要把无道之天换掉!自行其道!明白吗?”
小松龄点点头:“叔叔说的有道理,天无道,要改天换地!”
蒲槃叫董氏取出家里仅剩的一些碎银,让周信之收下,作为下一步生活用。周信之索性将蒲槃让他买米的银票掏出来,往桌子上一放道:“这是先生托我买米的钱,如数奉还,!”
蒲槃道:“这是做什么?你为我千里迢迢送了米来,一路上受尽艰辛不说,还险些搭上性命,就为你被官兵害得家破人亡,这钱我也不收!这样吧,既然老兄孑然一身,无家可归,就住在我这里,用这笔银子做本钱,重整旗鼓继续经商吧。我们山东无战事,比别处平静。买卖也好做。”
周信之拿起银票塞给蒲槃:“既然是老朋友给我的米钱,这钱就是我的啦,我的钱我说了算,用来投资办学,算是学堂股东吧!以后我就以学堂为家,给先生们烧水做饭、扫院子、清理厕所,当校工总可以了吧!“
施润章忙说:“不行,你一个堂堂大老板,九江商界知名人士,连知府老爷都尊重你,怎么能给我烧火做饭,当佣人呢?倒教我无地自容了,就当我们的馆长吧!”
蒲槃说道:“小小学馆,一个先生,十几个学生,只当馆长岂不是大材小用?这样吧,你双手能同时打算盘,万无一错!是商界堂堂有名的铁算盘,就当馆长兼算学先生吧!不要认为学生只读书习字写文章就行,还应该学算学,我们所办的学馆,必须把算学与文学摆在等同的地位。凡从我们学馆出来的学生,不会打算盘算账,就找你算学先生!”
“好!好!好!”周信之高兴的作揖打拱,完全忘记了家破人亡的悲痛:“我今天当着诸位同仁立下军令状:保证我们学馆出来的子弟不但要有苏东坡、欧阳修那样的文学家;同时还要有祖冲之、张衡那样的科学家和算学家,达不到此目的,甘当军令!”
蒲槃笑道:“周信之呀周信之!与五年前相比,你可真是变成另一个人啦!那时你是个唯利是图、一身铜臭的投机商人,是什么原因使你翻然醒悟,变成了愤世嫉俗、仗义疏财的正人君子了呢?”
“哈哈哈!”周信之爆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蒲老兄,告诉你吧,我周信之之所以14
发生了如此截然不同的人生转折,是因为最近得到了两面镜子,从这两面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卑鄙龌龊,自私自利的影子,于是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哪两面镜子?”
“一面是仗义疏财、扶危济贫的蒲敏吾,一面是一诺千金、弃富就贫的施愚山。你蒲老兄陈粮助灾民,舍家办学堂的事有目共睹;而施先生舍去七品知县,甘心情愿千里迢迢到这荒僻山村来当教书匠的精神实在感人!要不是施先生崇高的人格鼓舞着我,当时受到了那么沉痛打击,早对人生万念俱灰,悬梁自尽啦!是施先生教我树立起珍重生命、重新做人、再做一番事业的决心和勇气!”
听了他的慷慨陈词,众人报以热烈的掌声!同时把尊敬的目光一齐投向了施润章。
施润章笑道:“别听他一派胡言,大家都知道朝廷会试取消,我又没中进士,谁封的我七品知县?”
周信之说;“考中进士,御笔钦点,自上而下的知县,不一定受老百姓的欢迎。而施先生这个七品知县是在一年一度的乡饮宴会上,由地方推荐,安徽巡抚具表上奏。经朝会讨论并由皇上御笔钦点,吏部批示,上下都信得过的七品知县!由于施先生事先答应回到蒲老兄这里来设馆,上书力辞了。他为什么这样做?还不是蒲老兄仗义疏财、誉满乡里的人品感动了他。就这样,蒲老兄的事迹感动了施先生,也感动了我,于是我们为了一个目标,办学兴教、造福子孙后代走到一起来了。“
施润章打断他的话:“其实我们都不如郑将军,他是冒着违反军纪的风险来护送我们的。”
郑飞叉道:“我也是被蒲老先生精神所感化,才铤而走险的。总之,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扶危救贫、办学兴教、造福百姓、造福子孙后代。我郑飞叉现在还是孤身一人,将来成了家有了后代,一定送到蒲老先生的学馆来求学,因为只有蒲老先生这样人格高尚的人办得学堂里,才能教育出德才兼备的好学生!”
他的话博得众人一阵热烈的掌声。
“好热闹!”冷不丁,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夺门而入,接着大步闯进一个身穿蠎袍,头戴乌纱帽官员来!众人大吃一惊,想起刚才心情激奋,说的那些诽谤朝廷的言论,不禁有些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