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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诸位好友,天已经黑下来。
蒲松龄夫妇回屋点上灯,文秀忙着收拾残席,洗涮杯碟碗筷,蒲松龄则把同学们联的诗抄写出来,抄完,对文秀说:“从打扫修缮房子,我半月多没上学了,功课拉下了不少,得抓紧补一补,没空再管家里的事。特别是大壮哥的婚事,既然定了喜期,就得准备迎娶。可他家不成家,屋不成屋,炕上连床囫囵席没有,怎么娶亲?从明日起,你就把家里的事放一放,过去帮他料理料理。”
文秀说:“这事,我早考虑好了,明日一早,就把他姥爷给咱‘温锅’的十吊钱给他送去,让他买酒买菜。要做新郎官了,也得做身新衣裳。把咱结婚时的被褥给他两铺两盖。还有希梅他们送来的锅碗瓢盆,都是新的,咱临时用不着,统统给给他……这些事都不用你操心,我会帮他办妥善的,你只安心读书,准备参加乡试,十年寒窗,成败在此一举,千万别辜负了父母恩师对你的期望。还有……”
“还有什么?”
“这事先不说吧,你收抄完诗稿,快去睡觉,养好精神,明日早起上学。”
蒲松龄笑道:“常言道:‘家有贤妻,男儿无祸事。’依我看,家有贤妻男儿岂只无祸事,那真是一生一世的福气,我蒲松龄今生找了文秀女,真是拜佛烧着高香了!”
文秀扑哧笑出声来:“是嘛,不是‘刘女错举梁鸿案’啦!”
“怎么,你又嫉妒淑卿了?”
“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呢!”文秀坦诚地说,刚才我就想说,你去省城考试,顺便打听下小卿的下落,若真能找到她,一定请她回来,说我非常想念她,要跟她拜干姐妹呢。她若还独身一人,我情愿退居三舍……”
“别说傻话了。”蒲松龄郑重地说:“我早向你表白过,小卿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她天资聪明,文采出众,叫人终生难以忘怀……你对她不但不嫉妒,反而衷心敬慕,这使我非常感动,发誓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即使将来有了出路,日子富裕了,也不再生他念。”
“好啦,不说这些啦!”见丈夫收拾完了诗稿,忙去把被子伸开,催他早点睡。丈夫依旧坐着不动身,且眉头紧锁,目光呆滞,知道是刚才无意中提起陈淑卿的诗句,勾起他心中痛苦的往事。起初怕提及往事使他伤心,所以把让丈夫秋后去济南考试顺便打听陈淑卿下落的的话,又咽了回去。可随后两句不经意的玩笑话,还是将欲说又止的话题重提起来,使他好端端地陷入痛苦的思念中……
她一方面后悔不该拿别人伤心往事来开玩笑,另一方面又因为自己的介入让他心爱的女友含恨离去,禁不住鼻子一酸,无声啜泣起来。
“好好的哭什么?”
“我对不起淑卿妹妹,你们是多好的一对,可是因为我……”
“庸人自扰!”妻子的善良让他深为感慨:“我现在才觉得父亲说的话有道理,淑卿是个好女子,但不是农家院里的好媳妇。”
“为什么?”
“她秉性豪爽侠义,却不善于过庄稼日子,如果现在我是大家子弟,衣食无忧,和她结为夫妻,悠闲无事,夫吟妻和;妻弹夫唱,确是天生一对。可我偏偏生在贫寒之家,欲读书求取功名,必须有你这么个勤勤恳恳操持家务的妻子。所以咱俩在一块是再合适没有了。好啦,别为这事自责了,收拾完了赶快睡觉,明天去帮大壮哥操办婚事……”
文秀说:“这事请放心,别忘了抽空写好对联。”
蒲松龄调皮的一笑:“是,夫人,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灯熄了,夜,恬静而温馨。
第二天,文秀早起做好饭,让丈夫吃了上学。临走又拿出十来个煮鸡蛋给他,去学堂与同学们分享。
蒲松龄一路快走,来到学堂,就忙着复功课,准备老师课堂提问。
李希梅从容悠闲的进来,笑道:“用不着这么紧张,老师自从清明节回家祭祖,偶感风寒,犯了老陈病,在家调养,怕是三五天不能来给咱们上课的。”
蒲松龄说:“既然如此,我再回去啦。”
“你刚来,又回去干什么?”
赵晋石狡黠一笑:“在家跟嫂子亲了十来天,还没热乎够吧?”
蒲松龄说:“有件大事必须回去。若是先生在,我也要请假的。”
众人问:“什么大事,要不要大家帮忙?”
蒲松龄笑道:“帮忙倒不用,到时我下请帖。在位的都要光临。”
李希梅说:“去去去!不请我们也去——但必须说请楚,什么喜酒?大家有所准备。”
于是,他把帮蒲大壮娶媳妇的事告诉了大家,最后说:“我这位祖兄性格豪爽,最讲义气!因为家穷,快四十的人了,才与我一位妻姐订了亲,双方都大了,急着完婚,回家帮他准备一下。”
李希梅笑道:“你叔丈人是有名的穷斯文,一定要给女儿找白面书生,你偏偏给他介绍了个黒旋风,他怎么就答应了?”
于是,蒲松龄就将蒲大壮一次相亲不成,让他假扮成秀才,并授文言话语,终于成全了这这桩美满姻缘的経过说了一遍,众人听了拍手大笑。蒲松龄要求大家严守秘密,免得节外生枝。众人信誓旦旦,都说只有成人之美,岂能拆散良缘!。你的兄长就是我们的兄长,到时,我们都去乐哈乐哈。
蒲松龄回到家中,全力为大壮操办婚事:修缮房屋,操办酒席,书写对联,布置洞房……脚不沾地忙了四五天,总算把文慧姐顺顺当当的娶进了门。
李希梅果然带领同学们前贺喜来了。这群黉门学子一进土里土气的农家院,立刻招来全庄人好奇的目光,同时也带动了不少瞧不起蒲大壮的人,前来贺喜。平时不屑一顾的院落,一时门庭若市,热闹非常。
看着新人入了洞房,蒲松龄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由于三年一度的乡试临近,先生对学子们抓得很紧,从春到夏,蒲松龄一直在李希梅家吃住,没空回家。
这年夏季干旱少雨,蒲松龄身在书斋,心里却一直惦念赖以生存几亩庄稼,更惦念忙里忙外、受苦受累的妻子。妻子好强的个性和勤劳的双手,只要满井不干,决不会让庄稼干坏,可是,一个小脚女人挑水浇灌几亩庄稼,需要付出多少艰辛的汗水啊!
持续的旱情,终于使先生也惦记起家中的几亩薄田来,要回家看看,这自然就给学子们放了假。
干旱对城里没多大影响。一出城门,情况大变:路上蹅起的尘土,足有一虎口深,烈日炙烤下,如同滚烫的粘粥,脚一踏上,就往鞋里灌,烫的人呲牙跺脚。路旁的庄稼更是惨不忍睹:麦苗没抽穗就干枯了,一把火就会烧得精光!最耐旱的高粱、谷苗也大半枯黄。老百姓见夏粮绝产,秋苗无望,纷纷外出逃荒要饭,一路上都是面黄肌瘦,一脸菜色的灾民!
满井附近却是另一番景象,庄稼一片葱绿,长喜人,更激发了人们与旱魔拚博的劲头!人们一天到晚,车载、肩挑,浇灌庄稼,一派繁忙景象。
文秀站在井台上,灌满两桶水,正要挑起来走,忽然听人喊:“留仙回来了!”忙转身一看,真是丈夫回来了,急忙放下担杖迎过去。
“你咋回来了?”嘴上这么问,心中高兴得不得了。
“回来瞧瞧庄稼怎么样了。”
有人打超趣:“想老婆就说想老婆吧,偏说回来看庄稼,真是放屁拉桌子——没啥遮羞!”
说俏皮话的是阿嫂,她正站在旁边,瞅着三弟两口子的亲热劲抿嘴偷笑。
蒲松龄问:“嫂嫂,怎么你一个人干,哥呢?”
“挑着水前头走了!俺可不像你们,好的长成堆似的。”
文秀反击道:“净睁着眼说瞎话,俺都快两个月不见面了。”
阿嫂咯咯笑着自我解嘲:“可是呢,我倒忘了,三兄弟,你这些日子不蹅家门,看把弟媳累瘦了,也晒黑了,叫人怪心疼的。”
“哈哈哈!”逗的众人哄堂大笑起来,笑声中,阿嫂挑起水桶,一溜烟走了。
蒲松龄把书箱交给妻子,伸手去拿担杖。
文秀不放手,却掏出钥匙递给他:“快晌午了,你先回家吧。”
蒲松龄却坚持要替她挑水,文秀知道争不过他,只好撒手,提起书箱在后面跟着。
俗话说:白面书生身子娇,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蒲松龄凭着一时冲动,挑起担水没走几步,肩膀便硌得疼痛难忍,脚步也乱了,两条腿像拌草棍儿似的乱扑棱。他试图放下水桶换肩,又怕人笑话。于是便将两只水桶一甩,学挑夫利用重物惯性,让担子从左肩转换到右肩上。然而由于操作不熟练,担杖离开了肩膀,将两只水桶摔翻在地上,招来路人一阵哄堂大笑。
文秀见状,又心疼又好笑!关切地问:“怎么啦?碰着没有?”
蒲松龄摔了水桶浅了身泥,沮丧地说:“不挑了,咱们回家吧。”
文秀却说:“挑,往家捎水浇树不费工夫。一天捎一担,十天灌一遍”说完,接过丈夫手中的担杖,勾起倒在地上的水桶,回到井上灌了水,挑起来往家走。
蒲松龄在后面跟着,看着妻子踮着小脚蹒跚走路的样子,十分心疼。于是,追上又要替她挑,文秀再也没让给他。
也许是地里干活的人们还没回村,街上空空荡荡,死气沉沉。文秀说:“除满井附近的庄稼外,远处浇不上水的都旱坏了。人们见秋收没指望,多半逃荒要饭去了,只留下老弱残疾看守门户。大伙都说,要是蒲老善人健在。情况完全两样!”
蒲松龄感慨道:“老人行了一辈子好,作为后人,我们该怎么办呢?”
文秀叹口气说:“我们没有先父的本事,尽力而为吧!”
进庄不远,见一个白发老奶奶背靠大槐树坐着,两手抱着拐杖打瞌睡。听见有人走来,慢慢抬起头来,见是蒲松龄夫妇,挣扎着起身打招呼。
蒲松龄急忙上前扶住她:“大娘,您可好啊?”
“好!好!”老人干瘪的嘴唇吃力地蠕动着,声音沙哑而微弱:“渴死了!快扚瓢凉水给我喝!”
蒲松龄上前安慰她:“大娘,喝凉水会闹肚子的,来,我搀扶您上俺家喝水、吃点东西吧。”
“不,不!”老人无力的摇摇头:“都走了,我得看家。”
文秀放下水桶,也过来搀扶她:“大娘,穷家没人偷,上俺家去吧,我做饭给你吃。”
“不,我不能去。”老人极力挣脱。
“为啥不去?俺哥后晌能回来?”
“不,他回不来,他去远处逃荒,十天半月不回来!”
“那你在家等啥?有人给你送饭?”
“没有!”
“家里没吃没喝,俺哥走了放心?”
“他是用顶小的孩子换了二升粮食留下走的,当夜就被耗子倒登了一半。唉!我是该饿死的命啊。”说着,轻轻啜泣起来。
蒲松龄宽慰她:“大娘,上俺家去吧,俺家有吃的。”
“不,我不能去!”老人摇摇头,眼含热泪说:“你哥临走时嘱咐我,在家实在没法活,呌我去找你们,说你们祖祖辈辈行善。”可是,我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眼下没饭吃的人多着呢,都去找你们,你们咋治?你们如今比不上你爹在世时日子宽裕。读书人有心无钱,爱莫能助呀!再说,我老了,啥也不能做,去了,白白拖累了你们。”
丈夫说服不了老人,文秀放下担子,伏在老人肩上,用腮亲着她干核桃皮似的脸,柔声道:“大娘,你不会拖累我们的。你侄儿在城里读书,闪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家,四周树木狼林,夜里听见夜猫子叫,吓得睡不着觉。您上俺家和我做个伴儿,啦呱解闷儿。白天我下地,你看家;我做饭,您烧火。做中了,咱娘俩一块吃,婆婆媳妇似的一块过日子挺好的吗?等年成好了,大哥大嫂回了家,再把您送过来,您说这样行不行?大娘到了俺家,我就把‘大’字去了,叫你娘好啦。”
热心衷肠话,像一阵春风把老人冰冻的心田吹暖了,脸上布满了灿烂的阳光,双手合十念起佛来:“阿弥陀佛,我老婆子一辈子养了三个儿子,可没一个儿媳妇亲亲热热的叫我一声娘。如今老天爷又赐给我一个孝顺闺女,我老婆子真是福大命大呀!”
文秀如获至宝,高兴的对丈夫说:“大娘答应了,你扶老人慢慢走,我先回去做饭。”
蒲松龄搀扶着老人一进家门,只见院里花草繁茂,绿树成荫,没有一点干旱的迹象。阵阵花香沁人肺腑。勤快的妻子,把干旱笼罩下的家园,浇灌成了一方凉爽温馨的绿洲!
老人见文秀正在做饭,挣脱开蒲松龄的搀扶,要去帮文秀烧火。锅开了,文秀先沏了碗滚热的鸡蛋汤,搀扶老人坐下慢慢喝。然后,给丈夫沏上茶水放在葡萄架下石板桌上……
蒲松龄由衷地笑了,深深感觉到勤劳的妻子给这个宅院带来的富足和舒适。
“啊,好舒服!”他双手高举伸个懒腰。然后,搬个杌扎在老人身边坐下来,仰脸看着黑紫透亮的葡萄串儿,伸手摘了一穗往老人手里塞:“大娘吃葡萄吧,一点儿不酸。”
文文秀推开丈夫的手道“娘喝鸡蛋哩!空腹吃生冷东西要闹肚子的!”
蒲松龄吃完一穗葡萄,觉得还是口渴。于是茶,坐在葡萄架下上慢慢品茶,茶叶是妻子从娘家带来的上等茉莉,经新鲜的满井水一沏,清香四溢。喝下去,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这时,他才感悟到妻子拖着疲惫的身体,坚持挑回一担新鲜井水的良苦用心。他喝着香茶,禁不住由衷慨叹:“贤哉,我妻也!”
文秀不明白他的意思,嗔道:“喝茶吃咸菜,你算哪路神仙?”
蒲松龄扑哧一笑,将一口茶喷出去:“谁要吃咸菜啦?”
“你呀,刚才不是说,‘咸菜,我吃些吗’?”
“真是瞎子会摸索。聋子会揪作!刚才我说的是:“贤哉!我妻也!”
文秀红着脸笑道:“你呀,咬文嚼字,刘敬斋第二!”说罢,将一头大蒜往丈夫面前一放:“拤蒜泥,我去檊面条”
“要吃凉面?”
“天这么热,吃凉面舒服”!
老人伸手把蒜头抓去:“你只管喝茶,我剥吧。”
蒲松龄说:“您扒蒜皮我来拤。”
于是,老人扒蒜,蒲松龄便去捣蒜泥。三人一齐忙,不一会儿,文秀将用鲜凉水浸着一盆面条,调和好的麻汁水儿、椿芽咸菜末儿,刚从架上摘得黄瓜丝儿统统端来放在石板桌上。将蒜泥用醋调和,做凉面的配料齐全了。于是,一家三口人开始吃入夏来第一顿凉面。
文秀盛上一碗,调和好了,放在老人面前。
老人真是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文秀急忙把筷子按住,告诉她:“人饿极了,更得慢慢吃。一来吃急了容易呛着;二来囫囵吞下肚里会导致消化不良”。于是,不让老人动手,自己用筷子夹起面条往老人嘴里喂,吃了大半碗,就不再让她吃了。告诉她:人越是饿极了,越不能多吃,面条是‘死面’,不好消化,吃多了容易伤胃。老人虽没吃饱,可觉得文秀说的在理,也就不再强吃。不一会便打起瞌睡来。
蒲松龄催文秀扶老人进屋休息,文秀却白他一眼道:“刚吃完饭睡觉,容易压住食生病的。亏你还自称是‘半拉郎中’,这点常识都不知道。”一行说着,伸出食指在老人的手背上轻轻一戳:“虫子!”
老人一惊,睡意烟消云散,慌忙满身上找:“虫子在哪里?”
“没有虫子,我是怕你刚吃完饭睡觉压住食,给您老混盹呢!”
“那就干点什么混混,你这里有啥活儿?”
文秀说:“明日匠人来‘牵布’,咱娘儿俩络‘约子’吧。”
老人说:“好,你快往外拿线穗儿。”
两个人络了一会儿“约子”,文秀觉得老人吃的东西消化的差不多了,于是去床边放下蚊帐,服侍老人睡下。同时觉得丈夫在学堂睡惯了午觉,也应该休息一下,于是在天井里葡萄架下铺上箔席,点上蚊香驱赶蚊蝇,让蒲松龄安安静静睡午觉。
蒲松龄被妻子无微不至的关怀感动的不知说啥好,问文秀:“你知道‘举案齐眉’这个典故吗?”
“是‘刘女错举梁鸿案’吧?”
蒲松龄心中一愣,下意识地问:“谁告诉你的?”
“听你说梦话呗!”文秀嫣然一笑。
“我啥时说过这样的梦话?”
“淑卿妹子刚走不久,晚上你睡了,我在灯下做针线。你睡梦中翻了个身,嘴中念念有词,好像在背诗,一共说了七八句,有的没听清,有的没记住。只记得两句:‘“刘女错举梁鸿案,方信银河是天堑。’当时我虽不知道这个典故,但联想下句,猜测你念念不忘陈姑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正想提醒你,这次去省城赶考,那里汇集了各地的学子,务必打听一下小卿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