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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凌雨,末法一万一千零三十八年春,我尊师令,来奈何镇开办了这家“耀穷途”。表面上,耀穷途仅为来往客商提供物品交易,实际上这只是瑶山为商路融通所迈出的第一步。
师父说,暗黑四族对瑶山来说算是硬骨头。若想令其领会瑶山之深意,并非一日之功。鬼族重利,与其达成协议,开放奈何镇并非难事,再者,奈何镇虽为门户重镇,但鬼族毕竟不是人族。对于擅用骷髅怪的鬼族来说,奈何镇可有可无,况且,耀穷途所用之人,大部分都是鬼族人,这让鬼族对瑶山之诚意有了极大信心。
“凌掌柜。”洛北进门禀道:“大师姐回来了。”
“这便来。”我说。
洛北应着,马上又迟疑道:“那个池黛又来了。”
“让她坐会儿,便说我在忙。她等不及,自然会离去。”
奈何镇不大,共有四路十三街,十三街中,有一街名为青幽,青幽街有条拂柳巷,拂柳巷中树影重重,极是幽静。便在那极幽之境却藏有一处风月之地,名为“藏香”,那池黛便为“藏香”之中的头牌。
池黛的来意,我自然知晓。
奈何镇虽不大,但支撑其正常运转也需要大量资费,小小的耀穷途便承担了近六成。一位鬼巫曾说,若整个鬼域有十几个耀穷途,那便无忧了。但他说此话时却阴阳怪气。谁不知,若真如其所言,瑶山岂不是成了鬼族隐敌?大量付出也意味着话语权,便说镇中所行律例,一月以来,因为耀穷途所修注的便有十余处。
池黛此来便是为那条街谋个出路,可是,那些事却非我所能做主,她的疯狂一定会触及某些大人物的利益。
还未进门,便听闻夜思凡大师姐训斥道:“我早说过,不能因小失大!我体量你们的做法,虽说商路融通势在必行,但也不能鲁莽行事!凌雨呢?怎么还没来?”
我疾行数步来至屋内,见洛南和洛西垂头肃立,不敢应声。我心中一叹,这二人是替我受过了。
本来还有个洛东的,只是因为曾经与鬼族发生了冲突,洛东不想耀穷途引来鬼族敌视,而以血肉之躯挡住了鬼族人的刀锋。待我见到他时,他已化为一只灵狐。想必没有百年休养,他不能再化形。
春末时,大师姐将洛东带走了,听洛西说,哥哥被带回了瑶山守护山门。师父说,让他的灵魂入了梦境。梦境是什么地方,我并不知,也许和那位仙有关,只要洛东活着,其他事便无需我来操心。
正在洛南和洛西支吾之时,我应道:“大师姐回来了?蚀心沙漠一行如何?”
大师姐见我进门,愣怔道:“你的化身怎么——”
我说:“那些鬼族人很是麻烦,洛北说,他们总是以貌取人,所以我才弄得高大了些。师姐,你觉得如何?”
大师姐笑道:“随你心意好了,不过,师父说,此功法极珍贵,不得外传。”
“师姐放心。呃——”我说:“师姐之前所忧心之事,凌雨以为大可不必。想我耀穷途为奈何镇付出了那么多,改些规矩是理所当然之事。只是,今日之耀穷途还无法与鬼族人对抗。”
“师父说这是百年大计,不能急于一时。”
“终不过是利益纷争,只要梵城没有动静,一个小小的奈何镇能起多大波澜?若是一再退让,这百年大计也会以千年计,若能推近一分,也许可将百年大计变成十年之计。师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师弟的意思是——”
“有法旨便是大事,否则,不过是小冲突罢了,师姐只要助我挡住鬼族驻军便可,接下来的一切行动便由耀穷途来做。”
“凡事总要有个由头,师弟可曾想好应对之策?”
“那个池黛正在偏厅等候。”
大师姐恍然道:“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你们可是朋友。”
“我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与使命,一切异族之人皆可被利用。况且,她也能得尝所愿。”
大师姐摇头道:“也罢,最好不要让她知道太多,免得走漏风声,时间便定在秋盲之日。”又忧虑道:“也不知此事过后,她会如何。”
我沉默。池黛如何,不是该我担心的。我只知自己属于瑶山,我所面对的所有鬼族朋友,在未来也可能成为我的敌人。
大师姐沉默片刻,淡淡道:“看来你心已坚如铁石,罢了,便随你心意。去吧,既然是客人,总不好冷落了人家。”
我应声退出,向偏厅而来。
……
姑姑说,奈何镇虽小,但因为耀穷途,却可引领鬼域之未来。她还说,人当向远看,如此,眼前的一切冲突都会显得很可笑。我来自藏香,我的身份很尴尬,在奈何镇之中,那些巅峰人物都知道我的名字却未曾见过我。我不过是藏香之中那个唯一的从未现于人前的****是的,我是池黛。
那一年,我还只是一个小乞丐,这样的身世在鬼族并不奇怪,据说,梵城有一位老怪物在幼年时也曾是乞丐,只不过,他偷了殿主的一个法器,结果却被那法器收了,因此,他才有了更好的未来。有人说,他从小就很有眼光,居然偷到了殿主的身上,说起来还让藏香中的那些客人们艳羡不已。
有时候,我也开始怀疑这个世道是怎么了,不知从何时起,鬼族人开始流行起逐利争名,更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心也变得麻木起来,我开始和所有奈何镇之中的人一样,视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没人知道我来自无可郡。无可郡位于蚀心沙漠以东,位于龙泽东北部。也许龙族对沙漠天生就厌烦的缘故,无可郡虽属龙族属地,却从未有一位龙族人来过。不知从何时起,鬼族的商人们发现了这块宝地,并在那里做起了生意,可以说,那里是属于探险者的乐园。
无可郡是一个美到令人的窒息的地方,天空碧蓝,遍地金沙,这两种色彩在天地的尽头相遇。可是,就在那天地的尽头,沙海热气蒸腾之中,有无数的骷髅怪向无可郡缓缓而行。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那些骷髅怪永远也不能靠近无可郡,因为那看似平常的沙石之垒便是一个庞大的传送阵法。那些怪物在触及阵法的眨眼之间便会现身于梵城的牢笼。
从那一刻起,我便对那些灵魂纯粹的天地之灵心生怜悯。牢笼,谁能说这无可郡就不是牢笼?世代而居的鬼商们有哪一位不是被迫的?我便是商人的女儿,在鬼族,商人的真实身份便是鬼奴,一切所得哪怕是连自身或是家人尽皆归于无可郡守。我恨那郡守,因为,他剥夺了所有人的自由,哪怕是思想。
有一天,父亲收了一柄匕首,那是一件灵器。作为心爱之物,我偷偷的将其藏了起来。不料,在郡司中人清点物品之时,发现帐目不符,那是一笔不小的元石数目。此事惊动了郡守,他来到商铺,一眼便发现我的身上有残存的灵力。在一位鬼巫的推算之下,我成了最可疑之人。
可疑之人意味着,即便此事与我无关,那么全家人的性命也难保。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最后,我只能将那匕首拿出来,交给父亲,让他亲手交给郡主。
父亲说:“孩子,走吧。既然自由有价,便好好的活下去。”
父亲交给我一颗丹丸,那是一颗化形丹,是令出入于蚀心沙漠的探险者们眼红的丹药,有了它,便可化形骷髅怪。只是,那气息只能蒙蔽单纯的骷髅怪罢了。这唯一的丹药还是父亲偷偷藏起来的,他只待攒够三颗,便会带母亲和我偷偷逃走。那是父亲的希望,也是我们全家的希望。我摇头,我哭着说我不走,我要和他们死在一起。
就在那一夜,我被父亲逼着吃下那枚丹药,并被他抛上了沙石之垒。我哭着,却不能出声,我怕那声音惊动守卫。可是,当我落到沙石之上时,我一声痛呼,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已无法再吐人言,我居然成了一只骷髅怪,一只无法触动传送阵法的怪物。
我听到有人在呵呵的笑着,我转头,就在垒外的不远处的月光之下,有一只骷髅怪在望着我,他只是呵呵的笑着,一句话也不说。他还向我做了一个极其恐怖的鬼脸,见我不怕,又呵呵的笑着,出人意料的向我招着毛茸茸的大手。
我看了看自己脆弱的皮毛和毛茸茸的小手,内心惊惧的从石垒上滑下,慢慢来到他的面前。
他咿咿呀呀的向我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我更怕了,不是说骷髅怪是没有思想的吗?怎么还会说话?
“你——会……讲话……吗?”我的语声显得很是生硬,似乎我已渐渐适应了这具躯体。
他笑着点头又摇头。
“我叫池黛,你呢?”
他指了指天,道:“哆哆。”
“天?呃——我叫你蓝天吧。”
他又摇头道:“哆哆……哆哆!”
“黑夜?”
他又笑着点头。
在我的记忆之中,与哆哆的沟通便是在那可爱的笑声中开始的。他带着我在黑暗之中走向了无尽沙海,而在我看来,那无尽的黑暗却照亮了我的心,吞没了我无尽的悲伤。
……
我是哆哆,在骷髅族语中,哆哆便是永夜之意。当然,骷髅族并不被百族所接受,但我们却真实的存在着。我来自黑暗之中,与那些骷髅怪不同,他们生于炎炎烈日之下,却慢慢走入黑暗。而我却生于黑暗,我向往光明却也惧怕光明。
我没有母亲,这无尽的沙海便是我们生命的摇篮,大地之母蕴育了我们,在我们的血脉之中所觉醒的一部分让我得知,我是黑暗守望者。我与那些天生残魂的骷髅怪不同,我的灵魂异常完整。我是大地母亲的喻示,我天生便带有特殊使命——我要带领这个种族走出去!而非鬼族之奴!
我所存在的百年以来,没有一位鬼族人能顺利的从这片沙漠之中走出去。当然,鬼巫除外。
骷髅怪是一个充满哀伤的种族,第一只骷髅怪便是大地之母的一滴泪水蕴育而成。自那时起,蚀心沙漠便成了一片绝望之地。单纯的族人接连从沙海之中站起来,那该是末法时代之后的事,想来大地母亲已不堪重负,她要以泪净化这一切,可泪水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蚀心沙漠以西的林海之中崛起了很多树妖,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拥有着完整的意识,他们不属于融灵族,他们又和我们一样同样身具悲伤之力。树妖之祖说要与我族联手拿下夜寒城,数十年前我便有此意,可,那谈何容易?
拿下夜寒城意味着要先拿下那些鬼巫,以树妖们的力量是无法达成的。地精族来了一位使者,说是地精族有意与两族联手,可气的是,地精族援军只有那位啰嗦使者卡卡鲁,此事在数年前便不了了之。我只能盼望那位叫作卡奥?石板的矮人能够说服他们的神境祖上出手,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就在等待之时,我听到了族人的召唤。无可郡的阵法失灵了,可当我来到此处才知道,这个小骷髅怪不过是化形的鬼族人罢了。
地精卡卡鲁说过,同化就该从孩子做起。我为何不能将她带回族中,让她与族人生活在一起呢?待她长大成人,再让她回到鬼域,到那时,蚀心沙漠再不是天然屏障。事实上,这世上就没有真正的屏障,有的不过是心灵的边界。
……
曾几何时,我险些忘了自己只是一个鬼族人。难以想象我在那丹药失去效力之后,竟然在蚀心沙漠之中生活了十数年。漫长的日月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存于世间,全然是因为你看到了什么,而非你是谁。是的,十年间,我忘记了我是一个鬼族人,因为我的眼前全是骷髅怪,我的生活也是骷髅怪的生活,我以为我就是一个骷髅族人。
哆哆从未让我称他为师父,但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师父才会做的。他教我骷髅族语,原来那简单的“哼呵嗯啊”之间居然有那么多复杂的意思。我终于知道,传说龙语是这世上最难懂的语言,大错特错!骷髅族语才是。
在蚀心沙海之下的那座骷髅族的圣城中,我明白了骷髅族存在的真义。他们的生命充满悲伤,却能那般坦然的面对生死。圣城中央,一座大地之母雕像巍然耸立,却面带微笑的看着脚下的骷髅族人,看着他们只有喜乐与决然的一生。
领悟悲伤之力的一刻,我方才明白,原来那种力量并不完全属于骷髅族,那是属于天下众生的力量。哆哆说,之所以悲伤之力不能现于世间,那是因为族人需要生存。若百族能够接纳骷髅族,而非仅仅沦为鬼族的战争工具,那么,蚀心圣城也可以接纳百族之人。
无数年来,圣城之中来过的百族之人不计其数,但没有一人能够离开。他们被困于大地之母的神像之后的小城之中,永远也无法走出来。他们沉沦于悲伤之力,终日活在往昔的回忆里,只是那些回忆是那般完美,让他们的肉体陷入沉睡,而灵魂就如同进入了一个永无止尽的梦境。
我懂了,原来,没有悲伤才是最大的悲伤。大地之母之所以创造了骷髅族,便是因为他们可以创造更多的悲伤。悲伤之力能够让人觉醒,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何那些骷髅族人的灵魂却如此单纯,仅仅是如孩童一般的灵智。
哆哆说,这些是牺牲者,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后人能在百族之中有一席之地。为了那个目标,哪怕是赴死也义无反顾。
我终于理解了额额,她有三个儿子,在这十年间,三个儿子都被鬼巫在沙海中俘走,她却没有流下一滴泪水。大地母亲并未给这个种族赋予太多情绪,一切只为了他们能够在灵魂之中将所有悲伤转化为悲伤之力。一个完全没有自我的种族、一个天生就是为了付出哪怕是付出生命的种族。这个种族注定问鼎世间强族,只是他们自己却一无所知。
哆哆说,沐浴过圣母之光的骷髅族人是不需要怜悯的,便是说,这城中走出去的所有骷髅族人都是完全没有自我的,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让后来者更加强大。甚至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是骷髅族人便好。
某一天,我要离开了。我要带着骷髅族的使命离开,到鬼族开展一番大事业。此刻的我,已是一位骷髅族人,没人能阻挡我的脚步,哪怕前方是离火之海亦或是万丈深渊!
……
秋盲之日,藏香门外。
我很奇怪,为何池黛会在此时召我前来藏香?我本不想来,今夜将有大事发生。瑶山弟子出动了一半,埋伏于镇东四十里之处,只待海边驻军赶到一举将其击溃便可,而镇中还要清理反对者,此时邀我来见到底是何意?
洛西道:“掌柜的,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只等天黑了。”
我点头。
门前出现一女子,引了我与洛西入了藏香的大门。
藏香非楼阁,只是一座座看起来普通的排屋,内里却极致精美。
那女子道:“客官稍后,姑姑就来。”
“姑姑?”我很奇怪,池黛的辈份如此之高?我诧异的看了眼洛西。
洛西低声道:“管事儿的。就是——掌柜的。”
我点点头,又问那女子道:“池黛呢?”
那女子意外道:“客官有所不知,池黛姑娘从不见客。要听小曲儿,只能隔窗。”
真没想到,池黛长相一般,却如此作派,不简单,想必那奏乐之人也并非是她。
那女子去了片刻,便有一中年女子轻移莲步而来,在门外便高声道:“可是凌公子驾到?”
洛西忙起身行礼。
那女子入得门来,看了他一眼,嗔怪道:“怎么着,你欠的元石可有了着落?”
洛西嬉笑道:“不急不急。”倒象是人家欠了他的。
我依样行了礼。“见过姑姑。”
那姑姑双手扯着绢帕向后半仰着端详着我说:“哟,好俊俏的后生。难道仙人都是如此?”
我没回应,只是透过她的肩头望向门外道:“池黛为何还没来?”
“这就是公子的不是了,这镇中谁不知,池黛姑娘是不会示人的。”
“那她为何——”
“姑娘有交待……”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包裹和一个小瓶,又道:“姑娘很担心你,这颗丹药你要立刻服下,三个时辰后刚刚好。这枚灵器对于仙人来说没什么大用,但这也是姑娘的心意。”
我心中一动,在奈何镇之中,能拿出如此贵重之物,想必这也是池黛的全部家当了。我忙道:“不可、不可。”
“怎么——你要拒绝姑娘的心意?来藏香的客人,哪个不是眼巴巴的望着梅园?你若不收,便是难为姑姑我。你若不当面服下此丹,便是让姑娘不放心。她忧心,我的客人怎么办?所以说,你不服下,便出不得这道门!”
“好吧,晚辈服下便是。”我仰头服下瓶中丹。
那姑姑终是住了嘴,片刻后又问:“公子,有何感觉?”
“我——”
……
那姑姑扫了眼洛西淡淡道:“你做的不错。”
洛西道:“在下份内之事……”
“现在,将他安置一下。”姑姑转身望着门外忧心道:“一切只看今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