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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下来的几日,宿平照旧练功。清晨在村路上跑步、院子里做俯卧撑,白天靶场射箭,晚间樟树下引体向上。虽说只在重复同样的事情,宿平却是愈练愈起劲,也愈练愈有成效。
三日之后,宿平已经逐渐适应了这般练法,腰不酸,腿也不疼了,两掌的伤口也化成他生平的第一对嫩茧,手臂的力气更是增加了许多——就在第四日,宿平已能于二十步的靶线上,十二射十中靶心,比之邱禁要求的“十二射八中”尚且胜出两箭之多,更是左右开弓、直射有力,并未使用侯志的“黑龙翻云一点红”。
如此少年奇才,饶是被难得出来“巡视”的都头詹纳司撞见了,也是赞叹有加,并且很是大方地叫宿平只管在其“地盘”练射。而在得知此子乃是邱禁所教之后,詹都头的脸角虽微有抽搐,却很快又将邱副都头在众人面前褒奖了一番,赞其“亲民有加”,但也不忘告谆谆告诫兵士们:“莫要舍本逐它”,“勿要将‘制弓重任’当作‘儿戏’”。
连着几个晴天,终于在这一日的午后,半山沿的天空吹来了一大片乌云。
村民们开心极了,半山沿的秧田缺水已有些日子了。
厢军们都躲到了营帐里制弓。
雨天将至,无法射箭,宿平也是心有不甘地回到了家中。
“父亲呢?”宿平在屋里没见到人,便向灵儿问道。
“他说想起孙爷爷的田埂好像倒了个缺口,帮忙筑田去了,”母亲恰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蓑衣,“去了约莫三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马上就要落雨,正好,这蓑衣你给他送过去,自己也快去快回。”
“好。”宿平接过蓑衣、斗笠,二话不说就出了屋子。
孙爷爷,就是那日晨间碰到赶牛的老头,孙犟头。
一路上,宿平见了好些人都在忙活,都是穿着蓑衣,星星点点的遍布在这片秧苗嫩绿稀疏的田头。顾不得与乡亲们打招呼,少年急匆匆赶路,只因第一个雨点已然打在了他的前额。
雨点多了起来,旷野上蒸出了一层白色的雾气,将远处的人影笼罩在氤氲之中。
等他来到孙犟头的稻田时,却发现这里哪有半个人影?倒是看到一段新筑起来的田埂。
“我来时也没碰到父亲,想来他是弄完这些去了村东孙爷爷的屋里。”雨势渐猛,宿平套上宽大的蓑衣,戴上斗笠,挽起裤管,小心地往孙犟头家走去。
孙犟头的院门开着,宿平一眼就见到了坐在大门槛内、古旧藤摇椅上的老人。老人家此刻正闭着双眼,前后晃动着摇椅,神态很是安详,两唇开合,悠然吟唱如歌:
“……
夫雨之骤降兮,倾覆于空野,天地维音哗哗;
芸芸将洗将涣,去浊而存净,方圆其色朦朦。
夫茅之陋简兮,偏隅于乡邻,闻顶有声唰唰;
分水于南于北,不寒且不侵,听檐有响嗒嗒。
嗟夫世事有常,言若水善渊,
之吾复命知明,独乐怡然。
……”
见到孙爷爷有如此自得之乐,宿平也不由得身临其境,一时间竟伫立门口,听之任之,忘乎所以。
雨水似无尽期,那歌音却终有了断之时。
那唱方毕,宿平醒转,想起自己来此目的,便已知道父亲并不在这屋内,心下不忍打扰孙爷爷,抬腿就要离开。
“哗~”
少年脚踩在雨地上,荡开积水,发出了一个响声。
孙犟头的眼睛蓦然睁开。
“宿平?”
孙犟头叫了一声,并未太看清那斗笠之下少年的面貌。
“爷爷,”宿平转身道,“是我。”
“来,来,快进来。”孙犟头坐起身子,招手叫道,“你爹他刚走不久,你先在我这里玩一会儿,咱们躲躲雨、聊聊天。”
宿平于是进了屋子,孙犟头帮他把蓑衣脱了下来,一边道:“阿根他给我筑好了田埂,又怕我自己淋雨白跑一趟,就过来跟我提醒了一句,便回家去了。你是来找他的吧?”
少年从蓑衣里面钻了出来,点了点头。孙犟头又拿了一块干布,给他上下擦了一遍,待他坐下后,老人又躺回了藤椅上,眯起眼睛,微笑着看向少年。
“你身子结实了不少哇,都不似以前那么白了。”
宿平也不瞒他,将邱禁教习自己练功,还有那要考禁军之事都告诉了老人。孙犟头在他眼里,便如同亲爷爷一般,这从少年叫他“爷爷”而非“孙爷爷”之中,便可见一斑。
“难怪连日都不见你踪影,想来那前早间见到的,就是你口中的‘邱叔叔’了。”孙犟头虽有八十来岁,却依然颧隐额盈,头脑灵光、口吐清晰,这在乡间清苦之地确也少见。
宿平点了点头。
“没想到……没想到……”孙犟头忽然叹道,“方才我还在唱道‘世事有常’,却是应验了。”
宿平疑道:“爷爷,你是怎么了?……我只听过‘世事无常’,却不知这‘世事有常’是何道理?”
老人不答反问:“你可知你爹当年有个心愿?”
“是什么心愿?”
“参军习武。”
“啊?”宿平失声。
“可惜并未如愿。”
“我可从未曾听家人说过!”
“这还得从他的出生说起……”老人两眼望着门外雨帘,缓缓而道,
“你爹出生之时,你爷爷便去请来了村里一个老头——哼!那老头成天装神弄鬼,占卜问卦,却偏很多人信了他——听说那老头神神叨叨了半天,终于问出了一个结果,于是告知你爷爷,‘你儿五行缺木,须得去山里祈回一株新樟,再于自家栽上满院的苗木,终年与树同邻,方能保得一世安泰。’你爷爷居然真的糊涂虫上了脑,跑到深山里,照那老头的什么五行八卦图转悠了几日,累了个半死,却也没找到哪怕一片樟树叶子。再去问那老头,那货居然说你爷爷搞岔了方位,又让他去找,又是连着几日进出深山——”
“都说我是‘孙犟头’,我瞧着你爷爷当年真有强过我的苗头。”
“……果不其然,这第二回进山,真的找着了那棵樟树苗子,却看着软软奄奄,把你爷爷急得立马回来浇水浇粪的,忙个不歇。”
“——你说这野林子里长出来的东西,能这么容易就死?我后来还听说那苗子竟是根孤零零的独苗,旁边没有一根大樟木!你说蹊跷不蹊跷?亏得还有人信!必是那个装神弄鬼的提前移栽下去的!”
“……樟苗是活了过来,也就是如今你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樟树,你爹也被那老头取了个‘宿树根’的名字。我虽长你爷爷十几岁,却与他素来交好,可当年我恰逢妻亡,也无心去管他的这些家常。等我得知,那也是许久之后的事了……”
“……你爹长大后,生性好动,你爷爷就把他送到了我这里,让他学念字。我本来也是粗人一个,那些文字都是我妻子教的,她走了以后,我也闲着无事,便就答应了。后来又有其他人家把孩子送了过来,我便做了你爹他们的先生。不曾想,你爹没过几个月就把王聪明、许重恩那些孩子给挨个收拾了,你爷爷熬不过村里人天天上门讨要说法,就把你爹拧回了家里。后来王聪明头上生了癞子,其他的也渐渐长大,陆续下地忙活,都没了念书的心思,我也关了大门落个清静。倒是许重恩那小子,时常向我请教,后来自己做了个半吊先生,也不来往了,真不愧了他那本名……”
“……你爹虽说少年好斗,却是最重情意,我地里活多的时候,都是他帮的忙。只是这半山沿终究困不住他的心思,总想着出去闯荡,想去参军习武,可你爷爷却说是整天舞枪弄刀的,于命理相冲,是为‘锐金克木’,死也不让他出去。你爹是个孝顺之人,知道你爷爷脾性,怕他犯怒生疾,也不敢私逃,于是都把郁气撒到了别处。呶,咱们村东的那口大水井,就是你爹当年撵着王聪明、许重恩他们几个年轻人挖出来的。那可都是硬地啊!别人一锄头下去只能挖掉碗大一个缺口,你爹一锄头就是头大的一个坑,倒是叫那会儿打铁的李老汉累了个半死,光是修那坏废的锄头都修不过来。可见当时你爹确是怨气冲天……”
“……还好,后来一次他到邻村去的时候碰到了你母亲,这才定下心来,前前后后相了有七八年的时间,终于结成一对。你是你爹的第一个孩子,可在你母亲突然临盆之时,他不去照料,却是先来找我,说是一定要让我站在边上,等你一出世就给你定个名字。这也怪我迂腐,其实你爹早几月就让我为你取名,可我选了许多字,总是犹豫不决,迟迟不能定夺。我二人一路疾奔,没料刚才一到你家院外,就听见你哭声了。你爹急了,大声催我:‘什么名,什么名?’我在来路上本想给你取个‘平元’,这‘元’与‘怨’同音,是想让你以后能有出息,平了他心中的这口怨气。哪想到‘平’字刚一出口,就被你爹给截了过去,连道:‘平字好,平字好,没有金木水火土,去他娘的八卦五行!’说话就冲了进去,口里大叫:‘平儿!平儿!’第一个找的却又不是你母亲,而是你爷爷,你爹抓着他老子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爹,他已经有名字了,已经有了!他叫宿平!他叫宿平!’……”
“哎……”老人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深深地望了身边的少年一眼,“其实那会儿村里早已没了那些个占卜问卦的人,他又何必如此……”
“平字好,平字好……”宿平却没有看他,嘴里只喃喃着几个字。过了许久,少年才抬起头,对老人哽咽道:“爷爷,平字……真的很好。”
孙犟头伸手轻轻地抚着宿平的前额。
“爷爷,我得走了。”
“唔,去吧。本想留你吃晚饭,在灶堆里给你煨只公鸡补补身子……只是现在看来,你可没有吃的心思了。”
老人帮宿平穿好了蓑衣,戴上斗笠,送他出门。
宿平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笑道:“爷爷,我虽不太明白什么是‘无常’、‘有常’,但我却知道,若是我父亲往日离开了半山沿,便就没有我了。”
孙犟头的手指一颤。
从院子门口望去,少年渐渐消失在了雨中的转角。
“不错,不错……”
“彼‘无常’之常,非此‘有常’之常,彼之无常,亦在此常中……”
老人双目一明,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