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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济堂,后巷,发生命案。
衙门收到消息,赶往现场,已经是第二日。
据说,是隔壁大宅闻到了一股恶臭味,下人报官才发现的赵川尸体。
傅小妹端着药碗,细心地吹气,将温度适中的汤药往秀姨娘嘴边送,哑声道:“娘亲,该吃药了。”
躺在床上的中年女子,双目紧闭,嘴巴紧抿,枯槁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血色,若是仔细看,似乎还有些不正常的青灰色。
棕色的药汤顺着嘴角全部流出来,小妹依旧锲而不舍地舀第二勺、第三勺、第四勺……
直到整个瓷碗见地,手里抓着的白净帕子被棕色的液体浸透,她才摆手,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娘,这是女儿熬了一夜的药,你怎么不吃呢?”
“……”
“娘,你是不是在生女儿的气?怪女儿回来晚了,所以才不肯吃药的?”
“……”
“娘,你醒一醒好不好?”
“……”
“娘……”
里屋,瘦弱的少女趴在床头自言自语。
因为赵川死了,所以傅小妹不得不再去别处找大夫,只是等她回府的时候,却被告知秀姨娘已经去了。
一时间,她接受不了秀姨娘的死讯,仍旧固执地让大夫替秀姨娘把脉,然后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给了那个出诊的大夫,并且整晚不眠不休地煎药。
梧桐苑,这两日,本就是处在侯府风口浪尖上的位置,傅小妹的反常行为,很快就传遍了整座府邸。
本来,后院里死了个姨娘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秀姨娘死得不是时候,毕竟安平候府四小姐的卑微身世已经在上京城贵圈里流传开了,秀姨娘这个时候死,不等于是变向打傅德清的脸嘛。
守在外头的刘婶和小翠看着小姐悲痛欲绝却强自隐忍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可是,她们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来了一群人,只见来人以桂嬷嬷为首,四个壮实家丁一前一后地抬着棺材。
“咚!”棺木放下的声音,重重地砸进人心里。
“去,将秀姨娘的尸体抬出来。”桂嬷嬷脸色不善,口气里很不耐烦,颐指气使地冲着下人发号施令。
“你们不能进去!”小翠挺身,将欲要闯进屋子的家丁挡住,脸色涨得通红,气急道。
时值夏日,天气炎热,尸体腐烂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快,桂嬷嬷受不了梧桐苑里的恶臭味,直接旁若无人地呕吐起来。
刘婶见了,心底愤怒,直接指着桂嬷嬷的鼻子,骂了过去:“你个老刁奴,胆敢对秀姨娘不敬,我跟你拼了!”
话音落下,刘婶已经迈开步子,朝着呕吐的桂嬷嬷冲了上去。
“啊!死厨娘,活得不耐烦了,敢骂老娘,我弄死你!”桂嬷嬷不是省油的灯,刘婶偷袭不成,反而被她翻压在身下,手脚并用狠狠地拳打脚踢了一番。
桂嬷嬷原就还在为昨天在大门口吃了的闷亏耿耿于怀,心里那股怨气正好全发泄在刘婶身上。
“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进去把那腌臜玩意儿抬出来!”
四个家丁闻言,直接将挡路的小翠推翻在地上,一点都不顾及死者为大,丝毫没有肃穆的意味,大喇喇地冲了进去。
院子里,有桂嬷嬷难听的叫骂声,有刘婶吃痛的喊叫声,有小翠焦灼的哭泣声,唯独没有傅小妹的声音。
隔断被莽撞的家丁撞翻,倒地发出巨大的响声,扬起地上的薄尘。
腐臭味夹杂着灰尘的气味,窜入刚进里屋的家丁口鼻中,他们忍不住皱眉,并且咳嗽起来。
只是,碍于大夫人的命令,他们必须将秀姨娘的尸体抬走。
薄薄的尘埃飘浮在空气中,隐约间如同一层薄纱,将少女倔强纤瘦的身体挡在朦胧之中。
就在四个家丁面面相觑,准备一起上前,每个人抓住秀姨娘一只手,一只脚,如同抬牲口似得,将尸体抬离床榻。
秀姨娘已经直挺挺地站定在他们面前。
“啊!诈尸了!”
屋子里,突然传出慌乱的喊叫声。
紧跟着,那四个家丁已经神色紧张,脚下踉跄地逃了出来。
桂嬷嬷正单手叉腰,满嘴污言秽语,骂骂咧咧个不停,见状,老脸不由变了颜色。
正在疑惑间,只见秀姨娘面若死灰,浑身透着死气,脚步虚浮地飘在半空中,出现在屋子门口。
“啊!”
“啊!秀姨娘诈尸了!”
“……”
尸体还没有“走”出房间,下人们根本还没有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已经一个个面露仓惶之色,纷纷逃离梧桐苑。
傅小妹用力地紧了紧系在腰上的绳子,瘦弱的后背半拱着,举步维艰地伸腿迈过门槛。
她使尽全身力气将已经僵硬的娘亲背在身上,吃力地转头,看向一直默默守着她和娘的刘婶和小翠。
那张常年营养不良的蜡黄小脸上,无喜无悲,唯独那双湿润的黑眸里渐渐染上了薄薄的血色,傅小妹语气平静,逐字逐句道:“守在这里,等我回来。”
院子里,停放着的棺材依旧是空的,秀姨娘的尸体并没有入殓其中。
而与此同时,秀姨娘诈尸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侯府上下,不仅惊动了大夫人、安平候甚至连常年吃斋念佛不理世事的老夫人都惊动了。
安平候傅德清和大夫人谢琴,在第一时间被喊去了庆云堂问话。
另一边,傅小妹背着秀姨娘的遗体,步履蹒跚地前行,路上遇见下人无数,无形中已经将“诈尸”这个荒谬的言论给破除了。
穿着打扮花枝招展的丫鬟们,见到这样的场景,一个个都是面色发白,唯恐避之不及。
傅小妹这一路走来,虽然走得艰难,但是并没有遇上哪个不怕死人的敢上前阻拦她和娘亲的去路。
……
漓江边,小竹筏四周围着纯白色不知名的野花,秀姨娘安详地躺在上面。
岸边的少女,膝盖跪在乱石堆上,那尖锐的石子戳着她,仿佛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她只目光灼灼地望着躺在上面的娘亲,一字一句道:“娘亲,女儿不孝,今日不能让您从侯府正门走,只能退而求次走后门,但是女儿指天发誓终有一天,会亲自带着您的神主牌位踏过那道朱红大门的高槛!”
起身,傅小妹伸手推着竹筏,直接踩着江水,推着娘亲缓缓地前行。
江水,没过了她的小腿肚,再没过了她的膝盖,又没过了她的腰际,傅小妹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快,快把人给捞上来!”
不远处,有个年岁稍长的妇人,面露急色地指着江中心的母女,高呼出声。
半个时辰后,庆云堂。
上首端坐着一位身着暗纹祥云华服的老太太,她手里捏着佛珠,慈眉善目间透着捉摸不定的神色。
堂内,若有似无地弥漫着沉水香的烟火气,傅小妹知道这是喜好礼佛的老祖宗于氏常年在屋内燃放的熏香。
上一世,只活了十四载的傅小妹,生前见过的人几乎都是侯府中人,而眼前气定神闲的老祖宗却是她只听过,没机会见的。
“啪!”佛珠突然重重地拍在案上,惊动了垂首等待下文的众人。
包括傅德清和谢琴在内,皆是回过神,将各自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位侯府老祖宗身上。
大齐王朝,以孝治国,百善孝为先,就算是身居高位的安平候,在老母亲面前依然须得尽人子的本份。
“母亲息怒,都是儿子的不是。”
对于儿子的话,于氏充耳不闻,矍铄的目光扫过跪地的瘦弱少女,喜怒不形于色道:“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女,怎可让死去的至亲不尽早入土为安?四姑娘有什么说法?”
漓江边,临时搭了个草棚,用来停放秀姨娘的遗体。
傅小妹被侯府的下人捞上来后,发了狠般护着娘亲的遗体,坚决不让那些粗鄙的下人碰娘亲的遗体。
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娘亲曾经跟她说过,若有一日,她故去,一定放她随波逐流……
脊背处,那道来自大夫人的怨毒眼神犹如芒刺,突然被老祖宗点名的傅小妹,低垂的眼眸里复杂的神色几经流转。
等到她仰头,瘦黄脸上的悲戚已经无以复加。
俯身,额头重重地叩响冰冷的地面,傅小妹声泪俱下,逐字逐句道:“老祖宗明鉴,我娘活着时度日艰难,她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有机会出去外面走走看看,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却连一日福都每享成……”
干净清透的女声里,透着梗咽,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片刻,余光瞥了眼老祖宗,继续哭诉:“小妹会如此做,只是想尽孝道,却不曾想竟然会惊动老祖宗,小妹实在是该死!”
边说,傅小妹已经又重重地磕了个头。
“咚”的声音,清晰地砸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谢琴心里不甘,却不能当场发作,而傅德清更是觉得心烦意乱,他怎么都没想到不闻不问十四年的庶出女儿竟然有如此胆大妄为的行径?
可偏生,他这个做父亲的,在眼下的情况下,根本就没有立场说话。
一时间,堂内静默了。
老祖宗半眯的眼眸,总算是被傅小妹连续叩头的响声给惊动了,眼皮子微掀,目光投向跪地的瘦弱少女身上。
良久,她伸手重新将佛珠握在掌心间,似乎是呢喃,又似是与旁人言,意味深长地出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