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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终于穿过院子里密集的杂草,站在神秘的小楼的大门前时,已是一副污秽满身,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衣服上沾满了枯枝、碎草和其他脏兮兮的东西,而且上衣和窄裙上都已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利器划破了好几道裂隙,有些边角之处甚至碎成了一丝丝布条,在阵风中软弱无力地摇摆着。好在这些脏衣碎布还能勉强遮挡住身体,不至于过分暴露。而裸露在外的小腿则已完全是另一派景象了,上面不仅满是泥浆,还被刺破了好几个地方,流出血来,又凝固住。鞋子上也糊着厚厚的泥和乱糟糟的草根,几乎无法辨别它原来的颜色了。因为要包裹被划破的右手,右臂上的衣袖已经被我撕破——用来包扎右手伤口的布条其实就是从右臂衣袖上撕下来的——几乎露出了半条胳膊,胳膊上同样是厚重的污泥和数不清的划痕;而左臂上依然完整的衣袖,也和窄裙一样,脏得一塌糊涂,破洞连连。这是我能看见自己的地方,而那些一时还看不到的地方,比如脸部,我简直不敢去想已经变成什么样了。我甚至认为,作为一个爱美爱干净的女孩子,如果此时借我一面镜子,让我不幸真的看见了自己的脸——它一定比最邋里邋遢的乞丐的脸好不了多少——或许连去死的心都会有了吧。
但无论如何,我终于成功地穿过了这片高大密集的草丛,成功地站在——而不是有气无力地趴在,或勉勉强强地支撑在——这幢充满了神秘色彩的房子的前面了。这对我而言,是一次超越自我的胜利,是我努力付出的结果,是我值得为自己感到自豪的事情。因此当我站在这幢小楼面前的时候,兴奋和激动早已把恐惧和担忧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幢笼罩在神秘雾霾中的小楼,我相信在我所认识的所有的人当中,除了不久前看见的那个老人——我并不认识他——外,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这幢小楼。
对我来说,这幢小楼充满了魔幻的色彩,是它召唤我过来的。今天,在这个风雨交加、寒凉透骨的夜晚,我一个人终于来到了这幢小楼的门前。我要像利剑一样刺穿笼罩在它外面的那层浓厚的雾霾,一探它原本的真面目。这是一场冒险,这是一场未知结果的大胆行动。
既然我已经来到了这里,既然我的行动在经历了一番辛苦之后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我当然不会只是站在小楼的门前,漫无目的地只是看着它。我要走进这幢小楼,不管他是空宅还是妖魔鬼怪的聚会场所,我都要勇敢地走进这幢小楼,探索它的身世,揭开它的秘密,破解已经传说了那么多年的那个中年妇女和年轻女孩留下的诸多谜题,我要知道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为什么会对它充满这么多的好奇,我要知道它在过去直到现在为什么会在我的心里产生了那么多、那么深的印象和影响,那种关联,那种在我心中时时忘不了的我和小楼的那种关联到底是什么。
小楼,我来了。
虽然我站在院子外远看小楼,它是那样地破烂不堪,丝毫没有一点辉宏的气势,寥落到让人痛心的地步。但是当我实实在在地站在它的大门前面时,它在我瘦小的身躯面前突然变得特别高大。尽管只有区区两层,但我不得不把头仰得高高的才能恰好看到它前面镌刻着云状花纹的屋檐和屋檐边角上趾高气昂的套兽,而那上面几乎已与乌云浑然一体了,檐角一直伸展开去,看不清边界,好像已经融入了缭绕氤氲的云气之中,和浑暗的天界融合在一起。不仅我在院子外面看见的楼上的窗户玻璃已经破碎了很多,留下一排漆黑深邃的洞穴,就是楼下的窗户玻璃也同样残缺不全,几乎看不到一块是完整的。然而令我奇怪的是,在房子前面那些破损的窗户下面大概延伸出一米远左右已经龟裂的水泥地面上,我竟然看不到一块从窗户上坠落的碎玻璃,不用说碎玻璃,甚至连一根杂草都没有,地面上干干净净,仿佛被仔细打扫过一般,甚至比仔细打扫过的还要干净。我迷惑不解,这在如此杂草丛生、污秽纵横的院子里简直就是奇迹,简直就是上帝专门圈出的一片“圣洁之地”。
这幢小楼的正门两侧各有一座几乎一人高的石鼓,看见这两座石鼓,我心里暗自笑道:这幢宅子的主人立下石鼓虽有辟邪之意,却不料死后自己倒成了邪恶的孤魂野鬼,想起来甚是可笑,可叹,也少不了怪异。那两扇正门好像是用整块铜皮包裹而成,大门足足有三米高,又有三米阔,看上去固若金汤,坚不可破。那么大的门上除了一排排的铜钉外却没有过多的其他装饰,唯一可以算作装饰的就是挂在两扇门上的两个大门环,竟也是纯铜铸成,门钹是两个威风凛凛的猛兽,似虎非虎,似狮非狮,栩栩如生,仿佛从门后面探出了两个脑袋,作势要扑出来似的,夜里乍一看去,还真让人心惊胆战。整扇门都被仔仔细细地擦过,上面竟然没有丝毫尘灰的痕迹,没有雨打的痕迹,铜皮上也没有一点锈蚀的痕迹,它依然像一面镜子似的明亮可鉴。
我慢慢地走到那扇铜门前,门上依稀照出了我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在石阶上站立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大门上映出来的那个影子注视了半晌。我好奇地问自己——当然也有点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影子所代表的人真的是我吗?她会不会也变得如布偶那样地狰狞可怖呢?
我稍稍走近了一步,仔细看去,只见在那扇阔大的铜门上出现的这个依稀模糊的影子,身姿依然曼妙,比例还算匀称,噫,那不是我又是谁?不过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虽然经过了这半晚的折磨,它和我平时见到的自己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它依旧袅袅娜娜,风采灿然。我对此感到非常满意,之前一直压在心头的那个沉重的问号终于冰消雪化了。
我在这所宅子的大门前停留了一会,定了定神,一方面是为了稍事休息,另一方面是为了给自己一点鼓励,或者说壮一壮胆子,因为接下来我就要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孤身闯进这幢传说中会闹鬼的小楼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做这种意义上的探险,而且是一个人。我无法预料这次探险的结果会怎样,会发现我所希望发现的秘密,还是会垂头丧气地铩羽而归,抑或把自己年轻的生命毫无意义地葬送在这么荒凉残破的地方?
一想到未来的不可预测,我刚才穿过那片杂草丛林时的兴奋与激动很快又让位给了担忧和恐惧。但即使有担忧和恐惧,我却一丝放弃的念头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看着那扇高大宽厚显得非常笨重的大门,我思考着怎样才能把它打开。这扇门远不是院子前的大铁门能比的,这扇门不仅看上去沉重,而且很久无人开启了,结合处一定已被锈蚀得牢牢地粘合在了一起,如果再被锁紧,就更加麻烦了,或许我得找一些工具来撬它,可能还有开启之万一。我四周望了望,这里除了一些断枝残叶外,别无任何可趁手的坚硬物品,只得叹口气,放弃了撬开它的打算。我无可奈何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此时最得力的工具只有它们了,我得凭借我的一双细嫩的肉掌——还是伤痕累累的肉掌——把这扇铜门用力推开。
我蓄足了力气,给自己鼓励又鼓励,加油再加油,伸直双臂,把两手搭在大门上的铜环下面,身体前倾,一脚前跨,一脚后蹬,准备倾尽全身之力把它推开。可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扇看似沉重的大门不仅没有上锁,而且它的枢轴也特别灵活,我只稍微用力,大门就“哐啷哐啷”地开了一条缝。我一惊,立即收手,站直身体,耳朵仔细地捕捉着四周——尤其是大门里面——传来的每一点声音。除了雨声和风吹灌木的声音外,四周没有任何杂音,大门里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把身体挨近大门,悄悄地把脸贴到那条门缝上,瞪大双眼朝里面看去。
屋里很黑,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股气闷潮湿并且带着些霉腐的怪味像一阵风似的扑面而来,猛地钻进鼻孔,瞬间又蹓到心中,一转眼就充满了整个胸腔。我鼻中发痒,急忙缩回头,后退几步,一手扶门,一手捂胸,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我在门外又待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辅之于不断的深呼吸,才觉得胸中略略平复了一些,于是再次走上前,伸手去推门。门慢慢地捱了一条大缝,足够侧身走过一个人了,于是我几乎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慢慢地沿着这道门缝钻了进去,一进入屋子,便紧紧地贴住墙壁站定。
在我的眼睛能适应屋里的黑暗之前,我几乎就是一个瞎子,孤身一人站在茫茫的旷野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我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只觉得身子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宽敞而空旷的大厅——很多这样的房子一进门不就是一个大厅么?
当我进入这扇大门之后,我就仿佛投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不知道周围有些什么恶魔猛兽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我。我的肌肤上好像被无数细小的寒针轻轻地刺着,难道这是在黑暗中逡巡的怪物一遍又一遍地舔舐。我的心紧张得突然裂成了两半,一半随着这屋里浓郁的黑暗在不断地下沉,下沉,越沉越深,在不断地收缩,收缩,越缩越紧,凝固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而另一半却在不住地狂跳着,狂跳着,像战鼓似的,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个不停,甚至有几下竟要从我的嗓子里蹦出来,幸亏我及时咬紧了嘴唇,才没有让那半颗心从嘴里倾泻而出。
如果在平时,我是绝不敢一个人挨近这样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的,但在此时,我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竟突然如此大了胆子,闯进了这幢据说会闹鬼的房子,尽管这点所谓的胆子现在根本派不上一点用场,自己仍然被这里浓厚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吓得魂不附体。
好在我已经逐渐能看清屋里的状况了。人仿佛就很奇怪,越是他看不清的东西,他越会感到莫名的害怕,一旦看清楚了,就会发现原来那些惹得他害怕的东西也不过如此。此刻我就有这种感觉。
这是一间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间,因为这个房间——也可以说是个大厅——除了四周的墙壁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窗帘,没有帷幕,没有挂画,没有装饰物,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这个大厅实在太空了,我甚至能听到我的心跳声撞击在墙壁上的回音,清晰而又震耳。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这可是一座曾经很有名的别墅啊,很有名的别墅里应该装饰豪华,各种各样的宝贝琳琅满目,各色各式的器物灼灼生辉的啊,可是它……
我想为它找个合理的解释,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或什么样的解释才算合理。我思索了一会,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再摇摇头,这样如痴似傻地过了好几分钟,忽然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它本身就是一幢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居住的房子啊,因为没有人住,时间久了才会变成鬼屋嘛。如果这个理由不够好的话,我还有一个解释: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我何必要费心为它编造一个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