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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家宅邸着实不小,三进院子,朱漆门上铜兽衔环。
门前两棵老槐根枝虬结,空地里却不见几片落叶。
有了一阵子没来过了,先去拜谒外公,老头子板着脸,看样子还有些置气。来时路上,南蔻已告知了父亲不在,二姨常年呆在后院,鲜有出门时候。
二姨叫做南素柔,南蔻带着去了后院东厢房,只见门掩着未关。
推开木门,门缝透进的午后日光如孔雀开屏般,随“吱呀”声铺满房间。虽无破败之象,但总觉得有些暗沉。一位脸色青白的妇人抬首望过来,南蔻上去挽着她手臂坐下道:
“姑姑,我带李壬来看您啦,今个日头好,怎么不出房门坐坐?”
李壬上前问了好。
只见南素柔面无表情,也不知她心情是好是坏。
她淡淡道:
“壬儿呀,快坐吧。你也难得过来一回,今日怎生有空来看望姨了?”
“柔姨,是这样,我听南蔻说您曾带过一个小孩……”
李壬坐下便开口打听,旁边南蔻杏眼圆睁,踩了他一脚。
“姑姑,我们来呢一是看望您,二呢……李壬前阵子去过寺里,见到一个法号“觉性”的年轻和尚,说是认识您,还让我俩带话向您问好呢!”
南素柔年轻时命途多舛,心理受过较大波折,以至于后来性子古怪,有些疯疯癫癫,严重时甚至发癔病。南蔻怕刺激到她,于是委婉撒了个谎。至于僧伽蓝寺出了大案之事,姑姑该是不太清楚的,几个丫鬟早被叮嘱不准胡言乱语,她也从不出门。
李壬在一旁急切附和道:
“是啊,柔姨,那个觉性让我们来拜访你的!”
南蔻小心翼翼地观察姑姑表情,谁知她神色并无太大变化,甚至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这很反常……南蔻心想,平素南素柔见到小孩子都会激动,更休说提起她夭折的孩子和幼时便离开她身边的觉性了。
李壬尖起耳朵,等南素柔开口。
南素柔淡淡笑道:
“哦,是觉性啊。你几时上山见到他的?”
“这……有一阵子,我也记不太清了。”李壬含糊答道。
南素柔眼神看着前方,若有所忆道:
“觉性这孩子……最是伶俐了!“
南素柔面带微笑,面朝一旁空空坐凳,似乎那儿坐着个人:
“呵呵,别人说你呆傻,其实娘知道,你还未学会走路便心思通明。”
李壬有些毛骨悚然,柔姨这表情,好似那里真坐着个人似的。
她转头看向李壬:
“你却是来得迟了,十来日前,我那孩子已来看望过我了。”
“什么!”南蔻,李壬齐声惊道。
来时路上,李壬已向南蔻大概讲述了僧伽蓝寺那夜景象,不提信与不信,此刻突然窥到觉性行踪,两人心头万分诧异。李壬心头更是有一分莫名轻松,大概因为那在他心中已妖魔化、神化的觉性,也是生活在这凡间而非九重云霄之上。
“当初他在襁褓中,寺里和尚找人哺养他,我一见这孩子便觉得有眼缘……”
南素柔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述觉性童年。
“十几日前,晚上我坐在这儿,心中思念我那亡夫……登时有人敲门,方打开,见到那和尚便知道是觉性儿。
“虽比小时候俊俏多了,那双眸子我还认得出来,跟我那可怜的孩儿一般……”
南素柔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掏出手帕轻轻啜泣,南蔻拍着她的背安慰了她好一会,她咳了咳继续说道:
“觉性儿还是小时候那么俊,说起话来轻轻柔柔的,他问娘你身体还好吗,后来又跟我聊这些年发生的事……”
南素柔眼神中含了一抹骄傲。
“最后他说要远行,很久都不会回来了,给我留下一封手书,说要我交给他朋友,我说我也不认得那朋友是谁,他只说到时候我便知道了。”
南素柔说得有些乏累,端起一碗冷茶喝了一口。
南蔻与李壬面面相觑。
手书?里头应该有些线索。
李壬站起身急切道:
“柔姨,手书借我一观!”
南素柔嗔怪道:
“这孩子,如此性急。觉性儿只说给他朋友,也没说个具体,你既然认识他,我便交予你吧!”
“蔻儿,那柜子左边第二个抽屉,你且帮我取来。”
她抬手指向床头。南蔻打开抽屉,红漆的抽屉里果然静静躺着一封折好的手书。
南素柔接过手书,递给李壬道:
“我还没读过它,里面若有觉性儿消息,壬儿你须知会我。”
手书即是一张对叠几次的纸,一角用蜡封了,李壬点支蜡烛,用火化软,展开,四个墨字出现:
“玄黎亲启”
玄黎……李壬呢喃。
“玄黎是谁?李壬,咱们私读别人的信是不是不太好?”南蔻犹疑道。
李壬没听见一般,将纸全部展开,纸上蝇头小楷写了一首诗,附着寥寥几行字:
“——此去须弥从逆旅!”
端着信,一股剑意扑面而来,不知是从那铁画银钩的笔锋中峥嵘而出,或是源于字里行间逸散的狂气。
“铮——”
剑鸣声由远而近,视线骤然模糊,被冽然寒光浸透,茫茫一片亮白。
……
……
白发男子穿着素白衣袍,如融在冰天雪地里。
眸若寒星,剑眉入鬓,定定地盯着眼前绿衣人。
穹顶上星辰明亮,相比之下白发男子脚下踏着的长剑,却黯淡几分。虽如此,悬空的身子在狂啸的冰寒罡风中山停岳峙,巍然不动。
而对面绿衣人,脸色衰败,灵台处潮红色光芒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他瞧着白衣男子,几度欲张口,话到喉头,却终化为一声幽叹。
“罢了,这回是你胜出。可惜,若在多给我些时日……”
白发男子忽然打断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
“终究难逃宿命。”
绿衣人幽幽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你……为何如此,是怕了?”
“呵。”
白衣男子冷笑一声摇摇头,却没接话。
绿衣人似乎自知在劫难逃,毫无畏惧之色地说:
“动手吧。”
白衣男子依旧摇头:
“我不杀你。”
又负起手说:
“反正到头来,你躲不过。”
绿衣人终于面露惊容,眼神犹疑了一会,抱拳道:
“我明白了。”
白发男子微微颔首,脚下剑锋一转,向茫茫白色冰风中去了,形色绝然,长歌道:
此去须弥从逆旅!
缘劫宿命不分明。
去留生死从头顾,
敢笑无情最多情!
哈哈——
……
……
“昆仑之别,君吟此诗,余生感怀。君非凡也,宁为奴乎?如今相逢,不知何世,君若迷胎中,三秋之后,吾当破局,切记。”
手书上的字体方方正正,正气凛然,无法想像,这竟是那邪僧所书就。
“缘劫……宿命……敢笑无情最多情……”
“弟弟!喂!”
南蔻一把夺下手书,李壬一个激灵,发现信一角燃着火光。
南蔻把纸扔下,跺足踩火,然而那纸如棉絮一般,呼啦一下便烧为灰烬。
“怎么回事!”李壬愣道。
南蔻嘟嘴道:
“谁让你读的时候不小心,碰了蜡烛。这纸也奇怪,恁不经烧!”
李壬呆呆傻傻的,玄黎、觉性、那首诗,在脑海回荡。
“怎么样,觉性儿都说什么了?”南素柔问道。
我这是怎么了……自从踏上那僧伽蓝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幻觉.
李壬回过神,揉了揉头,反问她道:
“柔姨,觉性离开时是否提到他要去哪儿?”
南素柔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撇过头去,南蔻拉了拉李壬袖子,李壬才反应过来。
见到南素柔期冀的眼神,他编了个谎:
“噢!觉性说让我们时常看望他娘,还说三年之后他便会回来!”
“呵呵,这孩子,还真孝顺。”南素柔微笑着。
“姑姑,觉性他离开时候,有没有说他去向何方?”
南素柔若有所思道:
“这个呀,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好像说什么北原……哦对了,他说三年后会去一趟朝平郡!”
“朝平郡!”
神洲有六郡七城,东塔县位于川中郡,与朝平郡之间,还隔了一个承天郡。
大承王朝帝都,便是承天郡内的玉京城。
“对,是朝平郡没错,别的我就真记不起来啦……咳咳!”南素柔捂着嘴咳嗽,微微喘气。
南蔻拉着她手抚她背道:
“姑姑,你乏了便休息吧,我俩先告退了,下次再看望您!”
两人离开时,南素柔倚在门边,神色有些疲惫,虚弱招手道:
“有空常过来玩!你们和我那觉性儿一样,都是好孩子呢!”
好孩子……李壬心想,若你知道,这和尚吸了至少两百人的血肉,还会如此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