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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渐陷入昏迷之前,模模糊糊之际却依稀看见,年老体衰的杨大婆,此时居然敏捷地跃身而起,从她随身挎着的布兜里掏出一把一尺多长的桃木剑,就像我小时候的玩具一样,接下来就是一声断喝:“大胆妖孽,胆敢当着老身作祟,看老身如何收拾你”。随即浑身不断的颤抖着,手持木剑胡乱在我头上和面前乱舞一通,口中念念有词:“天火雷神、地火雷神、五神降临、锁鬼关精,玉帝敕下、斩邪灭精、急急如律令”……没听她念完,我就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一闭上眼睛,我就进入了梦境,那个折磨着我二十年却又意犹未尽的梦,梦里的我,居然就是夜郎谷里身穿金甲的将军……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尽,杨大婆早已不知所踪。我跌跌撞撞的跑回家,吞吞吐吐的给母亲说起了我在夜郎谷里发生的事情,当然隐去了杨大婆这个环节,只说莫名其妙的就晕倒了,就做梦了。
母亲生气地说:“无缘无故的跑出气洞去干什么,给你说了无数遍,夜郎谷里邪气太浓,出气洞阴气更重。你今天八成是撞邪了,得去找杨大婆来下个神。”
我断然否决:“连你也信那老巫婆,你儿子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无非就是晕眩了一阵。”
母亲很清楚,我从小就有头晕的小毛病。但是自从吃了黄半仙的青果之后,其实头晕病早就好了的。
母亲装模作样地朝我挥了挥巴掌,训斥说:“好好的?我看你是想找死哦你。少给老娘啰嗦,快点送我去敬老院请杨大婆来。”
母亲说罢就要出门,我实在是不想挪动屁股,突然就听见门口却传来了杨大婆的声音:“他并不是想找死,是死鬼来找他了,不过有我在,他是死不了的”。母亲急急忙忙地打开门,恭恭敬敬地把杨大婆迎了进来。
我搞不清楚,母亲为什么会对一个疯子老太婆如此恭敬?当初杨大婆偷走我的金钥匙,可是母亲发现的啊……
杨大婆坐定之后,一字一顿地和母亲说话,以此显示话的重要性和权威性:“你家莽子在天擦黑的时候,的确在出气洞边撞了邪,好在那个鬼和你们闵家有些渊源,所以呢,我也只是和它打了个招呼,并没有真正的交手。”
母亲当即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却镇定地坐着,等着杨大婆露出她的狐狸尾巴。我倒要看看这个老巫婆怎么编下去,怎么来套我母亲的钱?
杨大婆喝了一口苦丁茶,又接着对母亲说:“你也不要太着急,这个劫难其实也很好解,只是要破点小财。”
我差点就笑出声来,狐狸尾巴这么快就不露出来了。
但是人家在和母亲说话,有母亲在,就没有我插话的份儿,我当然也不敢造次,只是歪着头恶狠狠地盯着杨大婆看,等着她的下文。
母亲却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地说:“大婆您请吩咐,花钱是小事,只要我家莽子平平安安的就好。”
母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杨大婆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逮住一回咬一回。
杨大婆回头瞥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叫你家莽子赶紧去称12斤纸钱,9柱香,还有一对蜡烛,要大的。到出气洞边烧了就是了,算是给那些鬼神打个招呼,请它们以后多带一下眼睛。至于神呢,就用不着下了”。
我听完感到非常吃惊,这样就能驱鬼了吗?这个杨大婆,这回怎么如此慷慨,放弃了一个挣钱的大好机会?按理说,我出了这样的状况,她应该主动提出要下个神,开口要个千儿八百,母亲肯定也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母亲听完杨大婆的话也是吃了一惊,甚至身子还微微颤抖了一下。
却见杨大婆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起身要走,母亲急忙拦住:“大婆不要忙嘛,煨点甜酒喝了再走”。杨大婆摆摆手,也不看我一眼径直的就出了门。突然又回头对母亲说:“至于老宅子呢,还是该要回来的。”
“又是老宅子。”我狠狠地盯着杨大婆的背影,在心里咒骂了一句“老巫婆”。
“还不快去送送大婆。”母亲忽然推了我一把,咬牙切齿的小声说。看那意思是我再不起身估计真要挨打。于是我急忙出门去,并亲自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把杨大婆扶上副驾驶位置,还认真地帮她系好了安全带。这一切,当然做给母亲看的。
就在我转身走向驾驶室的时候,母亲又把我拉到了一边,声音很小,却非常严厉:“你给老娘记好,无论如何也要求求杨大婆来我们家下一回神,否则你今天撞鬼的事情就难办了。”
我苦着脸强调说:“我只是晕厥了一会儿而已。你不要一惊一乍的行不?”
母亲的口气却容不得我半点反驳:“你懂个屁,杨大婆今天之所以不愿意下神,问题就更严重。反正老娘把话放在这里了,你要是不求她来下个神,以后你就不要再回来了,更不准踏进夜郎谷半步。”
天嘞!我的老娘啊……我可是你的亲生独苗!
从我家到乡里的敬老院并不远,也就是一公里多一点的路程,但是天都黑了,让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一个人走这么一段路,的确很不放心,更是不人道。虽然我和杨大婆有着深仇大恨。
我一边开车一边寻思着:杨大婆为什么会在黄昏那个时候出现在出气洞边?我为什么又会在那个时候突然晕倒?更奇怪的是,杨大婆为什么在关键时候又突然来到了我家?难道这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或者说,杨大婆在设计着某个神秘的局?
一路无话,我开车把杨大婆送回了王庄乡敬老院。
敬老院里只有九个人,都是乡里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看我送杨大婆回来,管理员张阿姨对她又是一通数落:“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万一有个好歹,你这不是害我吗?”杨大婆一句话也不反驳,满脸笑眯眯的,和在夜郎谷里跟我斗嘴的那个老巫婆简直判若两人。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杨大婆终究是一个疯子。
其实杨大婆原本不是疯子的。据说她并不是闵家寨的人氏,好像是从外地流浪而来的。当年可算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但却终身未嫁。就是因为长得太好看,红颜祸水,说起来也是一个苦命人。据说土改的时候,穷人们都翻身做了主人,但是杨大婆这个穷人,日子却更不好过了。就在我大伯跳了出气洞的第二天晚上,杨大婆也跑去要跳出气洞,可惜她没有大伯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十几个人都拽不住。一个村民拦腰一抱,就把杨大婆提回家了,此后杨大婆便成了疯子。
说她是疯子,原因还是从“下神”传开的,说什么借助“鬼神”的力量就能帮人看病,一时间居然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神婆”,书面语叫做“巫婆”。有时候坐着好好的,突然就开始哼哼唱唱,称自己是什么仙姑啊阴师啊之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近知祸福远知生死,都是一些坑蒙拐骗的调调。迷信的村民奉之为神仙下凡;而在大多数理智的村民眼中,杨大婆还是一个疯子。
但是,刚刚杨大婆对张阿姨那一副笑容,却让我突然心生愧疚,我之前不该那样咒骂她的。虽说她是我的仇人,而且旧仇未报又添新恨,但是就之前发生的一切而言,尽管关于鬼神之说非常荒唐,但她似乎真的是在帮我,出发点始终是好的,况且人家也没有向母亲讨要一分利市钱,连甜酒也没有喝一口。这样想着,我就亲自把杨大婆送进了她的独立房间。
“坐下,闵家大少爷。”杨大婆又神神叨叨发话了,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我发懵,她又抬手指了指床前的凳子,问我:“你算不算是闵家大少爷?”我没有任何意义的笑了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这种叫法?”
杨大婆并不计较我怎么说话,盯着我看了一阵子,说:“说起来呢,你也算是闵家大少爷,你父亲也是。但是你和你父亲,都对不起这个称呼。”看着我的脸色渐渐变黑,她竟然也不缓和一下口气,继续雪上加霜:“你也不要不高兴,话是不太入耳但句句是实,我也是为你们闵家好。”
我心里暗骂:装什么装?我闵家好不好,和你姓杨的老巫婆有什么相干?
而且,我所了解的这半个多世纪,我闵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老祖公死后,大爷爷也死了,不久大伯也死后,闵家的其他爷爷和伯伯姑姑也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只有我爷爷带着我父亲还在,闵家寨闵家的真正后人,其实就只剩下我们一家了。后来我爷爷还不到五十多岁就死了,父亲一个人很孤独。
而我,从出生开始就注定和杨大婆结仇。我尽管是幺儿,但是闵家唯一的男丁。说起来,父母生了四个女儿,最后冒着超生罚款的风险生了我这个儿子,可惜我生下来还不足四斤,而且只哭出了两声就没有了气息。当时是杨大婆接的生,她居然叫父亲把我扔了。父亲也居然神差鬼使按照杨大婆说的办了,估计是不想让病怏怏的我占了闵家大少爷的指标,他好准备再生一个有用的儿子。后来母亲在半夜里把我救了回来,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是狠不下这个心的。但是我的存活让杨大婆很生气,于是就不断地找我的茬。
直到现在,杨大婆只要一逮住机会,就往死里贬损我:“自从你大伯死后,你们闵家也就丧失了元气,要重新振兴闵家,还得需要一个像你大伯那样的人,需要一个真正的闵家大少爷出现,而你,不配。”
“我哪点不配了?”我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传说中的大伯我知道,身高六尺,武功盖世,和老祖公一样,也是清真县鼎鼎有名的英雄。但他的英雄名号,毕竟乱世造就的。而且,这一切还只是一个传说而已。我怎么了?我身高一米八二,而大伯那个时代的丈量单位恐怕是有问题的,六尺并不一定就等于是两米,一斤都只才是八两呢。虽说我的武功差着大伯十万八千里,但我是王庄乡第一个大学生,是闵家的第一个大学生,也算是鼎鼎有名的第一个“状元”。如今我还是省电视台的副科级干部,是全省首届新闻职业道德模范,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我尽管没有像大伯那样上了《县志》,但是县里出的《仡佬族吃新节》那本书里,还有关于我一千多字的介绍,谁敢保证我以后就不会上《县志》?甚至《省志》?我哪点不配当这个闵家大少爷?哪点对不起闵家了?
“你没有你大伯厉害”。杨大婆摇着头,表情很轻蔑,已经非常严重地伤害了我。
我仰着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回过头来对着杨大婆,像跟领导做解释那样说:“我大伯是厉害,一拳能打死一头牛,一生打死了若干土匪。但是你怎么就觉得我不厉害了呢,我能用杀人来证明我厉害吗?你太老了,你不懂,厉不厉害不是打打杀杀能证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