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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皇帝方懒洋洋回到欢怡殿。却见门前乌泱泱跪了一队宫人内监,走进正门,里面灯火通明,众人手拿锹镐,正在池塘内挖地三尺。一队御林军手执皮鞭,往来鞭打宫人匠作,督促他们片刻不许休息。那些工匠吃打哀嚎不已,身子浸泡在池水里,手上不停挖掘。那片蓄水池塘本来深达两三米,眼见就要见了底。
易之端坐在廊下,捏着个九龙镶金的酒壶,显见已经喝了不少酒,瞪着这片池塘,眼神中满是焦躁愤懑。昌宗陪在旁边默默无语。远远见皇帝肩舆,忙过来接了。替皇上接过斗篷,奉茶。皇帝怒了努嘴,
“寻了这么多日子,也没个结果,朕看你那哥哥要发疯了。”
昌宗含泪道:
“这两天茶饭不进,天天喝得醉醺醺的,除了金麒麟,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皇上再不可让他这么下去。”
“你且唤他进来。”
昌宗走到外面,半晌才牵着易之进来,自己带了门出去。易之双眼通红,冷冷道:
“陛下可是去会怀化中郎将?臣还以为,陛下今晚不回来了。”
皇帝闻他身上酒气甚重,用帕子扇了扇,柔声道:
“培公刚刚苏醒,朕去他那里,不过是问些口供。”
“他那个身子,皇上想要临幸,也要他撑得住才行。”
“怎么益发变得和孝逸一样小心眼儿?”
“这后宫里胸襟开阔的,也就是玄武门前那对整天哈哈笑的石狮子了。……”
“说得恁般难听!”
“陛下可问出什么来?”
“也没什么,培公一路暗中跟随,孝逸的确是被高硕真掳走的。在她那里,也吃了不少苦。”
皇帝呷了一口茶,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易之“嗤”的一笑:
“因此陛下就打算把他放出来?哼哼,放虎容易伏虎难,臣却知道皇上好些不知道的……”
“哦!”
两人之间一片静默,
“在大瑶山附近曾经有两名年轻男子问路进山,却被农妇追打,这二人听声音年纪轻轻,其中一个面颊上画着一朵梅花,另一个始终用斗笠遮脸。蓝汋儿武功高强,神鬼莫测,可是在苗山问遍所有人,却从未有人知晓他洞府何方,也从未有人接近过他。”
“易之的意思是——”
“易之只是给皇上提个醒儿,事情也许根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皇帝点头,
“你在偷偷调查他们?”
“任何事只要做过就会有据可查,宋璟说的不错,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谎。”
皇帝走到易之身边,
“可是那些江湖中人齐聚洛阳,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也许,这两个是要寻找出山的路径迷了路,被人看到了也未可知……”
易之冷笑,
“陛下有意放人,臣也无话可说。”
皇帝拉起了他的手,
“不要说他们了,聪明的可人儿,放下你手头的活计,陪朕说说话儿?”
“那块金麒麟就要浮出水面,臣不想半途而废。”
易之挣脱皇帝,向外便走。
“算了,明日再找吧,没有金麒麟,易之一样是朕的心肝宝贝……”
皇帝心急火燎的抱住美人,将他拉到紫檀大床上。哪知易之却一把推开皇帝,手上力气大了些,险些推得皇帝一个趔趄。
“今日烦闷,陛下别处找乐吧……我陈易之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控鹤监小子!”
皇帝当即翻脸,捶床怒道:
“贱人安敢无礼!走出这个门,就不要回来。”
易之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挑帘栊去了,
“找回金麒麟,再向陛下赔罪。”
“岂有此理?简直是疯了!”
皇帝随手抄起枕边的一只玉如意,向着易之远去的方向砸去,只听一声脆响,一人高的花瓶应声而碎,盛开的红玉牡丹洒了满地。
没过多久,孝逸即被解出天牢。宋璟慢条斯理地宣读圣旨:
“圣上有旨,归德将军李孝逸擅杀宗室,勾结江湖中人骄纵成性;本该枭首,兹念伴驾有功,除去军阶,贬为奉宸府丞,交宥司严加看管,无令不得随意外出。望其面壁思过,修身养性,深体朕躬。”
望着孝逸笑道:
“圣上裁决,汝可有异议,老夫愿中间代为传话。”
孝逸伏地叩首:
“圣上明察秋毫,明公决断千里,国法条条,孝逸并不敢稍有怨言。”
宋璟斥退左右,扶起孝逸,安慰道:
“虽罢了官,却又并非无可挽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孝逸且在奉宸府忍耐一时,终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孝逸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再生大恩,孝逸铭记在心,此番亏得明公暗中照拂,孝逸才能逃出生天。只是从御林军到奉宸府,莫不如死了算了。”
宋璟将那块春gong手帕递给孝逸,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皇上心中有气,孝逸也只好忍捱吧。”
孝逸瞧见,面上腾地红了,暗骂蓝汋儿混账,只是让他在民间传个话儿,谁知却找人绣了这么个破玩意儿,什么“大战天下第一面首”,这个癫狂邪神,真要被他恶心死。
宋璟却从怀中取出那块龙凤玉佩,塞到孝逸手心里,
“此乃孝逸旧物,不可落在有司手中。如今物归原主,孝逸妥善保存吧——”
孝逸接在手里,便见玉蜡已然打开,玉佩里面光光滑滑,那片蚕丝踪影全无。颤抖着望向宋璟,只不敢多说一句话。宋璟从袖中拿出一物,向着香炉中扑的一扔,那物件瞬间化作一道青烟。孝逸眼尖,知道正是那片世间绝无仅有的蚕丝。
“十万大山虽然无迹可查,但大瑶山老君洞却标注得清清楚楚,年轻人做事究竟不稳妥……”
慌得孝逸泪落涟涟,磕头如捣蒜一般。抬头看时,宋璟已踱着八字步去得远了。
奉宸府这地方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待李孝逸。这一次虽遭贬谪,却留了一个奉宸府丞的虚衔,因此他还不至于衣食不继、挨打受骂。从领军大将军落到这般田地,他倒也熬得住。每日只是饮酒,喝得酩酊大醉也便倒头大睡。
这日忽听太平公主大婚,驸马乃是皇上的内侄定王武攸暨。奉宸府诸人都打扮停当,赶往驸马都尉府参与歌舞献礼。孝逸一个人冷冷清清,不由得想起了薛绍,颇洒了一番清泪。命人悄悄起了车架,迳往城郊十里薛绍墓前祭拜。
走到街上,便见洛阳城内装饰一新,公主大婚,果然不同凡响。孝逸隐在车窗帘后面,默默地向外张望。但见外面天气虽然寒冷,太白楼头却新芽吐绿,鞭炮声声,又一个春天就要来了。不知不觉父王母后已去了六个年头,蓝汋儿杳如黄鹤,周培公心怀异志,再也没来看过他。
皇嗣当初让他隐忍个三五年,哪知已然搭了第六个年头,皇帝依然身体康健,身边美男换了一茬又一茬。从御林军威风凛凛的副统领,再到歌风吟月的奉宸府丞,他自己都不知道路在何方,复国大计更是遥遥无期。
忽听前面砰的一响,车驾“吱扭”一声停在当街,那驾车人嚷道:
“谁家的畜生?还不快些赶走!”
一个稚嫩的声音道:
“你的才是畜生,压坏了小黄,你赔!“
驾车人吼道:
“滚开,不知死的小丫头,可知车内是什么人,连你一块压死又能如何?”
一个粗壮的汉子跑过来拦住马头,恶声道:
“我管你是什么人,压坏了我家小黄,不赔就别想离开!”
又向边上众人道:
“各位父老评评理,凭你是谁,哪有压折了狗狗的骨头,一走了之的道理?”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道:
“兀那汉子,洛阳城内达官显贵无数,这车驾装饰奢华,看那车把式耀武扬威的,主子必不是普通人,就算了吧。”
还有的大声道:
“要他赔钱,把孩子也吓到了。”
那驾车人见人越围越多,粗壮汉子不依不饶,忽然扬起鞭子要走。却被那粗壮汉子一把揪住衣领,扯将下来,叫道:
“要跑,留下银子再说!”
驾车人迎面一鞭子,正抽在那汉子手臂上。登时一条血印子,骂道:
“没钱的无赖土鳖,讹钱也不看看是谁?”
那粗壮汉子干脆一头抢在地上,将自己鼻子一拳聒出了血。打滚撒泼嚷道:
“不赔钱还打人,天子脚下,难道没王法了不成?”
小姑娘也在旁泣道:
“各位叔叔伯伯,只求你们做个见证,小黄骨头折了,阿爹亦被人打了,咱们父女两个真是求告无门!”
旁边围观众人道:
“可怜见的,这娃儿说得倒是不假。“
有人鼓噪上前:
“掀翻了这车,看他还嚣张不的?”
慌得那车把式怒道:
“谁敢动手?你等可找死不成!”
见旁边人多势众,嘴皮上虽然凌厉,面上却有些虚张声势,脚步渐渐后退。
便听车内一个清亮的声音,
“算了,何必与人为难?”
孝逸挑起车帘,露出了半边脸。车把式忙搭了一把凳子,孝逸整理衣冠,风度翩翩走下车驾。
有人轻声唤道:
“李孝逸,——天下第一面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