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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九六一年八月七日星期一
上星期五晚上七点钟左右,我抵达了唐望在亚利桑那州的住处,他和另外五个印地安人坐在屋子的前院中。
我向他打了个招呼,坐下来等待他们开口。经过了一阵很严肃的沉默之后,其中一个人站起来,用西班牙语向我问候“晚安,”我也站起来以西班牙语回答“晚安”,然后其他人全部站起来,我们彼此互道晚安,握了握手,只是碰一下手指,或是握了一下就赶快放掉。
我们又坐了下来。他们似乎很怕羞,说不出话来,虽然他们都会说西班牙语。
大约七点半的时候,他们突然站了起来,朝屋后走去。唐望示意我跟着走,我们坐上停在屋后的一辆老卡车。
我、唐望及两个年轻人坐在后面。车上没有坐垫或凳子,金属板硬得令人发痛,尤其是当我们离开公路,开上一条泥土路的时候。唐望小声地说,我们要去他一个朋友家里,那人有七个麦斯卡力陀要给我。
我问他:“你自己没有吗,唐望?”
“我有,但不能把他们给你。你要知道,必须由别人这么做。”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也许你会不适合‘他’,‘他’会不喜欢你,如此一来你永远无法带有感情地认识‘他’,我们的友谊也会破灭。”
“为什么他会不喜欢我?我又没对他做出什么事。”
“你不必做任何事让他喜欢或不喜欢。他不是接受你,就是拒你于千里之外。”
“但是,假如他不喜欢我,我能不能做什么事让他喜欢?”
另外两个人似乎听到我的问题,笑了起来。
“没有!我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做。”唐望说。
然后他转过半个身子,我无法再跟他说话了。
我们至少开了一个小时,最后停在一栋小屋子前,天已经很暗了。司机把车灯关掉之后,我只能辨认出房子的模糊轮廓。
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对一只狗吼着,叫它不要再吠,从腔调可知她是墨西哥人,我们下了卡车,经过她身边时,大家说了句“晚安”。她回应后,又继续教训狗,我们直接走进屋内。
房间很大,堆了好多东西。一个昏黄的小灯泡使气氛显得忧郁。墙边靠着好几把缺腿凹陷的椅子,有三个人在一张长沙发坐下来,这是房间最大的一件家具,已经很旧了,座位凹到地上;在暗光中看起来像是红色,脏脏的。其余人坐在椅子上,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
其中的一个人突然站起来,走进另一间房里。他大概五十几岁,黝黑、高而结实。一会儿后,他拿了一个咖啡罐出来,打开盒子,把罐子递给我;里面有七个奇怪形状的东西,大小与形状都不相同,有些几乎是圆的,其他是长条形的,摸起来像是坚果的核心,或软木塞,棕色的外表看起来像是干硬的胡桃壳。我花了些时间把玩,摸着它们的外层。
“这是用来嚼的”。唐望低声说。
我没有发觉他坐在我旁边,直到他开了口。我看看其他人,没有人注意我,他们低声交谈着。我感到迟疑、恐惧,几乎无法控制自己。
“我必须去洗手间”,我对他说,“我要到外面散散步。”
他把咖啡馆递给我,我把培药特核放进去。正要离开房间时,那个把咖啡馆给我的人站起来,对我说,另一个房间里有马桶。
那个马桶就在门边,旁边有一张很大的床,占了房间的大半,那个女人睡在上面。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其他人所在的房间中。
屋主用英语对我说:“唐望说你是从南美洲来的,那里有没有麦斯卡力陀呢?”
我告诉他,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名字。
他们似乎对南美洲很感兴趣,我们聊了一会儿印地安人的事,然后其中一个问我为什么要吃培药特。我说我想知道那像什么,他们都害羞地笑了笑。
唐望温和地催促我:“嚼吧,嚼吧!”
我的双手潮湿,胃部紧缩。那个装培药特的罐子就在椅子旁的地板上。我弯下身,随手抓起一个,放入口中,感到一股陈腐的味道,我把它咬成两半,开始咀嚼其中一半,一种强烈的苦涩漫开,一会儿后,我整个嘴巴都麻木了,越嚼味道越苦,唾液开始大量地分泌,我的嘴巴及牙龈感觉好像在吃很咸的肉干,不得不嚼下去。
一会儿后,我开始嚼另外一半,我的嘴巴麻木得感觉不到苦味。培药特核有许多纤维,就像橘子或甘蔗一样,我不知道该吞下去还是吐出来。这时候屋主站起来,请大家到外面的前院去。
我们走出去,坐在黑暗中,外面十分舒适,主人拿了一瓶铁奇辣烈酒出来。
大家背靠着墙,坐成一排,我坐在最右边,坐在我旁边的唐望把那个装培药特的罐子放在我双脚之间,然后把那瓶酒递给我,叫我喝一点冲掉苦味,再把酒传给别人。
我把纤维吐掉,喝了一口酒。他叫我不要把酒吞下去。只要漱漱口,让唾液不再分泌。唾液并没有减少很多,但确实冲掉了一些苦味。
唐望给了我一个杏子干,或者是个无花果干(在黑暗中,我看不出来,也尝不出来)。他要我慢慢地咀嚼,不要急。我吞不下去,仿佛它不愿被咽下去。
一会后,酒瓶又传了过来,唐望递给我一片肉干,我对他说我不想吃东西。
“这不是吃东西。”他有力地说。
这种形式重复了六次,我记得在嚼第六个培药特时,其他人的交谈变得热烈起来;虽然我听不出大家使用的语言,但内容十分有意思,我尝试仔细倾听,好加入他们的谈话。但是当我想要说话时,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字眼胡乱地在我脑中打转。
我背靠墙坐着,听他们说话,他们是用意大利语交谈,一再地重复同一句话:“鲨鱼的愚蠢。”我想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题材。我曾经告诉唐望,亚利桑那州的科罗拉多河在早期被西班牙人称为“焦木之河”(elriodelostizones);有人误拼或误读了tizones,于是这条河就被称为“鲨鱼之河”(elriodelostiburones)。
我相信他们是在谈论这个故事,但是我一直没想到他们之中并没有人会说意大利话。
我很想呕吐,但我不记得是否吐了出来。我问是否有人可以拿点水给我,我感到极为口渴难忍。
唐望拿来一个大锅子,放在墙边地上,又拿了一个小杯子或罐子,他把小杯子浸入锅中,再递给我,叫我不能喝下去,只能漱漱口。
水很奇异地闪闪发光,像是很浓的透明漆。我想要询问唐望,努力地用英语表达我的思想,然后才记得他不说英语。我经验到非常困惑的片刻,觉察到虽然我的心思很清楚,但却说不出话来。我想要谈谈水的奇怪特性,但是产生的不是话语;未说出的思想,以一种液体的方式从我的口中流出来。那是一种不需腹部动作、毫不费力的呕吐感觉,言语如液体般畅快地流出。
我喝了水,呕吐的感觉消失了,这时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我发觉我的视线很难集中。我寻找唐望,当我转头时,我注意到的视线缩小成一个圆形范围。那种感觉并不可怕,也不会不舒服;刚好相反,是一种很新奇的现象,我可以把视线集中于一点上,慢慢转头,而看清楚整个区域。当我刚从房子里出来时,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方都市的灯光,但是现在我的视线所看到的圆形范围内的一切事物都十分清楚。我忘了唐望和其他人,让自己全神贯注地用针眼般的视线来探测地面。
我看到了前院地面与房子墙壁的接合处。我把头慢慢转到右边,看到唐望靠墙坐着,然后我把头转向左边,把视线集中在水上。我看到了锅底;我稍微抬起头来,看见一只不大不小的黑狗朝我而来。我看着它走向水旁,开始喝起水来。我伸手把它推开;我把视线集中在狗身上,以便去推它,突然间我看见它变成透明的。
水像是闪亮、浓稠的液体,从它的喉流进身体内。我看见水均匀地进入它的全身,然后从每一根毛发中喷出来,我看见闪亮的液体顺着每一根毛发流着,然后从毛发尖端射出来,形成一条条长而白亮的丝鬃。
这时候我感到强烈的震颤,刹那间,我周围出现了一个非常低而窄的隧道,而且奇怪地冷,摸起来像是一座厚重的锡墙。我发现自己坐在隧道的地上,我想要站起来,但我的头碰到金属的隧道顶,然后隧道开始收缩,几乎使我窒息。我记得我朝着隧道远处一端的圆点爬去,当我抵达时(如果我真的抵达,我已经完全忘了那只狗、唐望及我自己),我筋疲力竭,衣服被冰冷、黏稠的液体所浸湿,我翻来覆去,想找个休息的姿势,使心跳不要如此剧烈。在翻滚中,我又看见了那只狗。
所有的记忆一下子又回到了我脑中,一切又清楚起来了。我转身寻找唐望,但我分辨不出任何事或任何人,我所看到的是那只狗开始发亮,强烈的光芒从它身体射出,我又看到了水从它身体流出来,把它像火炬般点燃起来。我走到锅边,把脸埋入水中,与它一起喝水,这时候,我看见液体流入我的血管中,变成红色、黄色及绿色。我喝了又喝,直到自己也燃烧起来,全身通红。我喝到液体经由每一个毛孔流出来,像丝般射出来,于是我也拥有了长而白亮的丝鬃。我看看那只狗,它的丝鬃就像我的一样。全身充满了一种极度的快乐,我们一起朝向来自于无限遥远之处的某种黄色的温暖跑去。我们在那里玩耍起来,扭成一团,直到我知道了它的愿望,它也知道了我的愿望。我们轮流操纵对方,像玩某种木偶戏般。我可以扭扭我的脚趾,使它的双脚跳动,而每次它点点头时,我也感到克制不住地想跳跃。但是它最顽皮的动作是,让我坐着用脚来挠我的头;它只要左右甩甩耳朵,我就必须这么做。这个动作是如此地滑稽、优雅而又带讽刺;实在是无比的熟练,我想。我感受到的快乐陶醉是无法形容的,我大笑起来,直到几乎无法呼吸。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睁不开眼睛;我透过一层水幕看东西,这是一种长久而痛苦的状态,充满着醒不过来、却又醒着的焦虑。然后,世界慢慢地变得清晰可见,我的视线又变得宽广,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正常的意识愿望,我想要转身寻找那个美妙的动物,这时我遭遇到最困难的转变过程。之前我从正常状态的转变几乎是觉察不到的;我的意识清楚,我的思想与感觉是那种意识的自然产物,转变过程十分平稳清晰。但是第二次的转变,恢复严肃清醒意识的过程,实在是令人震惊。我竟然曾经忘记自己是一个人!这种矛盾情况实在是可悲,我哭泣起来。
一九六一年八月五日星期六
早上吃过早餐之后,屋主、唐望和我开车回唐望的住处。我累极了,但在卡车中睡不着。只有等屋主离开后,我才在唐望屋子的前廊躺下睡着了。
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唐望在我身上盖了一条毯子。我去找他,但他不在屋里。不久后他带了一锅煎豆及一堆玉粟米饼来,我饿坏了。
我们吃完,正在休息时,他要我把前一晚所发生的事全告诉他。我尽可能准确地把我的经验详细地描述出来。
我说完后,他点点头说:“我想你没事,我现在很难解释为什么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你的情况还好,你瞧,有时候他会玩耍,像小孩一样;其他时候则很可怕,令人畏惧。他或者嬉戏,或者非常严肃,他对另一个人是什么样子,通常没有办法事先知道。但是当一个人很了解他后,有时候会知道。你昨天晚上跟他玩耍,你是我知道唯一有这种遭遇的人。”
“我的经验跟别人的有什么不同?”
“你不是印地安人,因此我很难下判断。但是他不是接受某人,就是拒绝某人,不管是不是印地安人。我知道这一点,我看过好多这种人,我也知道他会嬉戏,使有些人发笑,但我从没见过他与人玩耍。”
“你能不能告诉我,唐望,培药特如何保护……”
他不让我说完,用力碰我的肩膀,“绝对不要那样称呼他,你见他的时间还不够让你充分了解他。”
“麦斯卡力陀如何保护人呢?”
“他给人忠告,他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那么麦斯卡力陀是真实的咯?我的意思是,他是你可以看见的事物?”
他似乎被我的问题搞糊涂了,茫然地望着我。
“我的意思是,麦斯卡力陀是否……”
“我听到你的话了,你昨晚不是看见他了吗?”
我想要说我看见的只是一只狗,但我注意到他的困惑眼神,“你认为我昨晚看到的就是他吗?”
他不满意地看着我,摇头笑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他以挑战性的口气说:“别告诉我,你以为那是你的——妈妈?”在说“妈妈”之前,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他本来要用一个侮辱别人母亲的口头语。“妈妈”这两个字听起来很不协调,我们大笑了很久。然后我发觉他睡着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一九六一年八月六日星期日
我开车载着唐望到我吃培药特的屋子。在路上他告诉我,那个带我去见麦斯卡力陀的人叫约翰。当我们抵达那房子时,约翰和两个年轻人正坐在前院。他们很快活,自在地谈笑着,三个人英语都很流利。我告诉约翰,我是来感谢他的帮助的。
我想要知道在我的幻觉经验时,他们对我的行为的看法。我告诉他们,我一直想要回忆那天晚上做了什么,但记不起来。他们笑了,但不愿去谈。他们似乎是因为唐望在场而不便去谈,因为他们都瞄着他,似乎在等一个同意的暗示。唐望一定是给了他们暗示,虽然我什么也没注意到,因为约翰突然间开始告诉我,我那天晚上做了什么。
他说当他听到我呕吐的时候,就知道我“被接受”了。他估计我吐了三十次之多。唐望更正他,说只有十次而已。
约翰继续说:“然后我们靠近你,你身体僵直着、痉挛着。你躺在地上,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你嘴巴蠕动着,好像在说话。然后你开始用头敲地,唐望把一顶旧帽子戴在你头上,你才停止。你躺在地上颤抖呻吟了好几个小时。那时候大家都睡着了,不过我在睡眠中听见你的喘息呻吟。然后你的尖叫声把我吵醒,我看见你跳了起来,尖叫着朝水跑过去,把锅子打翻,然后开始在那滩水中游起泳来。
“唐望替你多倒了点水,你安静地坐在锅子前,然后又跳起来,脱掉衣服,你跪在水前,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接着你只是坐在那里,瞪着空地。我们以为你会永远这样子坐着。差不多每个人都睡着了,包括唐望,突然间你又跳起来,呼号着,开始追起狗来,狗害怕了,也呼号着,跑到屋后面,然后每个人都醒过来了。
“我们全站了起来,你从另一边回来,仍然追着狗。那只狗在你前面跑着,又吠又叫。我想你大概绕着房子跑了二十圈,像狗一样吠着,我还担心引起别人的好奇心,虽然附近没有邻居,但你的呼号声太大了,好几里之外都可以听得见。”
其中一个年轻人补充说:“你抓住那只狗,把它抱在怀中带回前院。”
约翰继续说:“然后你开始跟那只狗玩,跟它角力,那只狗跟你咬来咬去,玩耍着,我觉得很有趣。我那只狗通常不跟人玩,但是你和它打成一片。”
“你跑到锅子边,那只狗跟你一起喝水,”那个年轻人说:“你跟狗跑来喝水有五、六次。”
“这持续了多久?”我问。
“好几个小时,”约翰说,“我们看不见你们俩的踪影,我想你们一定是跑到后面去了,我们听到你们的吠叫及低吼,你的声音真像一只狗,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也许只是那只狗在叫。”我说。
他们笑了起来。约翰说:“是你在吠叫,老天!”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三个人彼此看着,似乎很难决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最后,那个没说过话的年轻人开口了。
“他呛到了。”他说,看着约翰。
“不错,你真的是呛到了,奇怪地哭了起来,然后倒在地上。我们以为你咬住自己的舌头;唐望把你的下颚打开,在你脸上倒了点水。然后你又开始颤抖痉挛,接着你一动也不动地躺了好久。唐望说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候已经是早上,所以我们用毯子盖住你,让你睡在前院中。”
他停下来看看其他人,他们显然都在抑制着不笑出来。他向唐望询问了一些事,唐望微笑地回答他。约翰转向我说:“我们把你留在前院,怕你会在屋里乱撒尿。”
他们都大笑起来。
“我会做什么?”我问:“我真的……”
“你真的?”约翰像在模仿我说话,“我们根本不想提的,但唐望说没关系,你在我的狗身上撒了一身的尿!”
“我什么?”
“你不会认为狗逃跑是因为怕你吧?那只狗会跑,是因为你对它撒尿。”
这时候大家都在笑,我想要问其中一个年轻人,但他们都在笑,没有听见我的问话。
约翰继续说:“但是我的狗报了仇,它也在你身上撒尿了。”
这句话使他们全都捧腹大笑,包括唐望在内。等他们安静后,我很诚恳地问:“这都是真的吗?真的发生了吗?”
他们仍然在笑。
约翰回答说:“我发誓我的狗真的有对你撒尿。”
开车回唐望家时,我问他:“刚才所说的一切真的都发生过吗,唐望?”
“是的,”他说:“但是他们不知道你所看见的。他们并不了解你是在跟‘他’玩,这就是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打扰你。”
“但是关于狗和我互相撒尿的事是不是真的?”
“那不是一只狗!我必须告诉你多少次?这是去了解这件事的唯一方法,唯一的方法!是‘他’在跟你玩耍。”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是否知道这一切呢?”
他迟疑了片刻才回答:“不知道。在你告诉我之后,我记得你当时看起来很奇怪,我猜你做得还好,因为你似乎没有被吓到。”
“那只狗真的像他们所说的跟我玩吗?”
“该死!那不是一只狗!”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七日星期四
我把我对这次经验的感觉告诉唐望。从我个人的研究目标来看,这次经验是一次灾难。我说我不想再跟麦斯卡力陀有类似的“接触”。我同意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不仅是有趣而已,但所发生的事中没有一件使我想再试一次。我真的不相信我是能承受这种磨练的人。培药特在我身上造成一种事后的反应,一种身体上奇怪的不适感,某种无形的恐惧或不快乐,像是某种忧郁,但我无法确定,而且我完全不觉得那是值得重视的状态。
唐望笑了起来,说:“你开始学习了。”
“这种学习方式不适合我,我承受不了,唐望。”
“你总是爱夸大其词。”
“这不是夸大其词。”
“对我来说,并没有好的地方,我只知道这种方式使我恐惧。”
“恐惧并没有什么不对,当你恐惧时,你会以不同的方式来看事情。”
“但我不想要以不同的方式来看事情,唐望。我想我不要学习麦斯卡力陀了,我应付不了,唐望。这实在是很糟糕的情况。”
“当然很糟糕,甚至对我也是如此,困惑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而已。”
“你为什么会困惑,唐望?”
“我一直思索着我在那天晚上看到的。麦斯卡力陀真的陪你玩耍了,这使我困惑,因为这是一个征兆。”
“什么样的征兆呢,唐望?”
“麦斯卡力陀为我把你挑了出来。”
“为了什么?”
“当时我还不清楚,现在我清楚了,他的意思是,你是‘被选中的’。麦斯卡力陀为我把你挑出来,这样做就是告诉我,你被选中了。”
“你是说我在其他人当中被选出来,去进行某项任务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麦斯卡力陀告诉我,你可能是我要找的人。”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唐望?”
“陪你玩就是告诉我,你是我要选的人。”
“‘选中的人’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一些秘密,这些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除非我找到选中的人。那天晚上,我看见你跟麦斯卡力陀一起玩,便明白你是那个人,但你不是印地安人。真令人困惑!”
“这对我来说又是什么意思呢,唐望?我必须做什么呢?”
“我已经下决定,我将要把造就出一个智者的秘密传授给你。”
“你是说关于麦斯卡力陀的秘密?”
“是的,但我所知道的秘密不只这些,还有其他我想要传授给一个人的。我自己也有一个老师,我的恩人,我也是做了某些事成为他所选中的人,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给我的。”
我又问他一次,这个新角色需要我去做什么;他说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学习,就像我与他之前所经历的那两次经验类似的学习。
这个发展实在很奇怪,我本来已经决定告诉他,我要放弃学习培药特的念头了,但是在我还没表达态度之前,他说要把他的“知识”教给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觉得这个突然的变化是很严重的。我争辩说我不够资格担当,因为那需要罕有的勇气,而我没有,我告诉过他,我的个性是光谈而不做,我只适合谈他人做过的事。我要听他对一切事物的看法和意见。我告诉他,如果我能坐下来听他大谈特谈好几天的话,我会非常快乐,对我来说,那就是学习。
他没有打岔地听完我的长篇大论,然后说:“这一切都很容易了解,恐惧是一个人在知识的道路上必须克服的第一个敌人。此外,你很好奇,这弥补了你的缺乏,而且你会去学习,不管你怎么想,这是规矩。”
我又抗议了一会,想要打消他的意图。但是他似乎深信我除了学习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你的想法并不正确,”他说,“麦斯卡力陀真的跟你玩过了,这才是该想的,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个,而去想你的恐惧呢?”
“那很不寻常吗?”
“你是我所见过唯一跟他玩耍的人,你不习惯这种生活,因此你没有注意到征兆。你是个认真的人,但是你的认真是用在与你有关的事上,而不是周围的事物,你想自己想得太多了,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会使你疲惫不堪。”
“但是一个人能有什么别的做法呢,唐望?”
“去寻找与见识你四周的一切的奇妙。光是注意自己会使你疲倦,这种疲倦会使你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你说的有道理,唐望,但我要如何改变呢?”
“想想麦斯卡力陀跟你玩耍的奇妙,不必想别的;其余的自然会出现。”
一九六一年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一
昨天晚上唐望开始带引我进入他的知识领域中,我们坐在他的屋前,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开始说话了,他说他要以第一天他的恩人收他为门徒时所讲的话来开导我。唐望显然背熟了那段话,因为他重复了好几次,确定我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字:
“一个人寻求知识,就像上战场,完全清醒,带着恐惧及尊敬,而且绝对有把握。以任何其他方式去寻求知识或上战场都是一种错误,不论谁这么做,都会因他的这种做法而终生后悔。”
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当一个人达成了这四项先决条件之后,其他的错误就不算什么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行动不能与傻瓜的行为混为一谈。如果这样的人失败,或遭受挫折,他失去的只是一场战役,他不会为此自怜或后悔。
然后,他说他要教我有关“同盟”的知识,就像恩人教他同样的方式。他强调“同样方式”这几个字,重复了好几次。
一个同盟,他说,是一个人能带入生活中的一种力量,能帮助他、给他忠告及必要的力量来处理事情,不管事情是大是小、是对或错。同盟能够提升一个人的生命,引导他的行动,增进他的知识。事实上,同盟是学习不可少的帮助。唐望以极强的信念传达了这些话,他似乎很谨慎地选择字眼。以下这段话,他重复了四遍:
“同盟会使你看见和了解其他人无法让你了解的事物。”
“同盟是不是像个守护精灵?”
“它不是守护者,也不是精灵,它是一种动力。”
“麦斯卡力陀是你的同盟吗?”
“不是!麦斯卡力陀是另一种力量,一种独特的力量!一个保护者,一个老师。”
“麦斯卡力陀与同盟有什么不同呢?”
“他不能像同盟那样被驯服使用。麦斯卡力陀是独立存在于个人之外的。他以各种形式现身于任何到他面前的人,不管那个人是巫鲁荷或是农家子弟。”
唐望和热切地谈论麦斯卡力陀是正确生活的老师。我问他麦斯卡力陀如何教导“正确的生活方式”,唐望说麦斯卡力陀会“显现”如何生活。
“怎么显现呢?”我问。
“他有许多显现的方式,有时候他显现在他手上,或在石头上、树上,或在你面前。”
“是不是像一张照片在你面前?”
“不是,那是一种教诲。”
“麦斯卡力陀会跟人说话吗?”
“是的,但不是使用言语。”
“那他怎么说话呢?”
“他跟每个人说话的方式都不一样。”
我感觉我的问题在烦扰他,于是不再问了。他继续解释,要认识麦斯卡力陀并没有固定的步骤,因此没有人能教导麦斯卡力陀,除了麦斯卡力陀自己。这个特质使他成为一种独特的力量,他对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相对地,唐望说,要获得同盟需要最准确的教导,以及毫无差错地遵循各个步骤与阶段。世界上有许多同盟的力量,他说,但他只熟悉其中两种。他将要引领我去见识它们的秘密,但要由我来选择其中之一,因为我只能选择一个。他的恩人的同盟是一种蔓陀萝植物,西班牙文的意思是魔鬼草(layerbadeldiablo),但他自己不喜欢它,虽然他的恩人把它的秘密教给了他。他说他自己的同盟是小烟(humito),但他没有解释小烟的性质。
我问他,他保持沉默。
过了一阵子后,我问他:“同盟是什么样的力量呢?”
“一种助力,我应告诉过你了。”
“它怎么帮助人呢?”
“同盟是一种能使人超越自己界限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同盟能使你了解那些别人无法使你了解的事。”
“但是麦斯卡力陀也可以使你超越你自己的界限,这样他不也成为同盟吗?”
“不会,麦斯卡力陀带你超越自己来教导你,同盟带你超越自己好给你力量。”
我要他更详细解释,或描述这两者之间的不同效果。他看了我许久,笑了。他说经由谈话来学习不仅是浪费,而且愚蠢,因为学习是一个人所能从事的最困难任务。他要我回忆寻找自己休息位置的那一次经验,我如何希望不做什么变把它找出来,因为我希望他告诉我一切答案。如果他那样做的话,我就永远学不到。但是,后来知道要找到这个位置是多么困难,以及更重要的是,知道这个位置的确存在,给我一种独特的信心。他说只要我待在我的“好位置”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我的身体,因为有了保证,只要在这位置上,我就处在最佳的状态中,有力量摆脱任何对我有害的事物。但是,如果他告诉我那个位置,我就永远无法拥有把它当成真实知识的必要信心。因此,知识就是力量。
然后唐望说,每次一个人决定去学习时,都必须像我寻找位置时一样地卖力,而学习的极限是由每个人自身的性格决定,因此他觉得谈论知识是不必要的。他说某些知识对我目前而言太强了,谈论它们只会被给我害处。他显然觉得没有什么好说了,站起来便朝屋子走去。我告诉他这整个情况使我不知所措,这不是我当初想要的。
他说恐惧是很自然的,我们每个人都会经验恐惧,但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不论学习是多么地可怕,更可怕的是,想到一个人没有同盟,或没有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