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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北凉城里有鼓声响起。
起初,鼓声低沉,声传十里。
再然后,便是那金戈铁马之音,朔气金柝。
鼓点激烈而昂扬,仿佛连大地都产生了震动。
北凉城千丈方圆,万千百姓,俱是被这声声重鼓直擂心房。
追溯擂鼓之处,竟是最先从那望月楼中传出。
此刻,那座因‘三绝’而名声响彻北凉城的酒楼。
大堂之上,摆着九方红木大鼓。
鼓面俱是蛮瘦之皮,值千金。
擂鼓的却只有一人。
覆狰狞兽面,看不见真实相貌。
一头黑发如瀑,着一件在南域大夏皇朝不多见的祭祀长袍。
赤色长袍之上,前后各绣一条斑斓大蟒。
前蟒吞日,后蟒逐月。
气势磅礴不输龙蛟。
身姿曼妙,一双素手白哲,晶莹如玉。
烈烈纵横睥睨,擂鼓的竟然会是一个女子。
九方大鼓秉作一线,宛若长龙。
那女子动作轻盈,手中紫金铜锤上下翻飞。
方寸间,竟是隐有百战千军驰骋旷野之势。
姜小蛮轻抬酒盏,俯身而立,向楼下望去。
每逢十五,望月楼里便有佳人舞秦鼓。
一舞最能倾城,被一些好事的文人墨客称作‘第四绝’。
这些,自然是从邻桌听来。
姜小蛮望着那擂鼓的曼妙身影,不禁眉头微蹙。
他有那么一恍失神,总觉着那独舞秦鼓的女子似曾相识,似是在哪里见过。
可偏偏,却又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还说不是下流胚,眼睛都快要看直了!”姬小月一只手托着下巴,鼓着嘴有些不满地嘟囔道。
萧姑娘递过一只酒盏到小姑娘手中,轻笑一声打趣道:“我们的小月亮吃醋啦?来来来,喝上一杯屠苏酒压压醋意。世间万法都逃不出一物降一物的道理,这醋能解酒,酒自然也能解醋。不然啊,这空气都快要酸死啦!”
“才没有呢!”小姑娘嘴上虽然那么说,手却很诚实,接过酒盏仰起头便一饮而尽。
喝完,还不忘抓起身旁少年的衣袖擦了擦嘴,动作熟稔,不失娇憨味道。
酒是素雅淡酒,以百果酿制而成,名作屠苏。
不及烈酒入喉后能解忧消愁,解醋的效果自然也就不大。
“喂,姜小虫,你是不是傻了?”姬小月把脑袋埋在萧姑娘那足以让世间万千男子都为之倾倒的温柔乡里,见姜小虫这家伙端着酒杯,怔怔望着那擂鼓女子失神发呆,如同失了魂一般。
小姑娘不由一恼,抬起小脚去踩那挨着不远的少年。
别看姬小月身形娇小,这力道可不小。
姜小蛮回过神,只觉脚背一痛,手掌轻抬“啪”的一声拍在小姑娘光洁额头上,笑骂道:“你才傻了呢!”
小姑娘捂着微微发红的额头,一双大眼睛怒视姜小虫,银牙紧咬威胁道:“再拍我额头,当心我和你玩命!”
“好啦!我只是觉着那擂鼓独舞的女子有些眼熟。”姜小蛮看了一眼这会儿躲在萧颖怀中冲自己张牙舞爪的小姑娘,耸了耸肩道:“想来,是我眼花了才对。”
萧颖无奈的看着两人,掩嘴轻笑道:“我说,再不吃菜,过会儿可就真的凉了。”
“姜小虫,你等我吃饱了先!”小姑娘愤愤不平,冲姜小蛮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乖巧地端起碗筷,化悲愤为食欲。
姜小蛮吃不得肉,好在桌上素食青蔬不少,就着香喷喷的白饭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望月楼能声名响彻北地,一多半是得益于楼中那位疑似小姑娘师父的俏厨娘精湛厨艺。
这味道,自然也就差不了。
说到底,一座酒楼能够长久不衰,就如同一座皇朝气运一般,都离不开这烟火气。
区别就是皇朝气运在于民。
而一座酒楼,所依托的,便是那桌上佳肴。
经营酒楼与执掌皇朝约莫是一个道理。
无非就是三个字,得民心。
望月楼先有那白头翁说书画江湖,又有覆鬼面身姿曼妙女子独舞北秦鼓,再有那北凉‘三绝’于一身的俏厨娘坐镇。
无疑相当于水舟兼备,烟火气俱显。
繁盛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不一会儿,桌上一十八道菜品便被三人风卷残云席卷一空。
民以食为天,喜好美食本就是人之天性,就算是平日里恬淡安静的萧姑娘也是拒绝不了。
甜羹是要留在最后,既能消食,亦能养胃。
瓷蛊里盛着的便是‘玲珑骰’。
揭开盖子只觉甜糯扑鼻,使人精神都不由为之一振。
按照小姑娘的说法,这道须文火温煮,要历经三十五道工序的甜羹里藏着的是相思味道。
姜小蛮放下瓷盅,细细回味。
忽然就明白了小姑娘为何会说这全天下就只有两人会做的甜羹里,会藏着相思的味道了。
甜羹,自然重在一个甜字。
这道‘玲珑骰’却是甜糯中带着苦。
苦中,又有微微酸涩。
苦是杏仁,酸是青梅,涩是莲子。
只是红豆和着蜂蜜的甜味太浓,苦与酸涩被遮去了许多。
酸能消食,苦能养胃。
而书上说,甜更能让人忘忧。
一羹四味,岂不正是应了‘玲珑’二字。
那覆鬼面的女子一跃而起,一双玉足纤尘不染轻点鼓面,于九方大鼓之上轻舞。
曲线玲珑,舞姿曼妙。
宛若一条美女蛇一般。
一时间,四座惊叹。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平生不会相思
才会相思
便害相思”
和着阵阵鼓声,那女子轻声开口浅唱。
词曲古朴而悠扬,恰是应景。
鼓,自古以来便是‘九州三十六家’中兵家一脉的利器。
北秦有大鼓,起初为沙场点兵,后入民间自成锦瑟。
昔年,北域秦朝兴兵百万征北海,与姬家‘沧溟枪皇’逐鹿渭水之畔。
两军对峙,姬家就曾祭出先祖圣物‘轩辕鼓’。
鼓名‘轩辕’,位列《九州锦瑟榜》上第一,陷阵攻城俱都无双于天下。
那位生而重瞳,被北海诸老誉为天生至尊的‘沧溟枪皇’英姿勃发,铁马寒枪一鼓作气连克北秦百城。
当时,领兵的是在北秦有一代兵神之称的赢家老皇叔,辈分高的吓人,就连赢家当世圣皇见了都得躬身唤一声叔祖,用兵如神。
却在对阵之时,被他口中的姬家黄口小儿一枪挑落马下,自此身陨。
赢家老皇叔平生有一弟子,名为白起,三十而立依然名声不显。
却在北秦一代‘兵神’陨落之后,独身负弓深入东海七千里,于流波山上弑杀洪荒古兽‘夔’。
白起剥下‘夔’皮制成大鼓,鼓名惊雷。
归来时赢家圣皇钦点为帅,统辖三军再次北伐。
姬家有鼓‘轩辕’。
百万秦军便以‘惊雷’破阵‘轩辕’。
初入军中为帅的白起,只此一战,便杀的北海国溃不成军。
屠戮北海青壮将士四十余万。
北海第一大族姬氏,前任家主姬不悔连同那位少年得志的‘沧溟枪皇’两位兄长在内,七千姬家儿郎俱被诛杀殆尽。
那一战,直杀的北海国家家户户挂镐素。
人屠白起一举封王,成为了北域大秦第七代武君。
北秦大鼓,亦是一举扬名,成为了九州器乐主流。
一战之后,再无人敢说鼓为军中莽夫才会去敲击的俗物。
沙场点兵,酒楼声色。
唯鼓之一器,既能舞出大俗,又能击出大雅。
一曲落,那立于九方大鼓之上的女子,身上赤色祭祀长袍徐徐滑落。
长袍之下,并无旖旎,而是一袭罗裳红衣。
“竟然是她?”
姜小蛮神情一怔,轻声自语。
少年终是记起为何这负狰狞兽面的女子会这般眼熟。
可不就是昨夜风雪中,于摘星楼顶赠自己一碗汤圆的芈红衣。
红衣虽不倾城,亦不倾国,翩然而舞却能让人失魂落魄。
楼中不乏英豪龙蟒,却在这一刻俱是忘了呼吸。
世间男子,不论居于庙堂之高,亦或者酣于江湖之远,无谁不爱慕红颜。
一舞过后,北秦大鼓,一首相思。
想来,必将让今日望月楼中众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难以忘却。
只是却不知,这样一个能骑五彩鸾鸟于雪中逐月而行的女子,为何会在望月楼中独舞北秦大鼓。
“不对!你不是素雅!”
待长袍尽落,那在楼下招呼生意一脸笑眯眯的胖掌柜面色却是一变。
盯着那红衣女子,双眸微微眯起。
“你,究竟是谁?”
胖掌柜浑身气息一瞬而发,磅礴而凛冽,手中铁算盘一抖便是化作一柄黑色大剑。
“素雅她人在哪里?”
一步一步,直逼那鼓上女子。
除了胖掌柜,望月楼中竟然有数十股雄浑气息四下涌出,紧紧将女孩锁定。
“咯咯,你问我是谁?”身着红衣身材曼妙的女孩丝毫无惧,坐于红木大鼓之上,纤细白哲的双腿轻轻来回晃动,掩嘴轻笑道:“铁掌柜,我劝你还是将那柄贪狼剑收起来的好。至于我是谁,你还没有资格知道。”
女孩脸上狰狞兽面并未摘下,声音却空灵婉转。
声未落,便见女孩翻身而起,足尖轻点鼓面。
“咚!”
鼓声响起,当如平地起惊雷。
楼中众人只觉眼前一黑,就连那持剑而立气势雄浑的胖掌柜都是面色不禁一边,嘴角有血溢出。
女孩跃然而起,一身红衣宛若一只振翅而舞的蝴蝶一般。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待跃上二楼,女孩径直向着姜小蛮三人掠来,却并未做丝毫停留,破窗而出。
“唳!”
鸾鸣声起,待众人回过神来,追出楼去便见那一抹红衣高坐于一只五彩鸾鸟背上,于风雪中直入云霄消失不见。
“今日不过听闻望月楼中有北秦大鼓独舞,兴致使然为诸君舞上一曲真正的北秦大鼓。山高水远,江湖再见!”
空中隐有一串如同银铃一般的笑声传来,透着一股唯有少女才有的娇憨。
姜小蛮并未追出楼,只是盯着窗外怔怔发呆。
方才,女孩与他擦肩而过时,曾在他耳畔轻声开口,和昨夜话语如出一辙。
她说,“姜小蛮,我在北秦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