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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色,昏暗阴沉。
整座北凉城里,都是给人以沉闷压抑的感觉。
这样的天气,着实不适合出城。
车轮压在铺满雪的青石路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车子走的很慢。
赶车的,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
姜小蛮手中牵引着缰绳,任由风雪打在脸上也似乎毫无所觉一般。
出了北凉城,这风雪变得愈发大了起来。
听方才入城的兵士说,北地往南的官道上,因为这突兀而至的风雪封了路。
除非,是有那通天本事的修士。
不然,寻常人只得等雪停才能入北地。
万籁俱寂,北凉城外再无车马。
一时间,竟是连往日处处可寻的江湖游侠儿,来往行商,都见不到一个。
这片天地间,仿若只剩下了姜小蛮一车一人一棺一椁。
官道上积雪很深,马车走的很吃力。
拉车的不过是寻常马匹,自然比不得那些个良驹异种。
姜小蛮轻轻挥动马鞭,皱了皱眉,心里面不禁有些后悔没有用自己的马车了。
若是有小白与那两匹杂血的莽荒飞沙在,何至于走的这般艰难。
送玄苍入葬终归不是一件吉利的事,姜小蛮多多少也有些私心。
接下来的北行还会走很久,车厢里若是放过棺椁,再在路上作为两个姑娘的临时寝居之所,光是想想都会觉得别扭。
二十里地,姜小蛮走了很久。
终于,走到了山脚下。
山上山下,惟余莽莽。
烟霞山算不得高,不过百丈。
可若是与山比起来,山脚下那一车一人却终归显得有些渺小。
少年跃下马车,甩了甩冻得有些发僵的双手,捂在一起置于嘴间轻轻哈气。
白色的雾气凝结在双手两侧,转瞬便是化作一层薄薄的冰霜。
“哎!”姜小蛮没来由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这修为,还是太弱了。”
此时,若是修为入先天,便能寒暑不侵。
不至于现在这般冻手冻脚,让人遍体生寒。
哪怕是换上了兽皮冬衣,姜小蛮也依旧觉得冷。
眼下才入十月,风雪便已然这般大。
以往这个时节,北地三州最是秋高气爽。
群山遍野枫叶红如火,山水城人皆是如画。
书上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姜小蛮却弄不清楚,这妖,会是出在哪里。
将马匹拴好,姜小蛮走回车厢前,轻喝一声,右手高高抬起,竟是将那足有五百斤重的冰棺平稳托在手。
姜小蛮臂力不可谓不惊人,这样的冰棺,换作寻常人,少说也得四个成年壮汉方能抬得起。
可他就这般平稳托举而起,缓缓向山上行去,走得很慢,踩在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
虽有些吃力,却不见丝毫力所不逮。
走出许久,终是望见了穹顶。
烟霞山上松柏很多,俱是银装素裹。
穹顶之上,尤为如此。
姜小蛮没打算休息,将食盒咬在嘴上,双手托棺,浑身罡气喷薄而出,如同风雪中一只迅捷的猎豹一般,飞跃奔向山顶。
足不沾地,竟然踏雪无痕。
远远望去,缥缈如九天之上仙神。
后天巅峰的修为,被姜小蛮发挥到了极致。
在此刻,几近比肩先天修士。
终于,攀上了穹顶。
姜小蛮将冰棺轻轻掷于地面,躬着身长舒了一口气。
那般的一鼓作气,让自己体能消耗很大。
等缓过这一口气后,姜小蛮竟是无所顾忌的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
将脑袋靠在身后那株冰凉无比的参天柏树,仰头看向不远处的天穹。
万籁俱寂,唯有漫天风雪。
树下,少年脸色通红如火烧,呼吸略微有些紊乱,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上渗入到衣服内。
抬棺上山算不得技术活儿,却是一个体力活。
方才不觉得,暂时歇息下来才发现,连靠在脑后的双手,都是微微颤抖,有些脱力。
不免有些庆幸,还好没有将姬小月和萧颖带着一起出来。
不然,真的是纯属没事找罪受。
雪打在脸上,痒痒的。
风再这么一吹,就变成如刀割一般难受。
“这场雪,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停?”紧了紧身上的皮袄,姜小蛮自言自语:“也不知家里边是不是也下雪了?”
说到底,离开家许久,多少还是会念着家的好。
要是以往,这样的雪天,娘亲必然是会一遍又一遍念叨着,让自己和陌离姐出门玩雪时多添件衣裳。
疯玩一天,等回到家里,必然会有那香喷喷的火锅摆在桌上。
爹爹说过,雪天,就是该美美吃上一顿火锅的。
一家人围在火炉旁,听爹爹说往昔征伐莽荒的醉枕山河,听娘亲说那些个光怪陆离的妖怪传说,听陌离姐让自己慢些吃也不怕烫着的念叨声。
人,约莫都是如此。
在家时,总念叨着仗剑入江湖,潇洒走天涯。
等入了江湖,离了家,才终是觉得家的好。
这般想着,姜小蛮忽然就有些想家了。
也不知这会儿朱雀城里,爹爹和娘亲还有陌离姐都在做什么?
真想要回去看看!
这江湖,也算是见识过了。
现在若是回家,应该也没关系。
想来,陌离姐也不会笑话自己。
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便被姜小蛮晃了晃脑袋压了下去。
抬手拍了拍自己脑袋,轻声念叨着:“姜小蛮啊姜小蛮,你在想些什么?你可知?你姜小蛮注定是有朝一日要名动江湖要踏碎虚空飞升为仙的大侠,这般矫情像什么话?!”
这般想着,立马又开始斗志昂扬起来。
哼着小曲,自怀中摸出那只名作斩仙的白玉酒壶来。
姜小蛮微微眯起双眼,翘着二郎腿拔开壶塞。
酒香浓郁入鼻,仰头灌上那么一小口入喉,浑身上下顿时窜起一股热流。
一时间,四肢百骸尽绝酣畅。
这白玉酒壶当真是宝贝,也难怪当初棋魔老头送给自己时会那般肉痛。
壶内自有乾坤,有山有河有飞刀。
山为酒糟,河为世间千百酒。
按照棋魔原话说,那飞刀之中有一嗜酒如命的老鬼酣睡。
千年为期,一睡大梦可千年。
要驱使那老鬼杀人,便得以酒为祭。
酒愈好,飞刀愈凶。
若为九霄玉液琼浆,壶中老鬼上可伐仙。
猎仙山倾注九十九年,采九州九百九十五种绝世美酒,终是让那壶中老鬼有了醒转的迹象。
可若想当真彻底醒转。
这最后一年,且还须姜小蛮寻得《九州琼浆榜》上前十其中五中,方可。
壶中老鬼依托酒气续命,酒浆却是便宜了姜小蛮。
从古至今,壶中已纳美酒不下万种。
最为古老的,几可追寻至洪荒蛮古。
万般美酒汇聚为河。
河中琼酿,蕴岁月味道。
其中趣妙,不可言说。
不过小小几口,姜小蛮浑身气血便已然翻腾不止。
抬棺攀山所耗气力,尽皆恢复。
疲态尽褪,再一次生龙活虎起来。
少年砸了咂嘴,拾起一团雪送入口中,双掌来回自脸颊搓揉,不由轻声道:“再这样下去,我当真要变成那真正酒鬼了。”
美酒虽好,可正事要紧。
在九州抬棺入葬颇多讲究。
尤其是棺椁入土时辰,更是如此。
容不得半点马虎,哪怕是差一厘一毫都不行。
玄苍为尸道高手,已为尸王之躯。
尸王,属至阴至邪。
生前,尚有玄苍强大神识修为镇压,不至于彻底蜕变为魔。
玄苍生死,魂魄散去。
稍有差池,所留躯壳便可尸变为犼,化身尸魔。
尸魔,已非玄苍故我。
凭本能杀戮生食血食,修为更甚身前。
万年前的九州,曾有尸帝级强者陨落,误葬至阳之地,身死化魔,酿血殇浩劫。
那一世,整座九州皆殇。
有仙人自九霄下凡尘,亦有仙血染青天。
这些,都是玄苍告诉姜小蛮的。
故而,今日抬棺出北凉,得是在雄鸡啼鸣,拂晓来临之际。
世间万法,皆遵从天道法则,物极必反是为其一。
鸡鸣拂晓,黑夜极尽,正值阴气最盛阳气初升之时。
可凭初升阳气镇守棺椁,平安出城。
现如今,入土为安,亦是如此。
午时一刻,棺椁入土。
午时三刻,刻碑立墓。
哈出一口酒气,姜小蛮晃晃悠悠站起身,走到冰棺前,看了一眼棺内似安详入睡一般的玄苍,道了声‘得罪!’再一次抬起冰棺向前。
天色昏暗不似白昼。
哪怕已是午时,哪怕是在烟霞穹顶,也依旧如此。
按照铁掌柜给的指引,很快,姜小蛮便找到了贪狼夫人陵寝。
墓碑低矮,却异常干净,不沾风雪。
其上,未刻生平。
除了贪狼夫人四字之外,仅仅在石碑背后书刻‘无悔’二字。
姜小蛮看到‘无悔’二字不禁怔住了,脑海里没来由就想起昨夜玄苍自绝前对自己所说话来。
‘我玄苍,半生盖世如云天,半生枯朽如腐木。终此一世,仅有一悔,悔误爱妻一生。若不遇我,她可逍遥一世无忧。若能重活,愿生生世世她不遇我。’
在看到‘无悔’二字前,姜小蛮不懂。
可当看到墓碑上那嫣红‘无悔’两个字后,姜小蛮忽然就觉着自己应该是懂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贪狼夫人如此,玄苍亦是如此。
哪里是有悔,不过是情至深处。
任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
不悔,有悔。
有悔,不悔。
说到底,不过就是知悔不愿悔。
姜小蛮蹲下身,打开食盒将碟碗置于墓前摆放整齐。
沉默许久,缓缓起身将一坛酒泼洒在雪中。
酒名桑落,寄托生者哀思,最适祭祀。
“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姜小蛮洒出一叠纸钱,双手合十轻声开口:“若有来世,愿两位能相遇红尘,能相守白头,莫要再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