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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金只交了三百钱,方宸将余下的一千七百钱补齐,自报姓名被唤作“老贾”的商队头领身材干瘦,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接过十七枚大钱后放在手里掂了掂,笑容立即更加和蔼可亲了许多。
陈氏皇朝不比当年大周,并不过分重农抑商,商税也是该抽就抽,大多行脚商人都是小本生意,苦哈哈来回一趟交了税后也赚不几个钱,能舍得花五百钱跟着商队走的多,舍不得花这五百钱用命去赌一路运道的也不少,这两千钱可就是二两银,算是一笔丰厚的外快了。
老贾动作熟稔地袖了十七枚大钱,跟旁边的微胖管事招了招手道:“给小兄弟安排个座位。”
如果只是要跟商队走,五百钱就可,但人家只保证你能跟得上的时候不赶你走,如果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或者说是脚力不支,累了渴了想拉屎撒尿各种原因没跟上,不会有任何人等你甚至打个招呼,想要有一点人权,就得有个座位,价码自然也就变成了方宸所付的两千钱。
方宸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并未过于客套,神态平静自若,让人看不出深浅。
他在家族中隐忍多年,打交道的人,不说那些眼睫毛都是空的老家伙,不说大权在握城府深沉的二叔方远航,就是在他面前温柔乖巧的方颐,也是曾被当今天子御口称赞“秀外慧中”,封为“瑾瑜郡主”,至于族中那些老家伙,更是对那小妮子重视到了方宸都有些看不懂的程度。
自幼在人精堆里长大的方宸虽然还称不得老谋深算,但绝对算不上不谙世故,三天前第一次来商队的时候,他就看出穿了这个老贾作为一个商人骨子里的市侩,商人逐利,这并无过错,可这个老贾怎么看都不像是逐利中保留下来了一分人性的厚道商人,假如自己过分客气,反倒只会让他看轻了自己。
商队已经在准备出发,三大车货物都已经装好,许多花了五百钱并无座位的行脚商也陆续到来,都在大门外等着,梅仙镇里走远路的就这一家商号,能多年不衰,在口碑上面是有保障的,至少不会做出黑吃黑的丧天良勾当,至于没有位置又跟不上商队脚程掉了队被抛下,稍微有些年头的行脚商人们都不认为这是什么过分的行为。
世态炎凉,出门在外讨生活的人,没有谁会天真到指望到处都是善人善事,偶尔途中烧香拜佛,求得也不过是一个平安罢了,这类甚至称不上商人的小生意人不被黑吃黑已经是万幸。
再者说商队好几车货物,哪怕是赶路的时候速度也不会太快,这种老商号每次走商都会提前好些天出发,时间上很宽裕,赶路的时间也不会多,因而大多数人哪怕是徒步背着行囊,也都是能跟得上商队的。
方宸被安排到了旁边一辆马车上,这辆马车毫无疑问是他近二十年来所见过最寒酸的马车,车轮太窄,车辐太疏,舆板太薄,没有减震,没有坐垫……甚至连座位也没有,就是每人一个小马扎。
马车内已经有了四个人,并不算多么拥挤,不过方宸瞥见角落还有马札,想必稍后还会有人安排进来。
方宸微微皱眉,但并未说话,旁边的伙计一直在观察他表情,见状心里略微有了个概念,然后向坐在车厢最里面闭着眼睛打瞌睡的老头摆了摆手,喊道:“老冯,拿个马札过来。”
冯姓老人睁开了浑浊双眼,瞥了一眼方宸,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幕的老人并没有什么废话,随手拿个了马札递过来,方宸微笑着道了声谢,登上马车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老人重新闭上眼睛养神,并没有跟方宸闲扯的意思,伙计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方宸也闭上眼睛,继续去琢磨《松涛万寿拳》,另外三人里有个身穿丝绸衣服的胖子,约莫是见方宸穿着气态都不俗,想要攀谈几句,结果看到这一幕,也就识趣闭上了嘴巴。
商会里面的嘈杂声音慢慢减弱了许多,看样子都已经准备好了,方宸他们这辆马车上又迎来了两位乘客,一个中年僧人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俊俏小和尚,这一下原本就不大的车厢里面坐着七个乘客,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娘的,什么时候连和尚也开始坐车了?不都是徒步化缘弘扬佛法吗?”坐在方宸旁边的胖子原本就身体肥胖,又被侵占了一些位置,有些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小和尚瞧着才十二三岁的模样,还没有养出什么佛性,听到这句并未压低声音的话语有些不太高兴,睁大一双如同女子般清澈明亮的眼睛瞪过来,中年僧人却是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歉然地笑了笑,态度友好而谦和,人家能进来肯定就是交了钱的,胖子也就是嘀咕几句,没什么办法,见人家又是这样态度,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好在接下来没有再有人上来。
商队开始缓缓出发,这马车没有减震措施,又是坐着马札,路上稍微有些坑洼都硌得人难受,不过其他人看来都已经习惯,尤其是那位姓冯的老人,眼皮都不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小镇并无城门,只在出镇前有巡逻士兵例行检查,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近百人的商队缓缓驶出梅仙镇,往北而行。
方宸在马车里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怀疑选择坐马车是不是一个正确决定了,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而且浑身无一处不痛,恨不得下去跟着后面那些只花五百钱的行脚商人一块徒步赶路。
好容易撑到了中午歇脚,下车疏散筋骨的方宸看到别人都从行囊里拿出干粮,商队的人也在埋锅做饭,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想了半天,结果居然没有想到吃饭的问题,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准备。
负责全权统筹商队的老贾约莫是看出来了他的尴尬处境,或者说是早就在等着这个时候,一脸和蔼笑容地走过来,殷勤笑道:“方小哥,没带吃食是吧?甭跟老贾客气,这边煮了肉汤,回头一块吃就是。”
方宸瞥了眼那边架起的大锅,露出些许意动神色,却还是道:“这……方便吗?”
“有啥不方便,出门在外讨生活,大家都不容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老贾立马拍着干瘦胸膛,一脸慨然,“老贾没读过书,但这个理儿心里明白。”
“那我就不客套,厚颜答应了。”方宸很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感激笑容,“不过总不能让人家说贾老哥徇私,这饭前该付还是要付的。”
“是这个理儿,是个这理儿。”正要提这事的老贾见他这般上道,一张老脸都快要笑出花儿来了,比着大拇指说道,“咱哥俩投缘,小哥就给个一千钱意思下,让我跟兄弟们有个交代就好了,往后到剑州这一路上每天三顿饭,我老贾吃啥,都少不了小哥的。”
方宸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还是答应下来,于是旁边一些听到了两人对话的行脚商或者商队成员,再看方宸的眼光就跟看白痴差不多。
“他奶奶的,老子拿命挣钱,这老贾几句屁话就赚了一贯,直贼娘的……”旁边一个镖师吐了口唾沫,颇有些愤愤不平。
老贾对这些议论声与眼光浑然不觉,方宸也是一副全然与自己无关的模样,干脆利落付了钱,这下子老贾对方宸态度更加和善,只不过心里难免有点嘀咕,这种小肥羊不多见,能傻到这种程度的更少,这个姓方的小白脸怎么看都不像是傻,那就是识时务办大事的聪明人啊。
又是十个大钱到手,老贾很快忘记了心里那些嘀咕,还好没忘记刚刚说过的话,指着那边大锅前,道:“肉汤已经在煮了,小哥稍候,稍候,我先去转转。”
“您先忙。”
方宸也很善解人意,走到大锅旁的树荫下,学着旁边其他人的模样蹲在那儿,刚刚蹲下来,刚刚那个愤愤不平的镖师就抡着手里大砍刀骂道:“你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从这里到剑州能吃多少东西,三百钱都他妈便宜老贾那混球了,你小子居然还给他一贯?”
方宸笑了笑,继续不说话。
抡着大砍刀的镖师看起来更生气,还要再说,另外一个同伴就伸手扯了他一下,抡刀的镖师这才住了嘴,在另外一边蹲了下来休息,那个伸手拉了他一把的镖局同伴低声骂道:“管他一贯钱两贯钱,又不是让张海出钱,你他娘的瞎管什么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得着吗你?真闲得慌,滚去一边放哨去。”
镖局与商会合作,一边出钱,一边拼命,花钱的为了保命,拼命的为了赚钱,谈不上谁更依赖谁,但这个被叫做张海的大汉只是一个刚入行不久的小镖师,而那个被他一拳头就能打趴下的老贾却是商队的首领,因为这点事得罪了老贾,最后倒霉的肯定还是张海。
“老子就是看不惯这老头坑人,才多点吃食,就收人家一贯钱?猪油蒙了心也没这么黑的!”张海兀自有些愤愤不平,又瞪了一眼方宸,“这小子也是个白痴,老子都那么提醒他了,居然还把钱交了。”
“白痴?我看你才是白痴!”旁边的年长镖师拿拳头砸在了张海的脑袋上,“人家他妈比你聪明多了,他自个说的要给钱,结果临时又反悔,你觉得老贾能愿意?从梅仙镇到剑州的商队就这延平商会一家,他得罪了老贾还想不想去剑州了?人家这叫识时务顾大局,再说你看他那穿着,一件衣服就够买你半条命的,你觉得人家缺这点钱吗?”
张海转头看了看方宸,然后回头道:“赵哥,你咋知道这小白脸是去剑州的?也许半路就走了呢?”
“老子是在跟你讨论这个吗?”
年长镖师气得一脚将张海给踹了个狗吃屎,“你他娘的给老子放哨去,再在这里坐着,老子都能被你气死。”
那边树下默默盘坐的方宸嘴角挑了挑,忍不住有些笑意。
他目光投向远方的两个僧人,眸子里掠过些许思索神情,那个中年僧人一上午都在默默吐纳,只不过时而悠长平缓,时而短促粗重,显然是身受重伤。
佛教虽是源于外域,但在中土传承千年,已经在这片土地扎下了根,千佛寺更是可与悬剑山、琉璃境等并尊的圣地,且一向与人为善,少有冲突,这位中年僧人是如何受的伤?又为何要去剑州?
或者说并不是去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