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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准备下楼时,奚文博走了。她想,他还是不够有耐心。不过也不能让他白等一下午,明天给他打个电话好了。
第二天,奚文博停机了。随之而来的是他被捕的消息。
丽莎不知道,他等她一下午和她等他一下午是截然相反的感受。她觉得慢,几吨沙子一粒一粒从细眼里筛出来那么慢。奚文博是觉得快,天一擦就黑了,分针秒针都消失了。他准备好的那些话,在这最后的时间里,都没有来得及对她说。实在是,太快,太快了。
探访室有白得让人局促的日光灯管,外面又下着雪。雪光皎洁,这个世界的颜色似乎都被漂清了。
奚文博的嘴角有伤。丽莎不清楚他是怎么弄的,恍恍惚惚不合时宜地问怎么不找个创可贴贴一下。好像这里专门为他们开了医药超市一样。
奚文博说:“后天转到顾城去了,听他们说那边条件相对好点。”
丽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屏住呼吸流下泪来,生怕声音太大会被管理人员责备。“奚文博,好好的,你做什么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现在叫我怎么办啊?”她低声说道。
奚文博的眼眶也红了,为这个白得发亮的世界增加了一点点温柔的色彩。“我就是想能快点赚钱,跟你在一起也能相称一点。”他真的是没有余地了,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丽莎确定他那种性格的人都不会这样说话、说这样的话。他应该是有更多的话要说,但是碍于旁人在侧,只有三缄其口。丽莎恨死了,早知道这样,她就下楼了。更早知道这样,她那一天根本就不会摔杯子走人。这么几天的工夫了,哪里糟践得起。
可她还是嘴犟道:“你别说这些话恶心我。谁要你骗来的那些钱?奚文博你就是个骗子,骗别人,也骗我。”她无意说这些话伤他,但是又忍不住,一句一句都是刀。
“我骗谁都不会骗你。”
时间到了,奚文博起身,犹豫了一会儿,在监管人员的催促下,终于轻声说:“你再找一个吧,噢?”他这听起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四两拨千斤,抵她一万句,是迎面一记耳光响亮。丽莎被打在了戛然而止的那一帧上。
店里清少无人的时候,莫尔关了灯,打开笔记本。我们三个在柜台后面一起看他存储的电影。莫尔说:“这个,这个你们还没看过吧,最新的一部中国电影,国内还没有上映。是奎瓦斯发到我邮箱的,画面不是很好,勉强可以先睹为快。”
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雪深深的胡同里,女孩爱上了隔壁的作家,搬家后对他念念不忘。机缘使然,数载之后她又回到了这里,但他对她毫无记忆,她留给他自己的初夜。后来他借口有事外出,自此杳无音讯,她却有了身孕。分娩之后,流离失所,陷于风尘,却辗转巧合在多年之后与他再度相遇,他们又在一起,只是他还是对她毫无记忆。又过了很久,他们的孩子得了病死了,她写了长长的书信,告诉他一切。
主题曲里有女子的吟唱,凄哀婉转,踌躇不堪。在这吟唱之中,黑暗之中,莫尔轻轻握住丽莎的手。
我适时走出门去。
丽莎后来的描述是断续破碎的。她说她想起七年前的冬夜,奚文博也是这样唐突地牵她的手,像是握住枝头一枚小青梨一样,指肚在她手背的骨节上碾啊碾。七年之后,她没有送他远行的权利,想再握一握他的手都很艰难。“所以我搬去澜光公寓住,那里还有点他的痕迹。”
我说:“他最值得你爱的是什么呢?”
丽莎说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想一想,都不知道喜欢他哪里,大约有点“情不知所起”的意思。她又说莫尔是很好的男孩子,如果没有过奚文博,她也许会喜欢他。但是先入为主是一件力量很强大的事。比如她很早就听过电影里那支叫《琵琶语》的主题曲,一直以为描绘的是汉唐的风光,后来再看电影,感觉它作为配乐,怎么都和胡同四合院不搭调。
“可这电影讲述的故事我是感同身受的——爱一个人,不为什么,只因为他先来了,所以作为后者的你再怎么用尽心思,都于事无补。”那一刻的丽莎双眸如炬,俨然是一个青春期里的倔强少女。飞蛾扑火,孤注一掷,在所不惜。
十五号的这天傍晚,丽莎提前离开了店里。她鼓鼓的背包里有给奚文博新买的保暖内衣、毛线袜子、细绒格子衬衫。里面规定不可以带食物,不然她会买他最爱吃的酱牛肉,带筋的那种,吃起来有嚼劲。
车票在口袋里,六点半的,睡一觉就到了,就像当初那样。
没有他在身边做枕头,也许会睡得没那么舒服。但这样的话,抵达与相见就更加让人期待。
临别前丽莎悄悄向我耳语:“虽然我拒绝了莫尔,但是没有拒绝他的黄桃蛋挞,希望回来的时候还能吃到。”
我微笑着抱了抱她。
我和莫尔目送她踏上茫茫雪地到那一头去坐车。她背着硕大的帆布包,包里装着沉甸甸的爱情,如同安全稳定的蜗壳。夕阳把她的身影拉成细细长长的一条,似乎在测量她走过的路到底有多么远。
她好像在大声唱歌。歌词听不清,曲调也不熟悉,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这一路,只要还能有自己的歌声,就已经很好。
前一晚我问她到了之后要跟他说什么。她扶正我的头,把我当成奚文博专心致志地排练了几遍:“你现在只需要安安分分地在里面待着,要是还多一口热气就积极主动地配合人家工作争取将功赎罪尽早出来,出来之后立马给我赚钱把以前亏欠别人的还上。另外别忘了还我的那一份——我这些年的青春好时光是无价之宝,你要用一生的时间当牛做马给我慢慢还。什么时候还得我想起了你那年圣诞夜拉我手的那次,咱俩就两清了,一切归零,然后下辈子再重新开始。到时候就不允许你再出任何岔子了。”
看着越来越小的背影,听着越来越远的歌声,我不难想象出她在奚文博面前一气呵成口若悬河不给任何回绝余地的样子。我揉了揉湿答答的眼睛,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