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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程刚来时,叶青宜是相当瞧不上的,看他不啻于看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虽惧于叶青殊厉害,不敢当面说什么,私下里小话却是不断的。
三年过去,叶青宜曾经的鄙夷已变成了如今的惧怕和隐隐的亲近。
整个叶府都知道,府中几个少爷姑娘中,最好说话,最心善的是大姑娘叶青灵,其次便是叶青程。
无论是谁,只要求到叶青程头上,只要不过分,叶青程力所能及总会伸手帮一把,便是力有不逮,也会指一条明路。
因此,叶府上下都喜欢这位大爷,包括叶青宜,只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叶青程从来都温润和煦,对她也算得上温柔耐心,她却总有些怕他。
此时见他踩着饭点来了,十分狐疑,行礼过后,请叶青程上坐,试探问道,“兄长用过膳了没有?不如在我这用上一些?”
“不用,父亲遣我来和你说件事,我说完就走”。
叶青宜更加狐疑,有什么事能让叶守义特意遣叶青程来说。
“方姨娘的娘家嫂子,你认不认识?”
叶青宜尖尖的小脸上浮出几丝厌恶之色,“见过一次”。
那个女人扯着她的裙子不放,谄媚笑着,指甲中满是污泥,她好不容易挣脱了,回去就换了裙子,命芳绿拿去烧了。
“阿殊每年都会给方姨娘送去一千两银票和一些金银锞子贴补家用,每季的衣裳首饰也是从不怠慢半分的,这些,方姨娘应当同你说过吧?”
叶青宜点头,叶守义和京中常有信件来往,叶青殊吩咐,她和叶青榆要是想给方姨娘写信,便夹在其中一并送了。
她怕叶青殊嘴上说的大方,心中却记的清楚,不许叶青榆写信,自己却是经常和方姨娘有信件来往的。
方姨娘不识多少字,好在叶府识字的管事丫鬟不少,方姨娘就托人代写,十分方便。
这些事,方姨娘都在信中和她提过,叶青殊给方姨娘的银子,有一部分夹在信里贴补给了她和叶青榆,方姨娘还说过,剩下的银子都留给她压箱底。
“那方姨娘有没有说过,她娘家的嫂子经常会上门打秋风?”
叶青宜皱眉,下意识回护道,“姨娘说想托娘家的兄弟置办一些田地铺子”。
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置办些产业,还能生些利钱,日后给她做嫁妆也体面。
“这就是了,我就说,方姨娘的娘家嫂子怎的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入叶府”。
叶青宜忐忑问道,“兄长,是不是,这样不妥?”
叶青程修长的食指一敲桌面,“确乎不妥”。
叶青宜只觉他那一下敲在了自己心上,惊惶问道,“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
叶青程铺垫的差不多了,便直接开口道,“前几日,方姨娘的嫂子又去了叶府,瞧中了方姨娘一支金镶宝石的蝴蝶簪,向方姨娘索要,方姨娘不给,她便推了方姨娘一把将蝴蝶簪抢了过去——”
他说到这顿了顿看向叶青宜,“我记得阿殊曾提醒过你,不要让方姨娘同娘家人过多牵扯”。
叶青宜满脸的怒气,勉强道,“我也没想到那些贱民有这么大的胆子,姨娘没事吧?”
叶青殊当初冷嘲热讽的,说什么正头太太不在,一个姨娘就把自己当成棵葱,跟娘家人正式走动起来,她倒是不知道一个姨娘还能有娘家人什么的。
她气的半死,哪里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更何况,方姨娘毕竟是个姨娘,轻易不能出门,有个娘家兄弟帮忙走动,总比外人要好。
“方姨娘,死了”。
叶青宜腾地站了起来,失声尖叫,“死了!什么死了!”
“方姨娘的嫂子失手将方姨娘推的撞上桌角,当时就没了气息,祖父已经将方姨娘的娘家嫂子扣押了起来,等父亲定夺”。
叶青宜直愣愣盯着他,忽地扭头就跑,“不可能!不可能!我要回京!我现在就回去!”
“拉住她!”
芳绿忙拉住叶青宜,叶青宜死命挣扎起来,叶青程起身慢慢靠近,“六妹妹,你冷静点,听我把话说完,榆哥儿说要回去奔丧,我估摸着父亲会派我送你们回去,大约后天就能启程,你不要着急”。
叶青程声音舒缓,语调柔和,叶青宜愣愣的,忘了挣扎尖叫。
叶青程叹了口气,温声开口,“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他说完转身离开,出了屋子,里间叶青宜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了开来,叶青程仿佛根本没听见,脚步半分停顿都不曾,径直出了叶青宜的院子。
……
……
叶青程到咏雪院时,天早已黑透了,支氏见他来了,忙吩咐将炭盆往他身边挪一挪,埋怨道,“若是忙了,就不必过来用膳了,这大晚上,天又冷,磕着碰着可怎么好?”
不带一丝烟火气的银丝炭烤暖了叶青程嘴角的笑意,“不碍的,芳菲打着灯笼”。
支氏便吩咐道,“玉兰,去库房将那几盏水晶八角风灯取来,他们兄妹一人一个,正好回去提着,比琉璃的亮堂”。
叶青程几人忙起身谢过,支氏摆手,“一家人哪那么多礼数,不早了,摆膳吧,都该饿了”。
叶守义的目光落到叶青程身上,叶青程不动声色点点头,叶守义顿时松了口气。
只他这口气还没到半个时辰就又提了起来,“你说什么?你们都一起回京?”
叶青殊挑了挑眉,没应话,叶守义眉头皱的都可以夹死苍蝇,“不过一个姨娘,死了也就死了,就算你顾忌榆哥儿,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
支氏低头啜了口茶,第二次,今天她第二次听到了同样的话,“不过一个姨娘,死了也就死了”。
只不过这次说话的是她的夫君,那个女子为之生儿育女的人。
“父亲这几年来,政绩斐然,皇上定然是要招父亲回京的,不过早上一两个月,天暖和些,路上也舒服些”。
“我不同意”。
叶守义斩金截铁,三年前,他不过一时心软,先来了锦官城,叶青殊就胆大到一直磨蹭到三月份才启程,路上还招上了华韶,他绝不会再犯第二次傻。
叶青殊就看向支氏,“母亲觉得呢?”
她能如何觉得?还不是次次都听你的!
叶守义恼羞成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左不过就是不放心程哥儿一个人去京城,生怕有人委屈了他,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要你时时护着不成?”
叶青殊冷笑,“是又如何?京中那一大家子如何,你比我清楚!我绝不会让兄长一个人先回京城!”
“阿殊!”叶青程起身朝叶守义一礼,“父亲息怒”。
叶守义疲惫摆摆手,“罢了,我遣人送榆哥儿回去就是,没必要非得程哥儿去”。
“父亲说的轻巧,若是兄长不去,不慈的罪名定然就要落到母亲头上了!”
叶守义一时无言,叶青殊缓了缓神色,“不过这般着急赶路,的确于母亲身子不好,要不,我和兄长一起送榆哥儿和六妹妹回京,母亲和长姐随父亲一起在后缓缓而行,赶在年前到家也就是了”。
她的本意也就是这个而已。
叶青灵开口,“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阿殊先回去,也好将二房好好打点一番,这几年,二房没个正经主子在,还不知道折腾成什么样了”。
支氏开口,“阿殊还小,怎能让她受这番累?”
“只要母亲好好的,阿殊受些累算什么?”
叶青殊说着似笑非笑看向叶守义,“父亲意下如何?”
叶守义有些心虚的别过目光,咳了咳,“灵姐儿都说好了,定然错不了的”。
叶青灵掩唇轻笑,“能者多劳,我们家出了阿殊这个锦官城数一数二的辣子,我与母亲可不就躲躲清闲?”
蜀中称能干聪慧的女子为辣子,叶青灵便常拿来打趣叶青殊。
叶青殊分毫不让回敬,“不敢同仙子比,阿殊这个辣子忧心的不过是家室安稳,长姐这个仙子忧心的却是天下黎民”。
就像叶青灵经常打趣叶青殊为辣子,叶青殊经常笑称她是仙子,心忧天下百姓。
支氏噗嗤笑出声来,“你们姐妹倒是打起机锋来了,不早了,都去歇着吧,阿殊你明儿便将府中的事务都交给灵姐儿,让她这个仙子也体会体会辣子的辛苦”。
叶青灵就幽幽叹了口气,“果然,母亲还是偏心阿殊,这一试便让我试出来了”。
支氏笑骂,“你还得劲了!”
叶青殊朝叶青灵做个鬼脸,“不但母亲,父亲和兄长也都偏心我,长姐要是不信,尽管再试!”
叶青灵就向支氏抱怨,“娘,你看阿殊,分明是她得劲儿了!”
母女几人笑闹了一阵,叶青程几人告辞,出了咏雪院,叶青殊开口道,“长姐,我走后,府中诸事都有刀嬷嬷,长姐便多看顾母亲便好”。
叶青灵嗔,“这样的事,我难道不知道,还用得着你招呼?我们在蜀中不会有什么事,倒是你去了京城,事事小心才是”。
该小心的是庞氏她们!
“放心,”叶青殊柔顺应了一声,抬眼看向叶青灵,水晶风灯盈盈的光辉下,叶青灵端庄秾丽的面容笼着一层温暖的光晕,眉心吠琉璃璀璨夺目,竟有一种宝相庄严的错觉。
叶青殊轻轻吐了口气,一回京城,长姐的亲事就再也拖不下去了……
……
……
第三天一早,叶青程几人便匆匆启程,因急着赶路,几人均是轻装简从,第十天下午便到了京城。
叶守义送了信回京,说叶青程几人会回来,只叶府的人没想到他们速度这么快,顿时便是一阵人仰马翻。
叶老太爷打发人来说让几人先回二房沐浴更衣,休息一番再来拜见请安,叶青殊这一路累的够呛,正中下怀,谢过之后便回了二房。
黄嬷嬷得了消息,早带了几个丫鬟在二房的宝瓶门处候着,见了叶青殊,小跑着迎上前,发红的眼眶中顿时落下泪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叶青殊也有些感慨,牵起她的手拍了拍,“这几年辛苦嬷嬷了”。
黄嬷嬷含泪笑着摇头,这才想起来行礼,叶青殊连忙拉住,“嬷嬷不必客气”。
黄嬷嬷连连哎了几声,又看向叶青程,“这就是大爷吧,老奴是姑娘的乳嬷嬷,给大爷请安了”。
叶青程微微欠身虚扶,“嬷嬷快请起”。
叶青殊笑道,“嬷嬷就别多礼了,遣人带兄长去积微院,再遣个人带榆哥儿和六妹妹去看方姨娘,嬷嬷随我一起回去”。
早在叶守义将叶青程收为义子时,叶青殊便写信回来,让留下的黄嬷嬷将积微院收拾出来,等叶青程回京入住。
叶青殊说完又嘱咐道,“兄长,你洗浴过后歇一觉,我们等用晚膳时再去给祖父祖母请安,榆哥儿、六妹妹,你们也不必着急,到时候,我遣人去叫你们”。
几人便各自散了不提,叶青殊回了芍药小院,黄嬷嬷早命人准备好了浴汤,叶青殊甫一踏进去便满足的叹了口气。
黄嬷嬷眼眶又红了,“姑娘这一路可是受罪了,好生泡一泡,嬷嬷命人准备了枸杞粳米粥,还有姑娘爱吃的糖蒸酥酪,一会洗过了姑娘先垫垫肚子”。
“谢谢嬷嬷,”叶青殊惬意闭上眼睛,“记着给兄长也送去一份,嬷嬷将这几年的事,捡着重要的说给我听听”。
叶青殊足足泡了半个时辰,才起身穿衣,懒洋洋躺在软塌上,由小丫头伺候着绞干头发,又吃了些东西。
黄嬷嬷一肚子的话终于找到了听众,从头到尾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除了喝了几大盏茶水,就没停过。
叶青殊吃饱了,漱了口,笑道,“嬷嬷,我都知道了,我先睡一会,什么事等我起来再说”。
黄嬷嬷连连点头应是,“姑娘赶紧歇着,这一路可累坏了,等到时辰了,老奴叫姑娘起来”。
叶青殊这一觉睡的甚是酣畅,黄嬷嬷来叫时,还兀自不想起来,懒洋洋的蹭着柔软顺滑的枕头。
黄嬷嬷撩起一层又一层的鲛绡帐,挂上花枝繁复的鎏金帐钩,笑道,“姑娘快起来吧,外头落雪了,大爷和姑娘一回来就落了雪,可是好兆头啊!”
叶青殊不信什么好兆头坏兆头的,懒洋洋吩咐道,“遣人去兄长那瞧瞧兄长起来了没有,让他梳洗梳洗,穿上那件银狐轻裘披风,先到我这儿来”。
叶青殊又在床上腻了一会,才恋恋不舍的起来洗漱,换上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小袄,白色挑线裙子,她特意早早命人做了,又一路从蜀中带到京城,可不能浪费了。
叶青殊将芳月留在京城给黄嬷嬷做帮手,这几年也练出来了,她这次回来的急,只带了芳草和杜鹃,梳洗之事便交给了芳月。
芳月口舌伶俐,手脚也利落,几下便梳了个单螺髻,发髻前戴了只赤金镶南珠的头箍,那南珠浑圆莹润,个个一般大小,一看就价值不菲。
叶青殊起身,亲自从床头取了那只繁花累累镶红宝金项圈戴上,这些年,这只项圈,她一直戴着,没有一天落下,睡觉时便下了放在床头。
芳月又从箱笼中找出新做的银狐轻裘披风,为叶青殊系上。
前些日子,叶守义一个下属送了些上好的银狐皮子,支氏便命人裁了,给叶青程、叶青灵和叶青殊一人做了件披风。
因着皮子好,不舍得多剪裁,都是最简单大方的款式,只不过叶青程的那件衣襟、领口、帽沿处镶的紫貂皮,叶青灵和叶青殊的镶的是火狐皮。
叶青殊穿戴好,便出了屋子,外面果然落了雪,一片一片大似鹅毛,却不密,半天才悠悠飘下来一片两片。
叶青殊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伸手接过芳草手中的竹节伞,自撑了,不紧不慢往院外走。
刚踏出院门,就看到叶青程也执了柄竹节伞到了跟前,芳菲落后他三步远低头跟着。
“兄长”。
叶青殊笑盈盈叫了一声,叶青程也回了一笑,“睡的可好?”
叶青殊点头,叶青程将伞递给芳菲,伸手、低头,将她披风的兜帽给她戴上,系紧,“别着了风”。
叶青殊粲然一笑,“京都可比锦官城冷多了,幸而这次将大衣裳都带回来了”。
两人一路闲闲说笑着,进了蔷薇园,方姨娘的遗体就摆在蔷薇园的一排倒夏中,叶青宜时不时的抽泣和丫鬟们低声的哽咽劝慰从里面传了出来。
叶青程再一次劝道,“阿殊,你身子弱,这些地方就不要进了,我代你上一柱香就是”。
叶青殊摇头,她对方姨娘没什么好感恶感,就是上辈子,她也只是想为叶青榆、叶青宜多谋些好处,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能耐害她。
在支氏强大的娘家、刀嬷嬷强势的手段下,她就算有什么不轨的心思,也没有机会使出来,透明一般活着,至少在叶青榆出息前,她没有能耐掀起任何风浪。
这样一个人,活着,可以牵制叶青榆、叶青宜的心,可以做叶守义的挡箭牌,可以竖起支氏贤良的名声。
正如华韶所说,她活着远比死了有用,可惜啊——
叶青殊悠悠叹了口气,可惜这些原因在她心里远远抵不过支氏一个碍眼,不论支氏到底怎么看待这个透明的姨娘,只要她觉着碍眼,她自然要替她除了。
叶青榆听见动静,忙走了出来,俯身行礼,“兄长、二姐姐”。
叶青殊点头,“进去吧”。
叶青榆领着二人进去,叶青宜忙扶着丫鬟站了起来,福了福,哽咽着叫了兄长和二姐姐。
叶青程和叶青殊各上了柱香,叶青榆和叶青宜还了三拜。
叶青殊扫了他们一眼,“可还支持得住?若是乏了,我代你们向祖父祖母说一声,想必祖父祖母能体谅的”。
叶青榆摇头,叶老太爷一向不喜欢他与方姨娘多接触,这次他为方姨娘特意赶回来,叶老太爷定然不喜,他不能再惹他不高兴。
叶青殊点头,“随你们吧,我们先走一步,你们梳洗一番再去”。
叶青榆和叶青宜应下,叶青殊二人便出了蔷薇园往养德居而去。